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春江水暖万象更迭,杏花雨才落便引得子归啼鸣。
清风灌入周府小院,扶起垂落的柳丝,伴随着一声婴儿啼哭,廊檐下几名女使疾步走着,到处奔走相告。
闻听廊下传来窸窣急促地脚步声,秦幼微执笔的手一顿,滴落的墨瞬间滴洇染素白的宣纸。
“大娘子,西院的沈姨娘方才平安生下一位姑娘。”
红雀顶着一张阴沉沉的脸,抬手掀了帷幔走进屋内,语气低哑着禀说别院的事。
秦幼微垂首凝着那张纸,看着干涸的墨迹脏了方才写好的字,心中怅然若失,少顷她缓缓回过神,轻轻叹了口气拿着沾满墨渍的信纸,随意团成一团丢到一边,言道:“既是弄瓦之喜那得好好庆贺,你马上张罗几个人去采买些补身子的东西送到沈姨娘那,记得让小厨房多做些红鸡蛋,你再吩咐几个女使将这些红鸡蛋分给各院,也叫他们沾沾喜气。”
她有条不紊的安排着,仿佛这桩事只是件司空见惯的小事,并不足以惊起波澜。
红雀撇撇嘴,嗫嚅道:“大娘子老想着西院那几个姨娘做什么,咱们东院多久没有热闹过了。”
一晃大娘子嫁进周家也有三年,这些年她行事谨慎,恭谨婆母礼待下人,没有半点错漏,连周家的下人都夸赞她贤良。
但大爷从不踏足他们东院,直到现在也冷落着大娘子,眼看着周家大少爷纳进来的妾室一个个的弄璋,如今连不太受宠的沈姨娘都有了孩子,而大娘子却始终孤身一人。
秦幼微蹙起眉,“沈姨娘也生了孩子,你还嫌以后不够热闹么?”
红雀绞着帕子焦急道:“您明知道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可您若再不争一争,难道要让那些贱蹄子踩到您头上不成?”
她想起那件事便替大娘子抱屈,明明她未嫁进周家前曾是玉京城出身显赫的世家贵女,且未满三岁就送到宫里由太皇太后教养,及笄后更是承蒙先帝圣恩,嫁到如今钟鸣鼎食簪缨周家,成了嫡长子的正妻。
然而看似顺遂如愿的日子,却成为大娘子挥之不去的梦魇,犹记得那年初春大娘子刚嫁进周家没几日,周少爷突然就从外头接回来一女子纳为侧室并安置在西院。
这倒也罢了,谁承想周少爷丝毫不顾及大娘子的颜面,没半月他又从青楼赎了花魁回来,还纵着她们肆意践踏小姐,自此那头院落门庭若市笙歌不断,他们这反倒凄清萧条宛如避世绝尘之地。
秦幼微何尝不明白,可她向来就不是善妒的人,何况当年她是被迫嫁给周昉的,与他根本没有半分男女之情,更别说夫妻情意,故而他在后宅纳了四五房姬妾,她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此番沈姨娘为周家添丁也是喜事一桩,她既执掌中馈,该有她的绝不会克扣,亦不会比旁人多什么,她只需做好当主母的本分。
鸦青羽睫敛去她眸中黯色,她淡淡道:“用午膳时辰尚早,我们先去瞧沈姨娘,再去婆母处问安。”
红雀张唇欲言,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秦幼微坐于菱镜前,拿玉篦梳了梳散乱的云鬓,斜插一支翡翠步摇,起身时垂下的流苏错落地曳过耳边。
稳住情绪她提裙迈过门槛,顺着长廊走到头绕过池边凉亭才堪堪走到西院的月洞门。
黛瓦朱门,青石板路两旁摆着几盆竞相盛开的山茶花,徒增一份艳丽。
越靠近沈姨娘的屋子,欢愉的嬉笑声越发接近,门外女使看到她晃了晃神,旋即低着头慌忙地行礼。
秦幼微缓步入内挑开纱幔,两张熟悉的脸瞬间映入眼帘,他们听到动静不约而同地转过头,见是她脸色骤变。
她顿了顿,止住脚步轻轻的福身,“听闻沈姨娘生产,我过来看看沈姨娘。”
周昉淡瞥了眼薄纱后头那道窈窕纤弱的身影,女郎虽低着头娴静的站在那,却难掩她姝丽的容色。
灿光透过窗牖映出斑驳光晕,宛若金亮的绸缎轻柔地抚摸女郎皓如凝脂的双颊,杏眸微垂两弯柳叶眉似蹙非蹙,她最出挑的还是眉心那颗朱砂痣,当年也是因为她额间殷红的一点,他才愿意成婚。
诚然他的这位正妻样貌不逊色任何一位姬妾,可相较府邸妾室可任他予取予求,她显得实在无趣,思及此他陡然道:“你无事就莫要踏足西院了。”
床榻上的沈姨娘愣住,下意识的瞧了眼秦幼微,见她眉眼清冷,柔声道:“郎君,姐姐好不容易才来西院一趟,你怎么就这么快赶人回去?”
