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寒冬月,汴京城里落了场大雪。
风雪遮掩了视线,雪花簌簌往下掉落在了永安大街的飞檐街角,年关将至,孩子们最是激动,顶着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到处走街串巷嬉笑追逐。
秦乐窈最讨厌这种天气,总能让她想起来那些年和父兄缩在寒窑里的情形。
那时候他们家境实在贫苦,买不起炭火棉褥,每到这种水能结成冰的时候,北风带着碎雪就像是能把人活活冻死过去。
好在他们谁都没被冻死,一起熬过了那个最冷的寒冬之后,第二年便因着一场十年不遇的大春汛找到了倒卖渔贝的契机,赚到了第一笔钱,自此走上了商路。
寒风将雪花打在马车上,时近黄昏,诸多商贩都开始收拾摊子准备回家吃饭,秦乐窈趁着最后一缕天光匆匆赶到酿制局的大门口。
候在寒风中的男子瞧见她下来,带着一众伙计便赶紧围了上去:“乐窈你来了,那个张司监非说你的那批酒有问题,不肯收,现在正发火呢,还说要追究责任……”
冬日的风总是凛冽的,薛霁初的鼻头都冻红了,满心满眼皆是焦急。
“有说具体什么问题?”秦乐窈扫了眼跟着一起出来的库房管事,酿制局是直属于朝廷的官局,这种大买卖她是亲自带人严查的品控,理应不会出什么问题才对。
管事的苦着脸道:“据说是今日酿制局有几位贵人在,其中一位带了条大黑狗,冲进了点检的院子,对着咱们的酒就是哐哐大吠,那贵人夸口说自己这犬鼻子灵得很,闻得见脏东西……”
秦乐窈的脸直接黑了,管事的接着道:“张司监当时正好跟着在作陪,一听这话,立马就说要严肃处理……”
旁边的账房活计立刻出声控诉道:“少东家,这批酒咱们前前后后查了过多少回,别说是酒了,那坛子、红封、绑绳,哪一道不是仔细检查过的,怎么可能会有问题,肯定就是那张司监收了那同福酒楼的黑心钱,故意找我们茬,想退了咱们的再去买同福的酒!”
秦乐窈沉着脸色解下披风甩在小厮手上,“我去找吕司监。”
薛霁初跟上前拉住她的手说道:“乐窈,我陪你一起去吧。”
薛霁初是汴京城里地道的小公子哥,家里世代为官,从小就是个没吃过苦的矜贵命,在这寒冬腊月跟着守了许久已是不易,秦乐窈反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事我来处理,霁初你先回去吧,这么大的雪,别一起跟着耗了。老张,你们用我的马车先把薛公子送回去。”
秦乐窈从偏门打点了小厮进去传信,又守在落雪的园子里候了不短的时间,待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里头才终于是来人将她带了进去。
酿制局里一共有三位司监,各自负责不同的事务板块,秦乐窈能搭上贡酒的这条路子,多亏了这位吕司监从中帮忙牵线。
小厮领着秦乐窈通过了幽深的回廊,将人领进屋子后带上了门。
屋里烧着暖和的炭盆,吕司监穿着一身墨绿官府坐在太师椅上,秦乐窈瞧他脸色不怎么好看,上前作揖道:“参见大人。”
吕司监抬手让她起身,心知肚明她是为何而来,也不多兜圈子了,直言道:“这事我也帮不了你们,我自己也是惹得一身骚,张度那厮借机往我身上明里暗里的泼脏水,我不便再出面掺和此事了。酒是肯定要退的,张度还在搅和着要把货作焚烧处理。”
秦乐窈一听这话立刻变了脸色,张口就欲辩驳,被吕司监伸手按了下来,他接着说道:“我只能尽力帮你把货保下来,你自己回去也好好查一查,是着了谁的道。”
这批酒的数量相当大,用的又都是最上乘的原料,原本是要上供到宫里去做御用的,一旦如此大张旗鼓被退,即便是保下货来,汴京里的各大酒楼和权贵高门自是不会再回购这种‘有问题’的货源,就这么砸手里了不说,更重要的还是要被连累声誉受损砸了招牌。
“大人,现在年关将至,工人们都在等着结款回家过年,过了年后便马上又面临着要收原料的春款,处处都是用钱的地方……”
秦乐窈面色为难地求着情,她始终觉得这中间可能是有小人在从中作梗,“真的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乐窈敢拿项上人头担保,酒绝不会有问题,会不会是那张司监……您当时可有在现场?真的就是像其他人说的,那狗就这么玄乎?”
