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火车发出一声长鸣,站台里的人开始往车上挤。黄雯雯被人挤掉了鞋,不客气地囊了身后的人一肘:“注意点注意点,身后有人呢!”但哪有人理会这个小插曲,人们挤进了车门还不算结束战斗,放行李才是真正的战场。六七个男人一齐使劲儿,把行李架上的行李全部挤在一块儿,然后硬生生又塞了个十几个二十多公斤的大包裹。
塞行李扬起的灰尘直往黄雯雯头上落,她愈发恼恨,和身旁一起的同学大声说小话:“真没素质。”
终于等到所有的人和行李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黄雯雯松了口气,然后忽然发现门口还站着一个瘦瘦小小的人慢吞吞往这里走。她手里也拿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行李,在这个季节还穿着厚厚的袄子,把全身上下都裹进一个洗得褪色的黑灰色套子里,抱着一个比她脑袋小不了多少的瓦罐。
那瓦罐倒是很干净,但被一层一层的布包裹着,密封的严严实实。
全车上下也就黄雯雯身旁还有一点点空位置,那个女孩就把行李塞进车座下面,抱着自己的瓦罐,只在那点位置上占了一个小角落。
这个女孩和满车的旅客不一样,她皮肤又黑又黑,只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可也总低着头让人看不真切。她穿着又厚又难看的袄子,还围着黑格子围巾把半张脸都遮住了。手里面抱着个瓦罐,闷声不吭。
黄雯雯知道这一车坐得都是去香山的学生,她天生爱与人讲话,叽叽喳喳三言两语就和邻座的几个女同学搭上话,火车行进的两个多小时里她们已经开始话家常,把各家装的零食都拿出来分了。黄雯雯对那个沉默的女孩万分好奇,借着分零食的档口给她也递过去一个饼干:“这是我爸爸从香港带来的,你也尝尝?”
那女孩明显的咽了口水,却还是把头压得低低的,半晌儿才有蚊子大小的声音传来:“谢谢,不用了。”
黄雯雯不由得把目光放在她的那双手上。这女孩的两只手都老老实实放在瓦罐上,说是抱着,可看那种虔诚姿态,倒像是托着。女孩的手背上是还没有好透的冻疮,看起来是双老人手,小小的,黑黑的,手背上的纹路像是树皮。尤其她的指甲让黄雯雯忍不住皱眉跟领座的姑娘讲小话:“你看她那个指甲,黑黑的,真不爱干净!”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她们的讲话,女孩缩了缩手指,把黑黑的指甲藏起来,换做两个拳头抱着瓦罐。
下一站很快就到了,火车里又面临了新一轮挑战,黄雯雯她们的兴致立刻被其他人吸引去了,她们对这个沉默寡言不爱干净的女孩失去了兴趣。
“你看那个人。”黄雯雯指着一个刚上车的男人。
“茅老师?”另一个女孩惊呼。
这个男人穿着合身的驼色薄外套,拎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公文包和一个玻璃水杯。看到行李架上的战况,他不假思索地以一种温和而不容抗拒的方式给自己的小包找到了去处。他整理出来的位置和他的行李严丝合缝。形容优雅。一场漂亮的战斗。
然后他转过身,方形无边框眼镜反射了一点光,他在人群里逡巡了一会儿,找到刚才叫他的那个女生,笑了笑说:“方同学。”
女生的脸涨得通红,嗓子一下子哽住,错失了和老师继续交谈的机会。
那男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把玻璃水杯放在窗边。透明的光折射进来,水杯里青绿色的茶叶翩然起舞。
“这是我们学校的茅纪深老师,教我们解剖学的,是个法医。”女生们开始交换信息。
但在听到“法医”这两个字的时候,坐在最角落的抱着瓦罐的女生回头,目光落在那个男人身上。不一会儿,她眨了眨眼睛,继续低着头去了。
从始发站到香山足足三十六个小时。一开始还活蹦乱跳的几个人现在也蔫蔫地坐在位置上,黄雯雯想去卫生间,低声跟瓦罐女说:“让一让。”
那女孩立刻起身给她让开了位置。
黄雯雯走到半路突然想起什么,低声问她:“你要不要一起?”
女孩摇摇头。
黄雯雯有些疑惑,看旁边的人都在补觉,但还是低声说:“你是不是不知道......火车上有卫生间,可以......”