周昉眸光薄凉,漫不经心道:“我想大娘子不会在意这些。”
秦幼微听懂他话中的意有所指,她本就没打算多留,便顺势应了。
“那我就不叨扰沈姨娘休息。”言罢她转身就往外走。
待秦幼微走后,沈姨娘娇声道:“郎君竟如此不怜惜大娘子,就不怕你那位岳丈大人怪罪?”
周昉望着女郎离去的方向,嗤道:“左不过是个被秦家当做棋子送进我们周家的物什,想必秦大人对她也没有什么父女之情。”
沈姨娘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的侧脸,低声道:“可是郎君您也清楚,大娘子曾是……”
周昉厉声打断道:“你也说是从前,现如今陛下是恨极了她。”
沈姨娘立马噤声,玉京城无人不知,秦家的嫡长女自幼在宫中长大,和当今圣上是青梅竹马关系匪浅,但自从大娘子嫁给了郎君,他们现在似乎只剩疏离。
她思忖着,心底的郁结也慢慢解开。
兴许,他们二人这辈子就再无瓜葛,那么大娘子以后日子怕是愈发难了。
走出西院,红雀小声道:“如果当年大娘子没有嫁到周家,身份应该更尊贵些,何须与这些姬妾勾心斗角。”
方才沈姨娘揉捏娇嗔的模样,摆明了就是挑衅,偏生小姐性子沉静,不屑用那些个腌臜手段惩戒她们,若不然迟早让她们尝尝厉害。
秦幼微默不作声,径直朝着周夫人的院子去,她照例进了屋行礼问安。
这会周夫人也刚用完早膳,女使适时奉上茶,她眼皮微抬端起茶碗浅浅抿了口茶,继而道:“幼微,沈姨娘生了个姑娘,你可去瞧了?”
秦幼微甫坐下,拢了拢袖子颔首道:“媳妇方才去瞧过,也吩咐下去,这些日子让小厨房多做些补养身子的汤药给沈姨娘,母亲请放心。”
周夫人抬眸觑了她眼,“你素来办事周到,所以我才把内宅的事全权交给你,可你也嫁进周家三年了,如今连沈姨娘都有了孩子,你还不早些生个嫡子,难道真想独守空房一辈子?”
秦幼微哑然,她低着头没有言语,像这样的场景每隔十天半个月都会演一场,可近来周夫人催促的次数愈发多了,可见她多么迫切的想要一个嫡孙。
周夫人见她缄默不言,继续道:“身为周家的长媳,却三年无所出,哪怕生个女儿,我也是高兴的,但你也得笼住大郎的心。”
秦幼微忙道是,敷衍的说了几句,周夫人便不再提,虽勉强应付过去,她心底却隐隐又生出逃离的念头。
曾有几次她想过洒脱的离开周家,但天家赐婚想要独善其身很难,和离更是难于上青天,可若成为下堂妇,又会给秦家蒙羞,以她爹娘的性子,以后的日子怕更不好过。
如此想着她不禁正襟危坐,认真的细听婆母训诫。
周夫人看她端庄持重的模样,遂多叮嘱了几句话,忽得她又想起一件事,拿出袖中的烫金的请帖递到她跟前,“方才宫里来人送了帖。”
秦幼微怔了片刻,长睫不住轻颤,她素手接过,捏着请帖的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周夫人道:“明日太后娘娘于宫中设宴,邀了不少命妇,我身子骨不好,这次怕是没办法赴宴,你就替我去了吧。”
秦幼微登时心乱如麻,当即想要婉言推辞,“母亲,我……”
周夫人云淡风轻道:“我知道你怕见到陛下,虽说你从前与陛下青梅竹马,可时至今日也当认清楚自己的地位,再说你要见的是太后娘娘。”
其实她也一直忌惮着秦幼微幼时在宫里的那些事,但细想想木已成舟,她已是周家妇,生不出什么风波,何况宫里那位主子娘娘,并不好相与,就算她想要和陛下再续前缘,也要看太后娘娘的眼色。
秦幼微螓首低垂默默盯着那张请帖思绪纷飞,恍惚间她眼前又浮现那人身影,转念间耳畔响起她从前说过的那些字字诛心的话。
皇宫吗?
三年前就已经是她遥不可及的地方,如今却能再次踏进砌着金砖玉瓦的红墙,如同一场梦。
指腹细细摩挲着请帖,她沉沉的吐了口气,“母亲放心,明日媳妇会按时赴宴。”
周夫人满意的点点头,“如此我便放心了,这次入宫恐怕是太后娘娘要商议下月大选的事,陛下年岁也不小登基已有三年,身边却连个伺候的宫女也没有,这次选秀,定要好好挑几个合适的姑娘,这些可都要交给你了。”
秦幼微身子一凛,即便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可当她亲耳听见,心好似被刀生生剜了一块,她强撑着扬起一抹笑意,应和道:“媳妇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