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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吾手记(锐·系列第二辑) 双雪涛

天吾手记(锐·系列第二辑) 双雪涛

简介:
少年李天吾被同桌少女安歌神秘的气质深深吸引,其实美少女安歌亦在处处留意天吾。一个课后的夜晚,她与欲难平的天吾偶遇在僻静的小公园,原来他们都曾出现在对方的梦境中。安歌唱给天吾的那首歌叫《小白船》,歌词隐喻 天吾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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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吾手记(锐·系列第二辑) 双雪涛》

    一百小时之后,死亡就要来临,这是站在台北街头的李天吾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几件事情之一。

    已经在台北转了一天,毫无线索。不得不说,这是一座相当令人舒适的城市。除去建筑本身的美观,高大的楼群与矮小的咖啡馆相得益彰,日式的总统府周围充满了风格迥异的中式建筑,街道整洁。成群结队的机车在巨大广告板底下涌过,湿润的风在楼宇之间盘旋,人们泰然自若地走动,毫不慌张,目不斜视,两只手应着某种韵律轻摆。自在,从来没有人告诉他,这些人看起来如此自在。

    街上走过这么多自在的人,可他一个也不认识。

    他伸手摸了摸腰上的手枪,那是维持他体面的最佳方式。一把小巧的半自动手枪,装有八发子弹,重量四百八十克,每颗子弹三十五克,只需要三十五克就可以把他送去另一个世界。需要细致的操作才好,按下扳机的一刻要绝对果断,才能把后坐力对于精确度的影响降到最小,子弹通常不会像电影一样,横贯大脑,从另一个太阳穴飞出来,大脑虽然给人一种虚无其中的印象,其实里面的组织十分厚密,大约一百二十亿个脑细胞集聚成一个墙体,子弹会在里面形成一个梭形的血槽,做三到四个前空翻,然后停留在鼻腔左右的位置。与从嘴里发射不同的是,头骨不会完全飞出去,而是会碎成几个大块,但是仍保持着似乎完整的假象,只不过脑浆和血水会从鼻子耳朵和嘴巴流出来,不过没关系,只要入殓师仔细地擦净,看上去就和一个心脏病突发的年轻尸体没什么区别。

    太阳落到他的眼前。一轮几乎完美的落日在两楼之间缓缓落下,带着某种自然界的庄严,如同一个老去的时代,虽然落幕,余威尚存。他注视着这个陌生的太阳,和故乡的完全不同,家乡的太阳若是在盛夏,光芒四射,显得浮夸,若是在冬日,就算你完全被阳光笼罩,也没有多少暖意,它只是每天按时上班,并没有履行自己的工作,或者说是已经变成了傀儡,垂帘听政的是漫布四周的寒冷空气。而这里的太阳,即使就要落山,也带着温润的诗意,并不是告别,而是暂且小憩,打一个惬意的盹,不久就会再来。他有了和人拥抱的念头,在离开这里之前。他想在这个好像兄长一样的太阳的余晖里,在这个没人认识他,而注定要离开的地方,敞开心扉和双臂,与人拥抱,把头放在对方的发际,把手锁在对方的腰间,身体完全贴在一处,交换彼此生理上的气息和心理上的密码。他站了起来,闭上眼睛,幻想自己向着机车和行人交错涌动的马路,努力伸展双臂,抻开胸骨,好像想要用手指尖触到两辆平行行驶的列车。面前有棵大树就好了,真够傻逼啊,他心想,这个动作的精髓是放下所有防备。

    “你在干嘛?”

    他吓了一跳,睁开眼睛,面前站着一个女孩儿,穿着薄薄的毛衣和格子衬衫,腿上是一条深色的牛仔裤,两条腿上各有一个窟窿,露出白色的肌肤。头发黝黑,用一朵深红的绸子系在脑后。他发现,这个女生长着一双好像深井一样的眼睛,只是深井上面好像飘着雾气。

    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年纪。

    李天吾有些狼狈,双手下意识地张开了,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张开嘴舌头在口腔里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他下意识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这个动作的意思是,他是一个内地人,说起话来十分难听,还是不说为好。女孩儿凑近了一点,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说:“那么你耳朵能听见吗?”李天吾马上点头,然后明白,女孩儿把他当成哑人了。他想,过不了几分钟,我和这个女孩儿就要分别,就算她把我看成一只拉布拉多犬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便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和耳朵,摇了摇头。女孩儿忽然拉住他的手说:“不要怕,我可以带你回家,我能懂你的意思。”李天吾心想,这下完蛋了,我的表演太拙劣,她不但以为我没法讲话,还以为我的脑筋有问题,迷了路。可是她的手很软。死亡,或者更准确说叫做回去,就在不远处的事实也又在脑海中浮凸出来,这只陌生的小手就好像儿时哭泣中妈妈突然送到手里的糖果一样,不是因为糖果多么香甜,而是突然有个东西来到你的身体环绕之内,使人有了安全感。李天吾远行的孤独感,无法完成心愿的挫败感,迟早要离开的无力感,一时间都挤在眼眶。哭泣这件事对于他来说极其罕见,应该说成年之后绝无仅有,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泪水极其硕大,奔涌而出,转瞬之间便流经了整个脸庞,若他此时躺下,眼泪一定像喷泉一样壮观。女孩儿没有惊慌,好像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虽然面前站着一个看起来瘦削硬朗的男人,可他的心智一定和五六岁的小孩子差不多。小孩子的特点就是自己委屈时不哭,等到面前有大人时才哭。