女孩又用蚊子般的声音说:“不用了。”
这个女孩从上火车起就没见她有任何动作,她还是刚上火车的坐姿,瓦罐也一直被她抱着放在腿上。三十六个小时,她们中途睡了一觉,那个女孩就抱着瓦罐凑合了一晚上,第二天又是如此。她不与人讲话,也没什么表情,甚至没什么动作,乖得像是一尊木偶。阳光从东面转移到西面,她仍旧不声不响。
真是个怪胎!
火车快到站了,黄雯雯也不再纠结这个抱着瓦罐的女孩,她连忙去卫生间的小镜子跟前梳洗打扮一番。麻花辫上擦了上海的头油,看起来又黑又亮。哼着歌拎着小牛皮行李箱排队等在门口。
车到站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站台人满为患,有拿喇叭的,举牌子的,也有扯着嗓子嘶吼的。黄雯雯好不容易收拾的麻花辫被扯得东倒西歪,彻底没了鲜亮劲儿。好不容易挤到“欢迎大学生青年”的牌子底下,她松了口气,对举牌子的人说:“我是黄雯雯。”一旁一个坐在小木桌后的妇女连忙在本子上查找,找到这个名字,起身和她握手:“欢迎咱们文学院的高材生!”
黄雯雯被那几个字砸昏了头,也高兴起来同她握手。可没一会儿,又来了几个人,那人顾不得她这里,手忙脚乱的登记。
林林总总凑了八九个人,负责人一查笔记本,高声喊:“还差一个!还差一个大学生青年!”
“差谁呀?”黄雯雯凑到本子上去看。其余的名字都被勾勾画画,只剩下一个名字干干净净:“邢童?”
“邢童是哪一位?”
其他大学生纷纷摇头,没有听说过,也没有人和她认识。
“真讨厌,”黄雯雯又抱怨上了,这一路三十六个小时,腰酸背痛,好容易到站了,却因为这么一个人在这里傻站着,“车里都没什么人了,这人不会临阵脱逃了吧?”
火车上下来的人稀稀疏疏,好像是没什么人再从车里走出来了。
负责接待的王连霞也犹豫了,上面的领导说是九个人,怎么如今才八个?还有一个该不会真是不来了吧?就在人群议论纷纷的时候,那车上走下一个人。
说是走其实并不恰当,那人近乎小心翼翼的从车上“爬”下来。火车和站台连接处有三节高高的台阶,其实只要你目不斜视大大方方走下来就好了,可那人却不知顾忌什么,时时刻刻万分小心地从车上爬下来。脚尖终于挨着土地了才快速跑过来。
走到近前他们才认出来,这是那个一路上抱着瓦罐的女孩。
王连霞迎上去:“你是邢童不?”
那姑娘点点头:“我是邢童。”
王连霞松了口气,但语气里也是免不了的责怪:“就等你一个了,人凑齐了,大学生青年们跟我走吧。”
黄雯雯也在后面撇嘴:“这么多人就等她一个。”一旁的方同学扯了扯她的衣角劝她口下留德:“这姑娘好像没坐过火车。”黄雯雯想起她在车上的种种怪事,也没再多说什么,换了个话题:“你们那个茅老师呢?”
“老师应该是去研究所,不知道这次我们有没有可能碰到。”方同学言语里带了点羞涩。
这次香山来的这一批大学生考察队主要是考察农作物生长环境,领队的王连霞是城里办公室负责和各个大学对接的工作,如今把人领来了香山算是完成了任务。她给大家介绍了一个新人:“这位是李菁,是你们的领队。大家有什么生活上、考察上、学业上的问题都可以问她。”
“领队好!”