吕司监是个明白人,自然知道秦乐窈想说的是什么,叹了口气道:“我不是不信你,只是当时我也在场,确实是那狗横冲直撞地狂吠,跟发了疯似的,还咬伤了两个抬酒的小厮,那狗是康小侯爷身边养的爱犬,这是张度万万无法操纵作假的。”
秦乐窈的一颗心被沉进了海底,仍然不甘心就此栽这么大个跟头,那是她和父兄这么多年搏命挣下来的口碑基业。
她抱着最后的希望争取道:“大人,可否让我亲自向康小侯爷请罪,道明事情原委。”
虽然借题发挥的是那位张司监,但是归根结底的缘由还是出在那康小侯爷的一句话上,解铃还须系铃人。
秦乐窈目光恳切,吕司监也知她一个女儿家抛头露面的不容易,略作思忖后还是妥协了:“罢了,当是我最后助你一把吧,但我只能给你通报,至于小侯爷见不见你,那就看你的造化了。”
“多谢大人。”
吕司监将她带去了酿制局的主殿外等候,夜雪漫漫,廊下守门的小厮们都冻得鼻头通红,秦乐窈安静地候着,她今日去城东争取新开酒楼的大单子,舟车劳顿跑了一整日水米未进,回来便听得府中伙计慌慌张张地报了这个噩耗。
秦乐窈揉了把饿到酸痛的胃,心里一边忐忑着等待结果,一边一遍遍打着接下来要说的腹稿。
不多时,门开了,吕司监朝她道:“进来吧。”
“是。”秦乐窈心里一喜,连忙打起精神来跟在他身后进了门。
跨过门槛后小厮又再将门掩上,里面是一段幽静的回廊,吕司监小步走着,一面低声提点她道:“着紫衣坐右边的便是康小侯爷,赫连小王爷也在里面,那位爷可是正经皇亲,一会说话可千万当心。”
“是,多谢大人。”秦乐窈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惊讶屋里的另一位贵人身份有多金贵,只低眉顺眼地跟在身后,绕过屏风,进到了主屋里。
屋子里暖融融的,和外面廊下的天寒地冻仿佛跨越了两个季节,上好的银丝碳烧起来不会有丝毫的呛鼻烟味,秦乐窈甚至还闻到了一些还未散尽的饭菜香气,应是刚用过晚膳不久。
康小侯爷吃饱喝足懒散地靠在软榻上,狭长凤目扫了眼,瞧见外面进来的那人恭顺的跪在地上行礼:“草民参见二位大人。”
一直卧在他脚边的大黑狗见着生人进来便忽然起了身,甩着舌头上前去绕着秦乐窈嗅了两圈。
那大狗背高足有接近两尺,雪白的牙外翻的黑唇在秦乐窈颈边晃来晃去,她浑身紧绷跪在那,分毫也不敢动。
康小侯爷的视线饶有兴致在秦乐窈身上打量了好几轮,那雪白的颈子细嫩勾人,他怕被狗一口给糟践了,便主动开口道:“黑灵,快回来。”
大黑狗的脚步声跳跃着远去,秦乐窈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牙关有点打颤,就刚刚这么须臾片刻的功夫,竟已经是炸出了一身薄汗。
秦乐窈找回自己的嗓音后沉着说道:“草民是秦氏沉香酒庄的——”
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就被上面的康小侯爷兴致勃勃给打断了:“你多大年纪了?抬起头来给我瞧瞧。”
秦乐窈无奈噤了声,依言将头抬了起来,“回大人,草民二十有一。”
康小王爷瞧着她的一张脸,眼睛都亮了。
他最是喜欢这种细皮嫩肉面相阴柔的小生,看这小生身量纤长,白白净净的脸上三分温驯五分清冷,瞧着既乖巧又有点子韧劲,量身定制一般,实打实地戳在了他所有的喜好上。
再一听这年纪,心里更是连叫了三声妙哉,太小了不懂事没分寸,年长了又没了少年身上那种情窦初开时候的感觉,这二十出头的年岁正正好。
秦乐窈混迹商道多年,瞧人眼色的本事是练得炉火纯青,更何况那位尊贵的康小侯爷眼神实在露骨,她有所警惕地垂下眼眸去避开与他的对视。
“甚好甚好。”小侯爷踩着室内的软鞋上前去围着秦乐窈打量了一圈,视线黏在那雪白的后颈子上面错不开眼,心情大悦正想亲手将她扶起来的时候,上首处传来另一位男子实在没忍住的轻笑声。
“赫连兄,你笑什么。”小侯爷不明所以看过去。
赫连煜屈着腿斜斜倚靠在软榻的台几边上,深邃的五官因着脸上生动笑意而缓和了几分原有的凌厉,男人忍俊不禁道:“我寻思着你几时能瞧出这是个女人,再不提醒你,怕是欢喜太过落了空,今夜要气得觉都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