舌根的辛涩感在嗓子里隐隐作痛,随着马车的一路摇晃,只觉得胃中的酸味儿更重了,酸水翻涌着往嗓子里冒,恶心难受,头也是晕沉不已。
“醒了?”耳旁传来温润的男音,满是担忧,“可是胃里难受?早就提醒你莫要贪杯,偏不听,这下自己受罪了吧。”
是?宁王裴恒?
林茹月原本虚弱的身躯,瞬间紧绷起来,四肢冰冷僵硬,滔天的恨意瞬间遍布全身,比上辈子饮下的那杯毒酒更痛。若不是她轻信,若不是她愚蠢,怎会被一杯毒酒夺了性命,怎会让林家于大火中烧成灰烬。
但?为什么她会在马车里?为什么会靠在裴恒的肩头?
身体的不适感太过真实,就连舌根和尾部轻微的灼痛,她都真切地体会着。自己的魂魄好像再一次进入到了躯体内,双脚踩在了木板上。
此刻,林茹月不断调整着自己的心绪,只默不作声地忍耐着,甚至不敢抬头看向仇人一眼,怕藏不住眼中的恨意。她将拳头握紧,那细长的指尖直戳手心,硬生生扎出了一道红痕,只为让自己清醒。
再次传来的痛感,让林茹月确认了,她重生了。那徘徊于人间二十年的满天恨意,为她谋得了一次重生。
平复着心绪,林茹月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头颅轻靠在男子的肩头,低声轻回了一句:“多谢王爷关心,只是有些头晕难受罢了。”
听及此,裴恒抬起左手,正欲按给她按按穴位。察觉到动作的林茹月却是一个侧身,低头靠在了另一侧的马车上。“不劳烦王爷了。”
突然被女子躲开,裴恒抬起的胳膊在空中顿了一下,怎得又耍性子?但想想今日林茹月是代他去应酬,拉拢王家,便又语气温和地补充道:“本王已让人在府中备好了解酒汤,等醒了酒,我再送你回林府可好?”
“不用了。天色不早。父亲兴许已在家中等我多时了。还请王爷直接送我回林府。”王府的马车虽宽阔些,但只是与宁王共处一室,都已让林茹月感到呼吸不畅,若不是怕连累父母,她真想现在就一簪子扎进他的脖颈。
三番两次被拒,宁王也失了耐性,他是皇子贵胄,即便他什么都不做,也有得是人奉承他。何况宁王了解林茹月的性子,莫不是在王家那边受了气,等过上两三日,就会来寻他了。因而,马车内陷入了一片寂静,裴恒冷声对马夫吩咐着:“去林府。”
一路上,两人都未再交谈。
“王爷,到了。”车帘外,宁王的贴身侍卫十三唤了一句。
然而,林茹月连一句“多谢相送”都没说,头也不回地掀开车帘,在连翘的搀扶下回了林府。
若是往常,宁王必会下车送一送,但瞧着林茹月一副冷清无心的样子,他亦然是不愿热脸相贴了。“回王府。”
入目,是林府的牌匾,耳旁是许久未曾听见聒噪声,连翘小心翼翼地挽着林茹月,生怕自家小姐摔了:“小姐今日,陪着那王家夫人又是游船,又是陪笑的。这酒都喝了几盏了,宁王竟连下车送一送都没。”
话虽这么说,但连翘却是时刻瞧着林茹月的脸色,怕她不悦,可若不提点主子两句,她又担心小姐吃亏。
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温热体温,那满是怨恨的心,这才逐渐平复了下来。林茹月拍了拍连翘的手背,笑了笑:“连翘姐姐说得对,宁王不值得相与。从今往后,咱们便再也不接宁王府的帖子了。”
连翘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小姐,这是想通了?”
平日里,就算是老爷亲自相劝,小姐也是不听的。今日自己只说了一句,小姐就听了。莫不是?
“莫不是刚在马车上,宁王让您受了委屈?还是王家夫人的事?”
王家只是一介皇商,王家夫人也不过是商贾之妇,虽圆滑有余,但言辞间总含着些商人独有的刻薄算计,让人不悦,却又找不到理反驳。可王家是真正的富可敌国,仅仅一年的收益就足以养活半个京城了。
“与王家夫人无碍,她很好。”王家虽精于算计,但却是实打实地良商,如不是他们,滁州熬不过那百年难得一遇的水患之灾。可最终,却是被宁王夺了家财,一族尽灭。
“是我自己想通了。”
听雨苑内,一只小雀儿从院墙的一处飞过,轻盈地落在了新出的翠竹之上,压弯了枝头,绿叶的影子在夕阳照映下,于白墙上留下了一幅画。
终是重回到这院内,林茹月不免有些恍然,怕这一切仍旧只是幻影。
“夫人。”连翘端着水盆,于门外对着人俯身问礼道。
林茹月起身去迎,竹影摇曳的院外一位面容儒雅刚毅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身上是未换下的官服,似是刚从那里匆匆赶回来一般。
“你醉酒了?”林启山看着女儿微红的脸颊,语气冷冽,一脸严肃。
若是从前,林茹月定是有些胆怵。可眼前是活生生的父亲,是爱她如命的父亲,霎那间林茹月的眼眶湿润不已,泪珠止不住地往下滑落。
林启山立刻慌了手脚,该死,他可是吓到她了?心中担忧,面上却不显,冷着一张脸道:“哭什么?先把醒酒汤喝了。”
身后的丫鬟连忙将醒酒汤送了过去,林茹月平日最是讨厌这苦涩的汤水,今日见父亲送来,竟是一饮而尽。
“你们先下去吧。”林茹月将空了的药碗放在一旁,继而又屏退了下人。
院内,只有她与父亲两人。墙角一隅的小黄花开得灿烂,比夕阳更温暖。
此刻,林启山心中的担忧更甚了。“可是今日,遇到了什么事?”
重生一世,林茹月明白了许多。
真正关怀她的人,只需一眼,便知晓她心有忧虑,担忧她在外的境遇。可宁王从未想过这些,他只是利用她,利用林家。
“爹,女儿知错了。”林茹月蓦然跪下。
“你可知自己错在哪儿?”林启山叹了口气,人总是要自己碰壁了,才能认清现实,才能服输。可等到林茹月真的碰壁了,身为父亲的他亦是痛心。
“错在,将林家置于烈火之上。”北齐内忧外患,早已不负高祖时的强盛繁华,每代皇室的更迭都是影响着世家的命运,影响了百姓的生死。
林家三代文臣,两朝之相,门下学子无数,名震三国,位于北齐四大世家之首。然而,却因林茹月的一时情乱,毁了林家的百年根基,害了爹娘。
日暮西沉,最后一缕红光散落在碎石小径之上,染了一院春色无尽。瞧着林茹月这般模样,林启山既是心疼,又是欣慰,他的女儿总算是长大了。“你入太学,与皇子同窗。学经纬之道,是为天下,而非一人。”
“女儿,谨遵父亲教诲。”幼时,林茹月曾不止一次地遗憾,为何自己不是男儿身。可她却忽略了,父亲对她的教导与男儿从无差别,是她自己走岔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