李菁是个年轻的戴眼镜的小姑娘,皮肤雪白,穿着小鹿皮的外套,脸上擦得香香的,充满书香气:“各位同学都是全国各大学最优秀的学子,大家报名来参加此次考察项目,是为我们香山春麦的研究做贡献来的,欢迎大家!日后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我,我就在驻村办的办公室里。”说完,她领着大家看了一下办公环境,接着便开始分派大家的住处。因为是考察农作物,学生们需要住在农户家里。村里选出来几个“幸福之家”、“劳动之家”的优秀家庭代表,负责招待远道而来的大学生们。
李菁给他们两两分组,黄雯雯不幸的与邢童分在了一组,一起住在“幸福之家”里。
第一天毕竟是报道,李菁只简单介绍了村里的环境、农作物的生长情况,之后就让他们先去收拾行李洗漱休息了。
在车上被浓烟和汗臭腌入味的黄雯雯一到“幸福之家”就迫不及待地借了老乡家的浴室洗澡。但是村里毕竟没有城里那么好的环境,老乡自家洗澡也只是在院子里围了一个塑料帐篷,洗澡需要一桶一桶自己提水倒在一个大浴桶里。
黄雯雯皱着鼻子、耐着性子倒完了水,还没等她舒舒服服泡个澡,村里的广播突然炸起来:“这里是0316广播电台,为您播报今日村里见闻——”黄雯雯浑身一抖,顿时留下了几滴熊猫泪,一边抽噎,一边把自己埋在热乎乎的水里。
另一边的邢童却不似她那么着急洗澡,她先去了老乡为她和黄雯雯准备的屋子里收拾了东西,把一些简单零碎的东西收拾完后,抱着她的瓦罐寻摸一圈,这个土块房子里根本没什么藏东西的地方,不得已之下她选择放在了自己的床下用长长的床单遮挡住。
“黄老师,邢老师......”老乡也是头一回见着大学生,局促地喊了两声。
兴许是把手里的瓦罐放下了,邢童面对两个朴实的农民并没有之前那么紧张。她简单询问了这里的情况,打听到这里是香山土垣村,村里世世代代种春麦,因为今年村里来了任务要增产,不得已村里领导和上面商量了派一些有文化的大学生来,研究研究粮食增产的问题。
“还没吃饭吧?”负责接待邢童他们的农户王大树拿来了一碗白菜炖肉和一小碟红豆腐。
“谢谢。”邢童没什么负担,道过谢后便端起碗来吃。
正是黄昏时候了,天空变成浅蓝色,天边晕染着橘红,风缓缓吹过低矮的房屋、悠悠的麦田,还有远处一两声孩子的笑声。炊烟被飞鸟冲散,邢童的视野被不远处的三棵笔直而挺拔的大树所阻挡,只看见一层灰黑、一层橘红、一层浅蓝色。几根电线为傍晚画上了音符,奏响祥和的乐章。
邢童就和两个老乡坐在门槛上,一边抱着碗吃饭,一边听广播。那边淅淅沥沥,还有黄雯雯洗澡的伴奏。
她吃得很认真,一粒米一粒米的珍惜。王大树见她吃得香,随意问:“娃儿,你爱吃这红豆腐噢?”
邢童看着那个红彤彤的颜色伴着米饭,咬着筷子笑了笑:“我没吃过。”
那厢黄雯雯洗好澡,穿了睡衣披着外套,一边用白色毛巾擦头发,一边朝他们走过来。路过邢童的时候她说:“诶,你也去洗洗吧。”
邢童想起他们在车上说她不爱干净的话,又闷不做声了,只点点头。王大树和他媳妇李小梅对她笑笑:“也给你烧了洗澡水,一锅呢。一会儿我和媳妇儿帮你挑水。”
“不用,”邢童笑了笑,她不像黄雯雯洗澡那么废水,只找了一个桶和一个盆,坐在临时搭建的浴室里,第一遍先把自己身子打湿,涂上点肥皂,第二遍用盆小心地倒水把身上的肥皂水洗干净,第三遍搓泥,第四遍把自己身上的脏东西冲洗掉,最后用剩下的脏水洗洗脏衣服。
这不像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孩子。黄雯雯吃饭的时候也坐在院子里,她就去看邢童洗澡。
这人去洗澡也裹得严严实实,只在她弯下腰的时候看到她脖子上坠了一块黑色的石头。
就是一块普通的黑色石头,黄雯雯知道有些家里受宠的孩子会戴长命锁、戴观音和弥勒佛,还有的会戴羊脂玉。她还没见过这种,用一根黑绳子穿着的,一块小小的没有任何花纹和雕工的黑色石头。
远远看去,像生命一样自由顽强。
这人浑身上下都是个谜。
她的瓦罐呢?黄雯雯饭吃到一半,动起了歪脑筋。见那边邢童还在一遍一遍擦拭身体,她放下手中的碗筷,悄悄溜进卧房里。
这一路上都抱着的宝贝,究竟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