    女孩儿把李天吾抱住,就在此时,天吾的心里忽然升起一丝异样,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李天吾比女孩儿要高出一个脑袋,可两人的身体十分贴合,每一寸都和对方的那一寸丝丝入扣,像一对虎符,流落日久,终成一体。李天吾马上警惕起来,眼泪也止住了。他松开胳膊,用袖子擦干了眼泪,伸出一只手,食指和中指做走路状,另一只手拍了拍胸脯,意思是:请放心,我可以自己走路回家。然后双手合十,给女孩儿深深地鞠了一躬。女孩儿扯住他的袖子,说:“不要走,你知道我为什么在人群里发现你了吗?”李天吾再一次展开了双手,意思是我这个姿势实在有点招人注意。女孩儿指着他背后说:“对啊,你站在这里好像耶稣耶。”天吾转过身,原来身后是一座教堂,有三层楼高,镶着彩绘的玻璃,墙砖看起来极厚,他的身体正对是一扇暗红色的木门,木门上面,越过三排玻璃,越过所有的墙砖,在教堂的顶端是一个白色的十字架。身后竟然是座教堂,虽然看高度,不是他要找的那座,可它一直在他的身后,他竟没有一点察觉。女孩儿说:“你先不要走,再等几分钟好不好?”天吾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女孩儿的声音伴着一双深井一样的眼睛,让他没法像两只手指一样迈步走开。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街灯一盏一盏亮起,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拿着火柴逐个儿把灯芯点燃。天吾望着逐渐亮起的街灯,想起家乡冬天的大雪,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可只有在街灯底下的最美,那束光好像舞台一样,雪花们穿过舞台时肆意起舞,谢幕的地方就是灯下灰暗的土地。突然教堂里响起了钟声,悠远的好像来自于地下几千米处,钟声清楚而缓慢地响了六下,停了下来。一群孩子在教堂里面唱起了歌:

    大山可以挪开,小山可以迁移,

    但神对人的大爱,永远不更易,

    筣使过犯离我,远似东离西,

    筣使慈爱临我,高如天离地,

    被压伤的芦苇,筣总不折断。

    将残灭的灯火,筣总不吹熄,

    天上飞的麻雀,一个也不忘记,

    野地生的小花,妆饰多美丽。

    日头照耀好人,也照耀歹人,

    降雨赐给义人,也给不义人;

    这爱长阔高深,一视皆同仁,

    但愿万人得救,不忍一沉沦。

    圣诗!好像开始有了眉目。新鲜的血液好像又回到了他的心脏和大脑。

    “很美是吧?”

    天吾点头,歌声已经停下来,教堂里面传出了脚步声,一群穿着黑色袍子的孩子推开重重的木门走出来,好像一群黑色的鸟儿低飞在城市的街道上。他们互相轻快地说着话,一个女孩儿不知道说了什么突然从人群里跑开,另一个男孩儿提着袍子追过去,女孩儿已经跳到了一辆公交车上,从窗子里伸出头做着鬼脸。

    教堂的门随着公车的驶离已经紧闭。女孩儿的脸在暮色里,显得更加年轻,就算太阳落去,她还是有一张青春俏丽的面庞。但是同时李天吾发现,女孩儿脸颊好像有隐约的不真实之处,具体哪里不真实,他又说不上来。

    “那么,我们可以走了吗?”

    他再次伸出两只手指摆动。

    “不可以,你一定会走丢。如果你不喜欢我的话,我可以叫警察来。”

    李天吾可不想在这里碰到同行,以他这样的状态,只要一个三流警察就可以看出无数的破绽,他可不想在逃跑时被台北的同行用陌生的子弹了结。

    那就一起走到宾馆去吧,他想,没什么非分之想,只是一起走到宾馆门前,我就开口说话,就算她扇了我一巴掌也没关系。他看了一眼女孩儿的手,十分小巧,好像一只大猫的手,而不是一只小人的手,打在脸上应该不会太疼。不过就算是手,也好像在某种意义上有些不真实,一定是我的眼睛在暮色里出了问题,可是一个警察是经常要检查身体的,如果患了夜盲症可不是闹着玩的,每到黄昏疑犯就消融在沉沉的暮霭里,无法看清,岂不是十分难办?疑犯可一般都是在那个时候走上街头的。可他转念一想,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虽然曾经在同一个时间的坐标轴上,可因为在某一个特别的时刻,有人扳动了轨道转换器一样,使内地和岛屿各自踏上了自己的时间维度,即使是在一个空间里,经常有人,金钱,货物的来往,可其实早已经不在一个时间里了。那在这个世界里,无论发生什么,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这是一个跑在我身前的世界。

    李天吾指了指自己宾馆的方向,然后示意女孩儿跟上他。女孩儿露出笑容,跟着他的步子走起来。其实只有大约两千米的距离,他故意把脚步放慢,构思怎么问圣诗的事情,可他走得越慢,看起来越像是智力有问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