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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写过的短篇

海明威写过的短篇

简介:
《海明威短篇小说选》集中收录了26篇海明威最具代表性的短篇小说,其中包括《乞力马扎罗的雪》《白象似的群山》《印第安人营地》《在密歇根州北部》《雨里的猫》《在士麦那码头上》《禁捕季节》等。在海明威的所有作品中 海明威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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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写过的短篇》

    乞力马扎罗是一座积雪覆盖的大山,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据说是非洲的最高山脉。它的西高峰名叫马塞人[1]的“恩阿吉—恩阿伊”,意思是神的殿堂。靠近西高峰的地方,有一具豹子的冻尸。那么高的海拔,豹子上来是为了寻找什么,尚未有人作出过解释。

    “不可思议的是,这地方居然不痛,”他说,“一开始就是这样,没有疼痛感。”

    “真的么?”

    “千真万确。非常抱歉,这味儿肯定把你熏坏啦。”

    “别这么说!千万别这么说!”

    “瞧它们,”他说,“到底是这里的景象还是气味引它们过来的呢?”

    帆布床摆放在一棵含羞草树的一大片树荫里,男子躺在床上,目光越过树荫,望着阳光耀眼的旷野。那边地上蹲着三只可憎的大鸟,天上还有十几只在滑翔,它们从上空经过时,投下一片片飞掠的影子。

    “从卡车抛锚那天起,它们就在那儿了,”他说,“今天第一次撞见有落到地上的。先前我还仔细观察它们的飞翔习性,想万一哪天写小说时可以用上。现在看来真好笑。”

    “我不希望你真写。”她说。

    “我只是说说,”他说,“说说话觉得人松快多了。不过我不希望话多让你心烦。”

    “说话不让我心烦,”她说,“我是因为自己没用才焦躁不安的。我想呀,我们不妨放轻松些,等到来飞机。”

    “或者等到没飞机来的时候。”

    “请告诉我,我能做些什么。总有什么事我有能力做的。”

    “你可以帮我截掉这条腿,那也许可以阻止蔓延,不过我怀疑不一定管用。不如你给我一枪。如今你已经是个好射手啦。我教过你射击,对不对?”

    “求你别说这样的话。我读点东西给你听好么?”

    “读什么呢?”

    “从那本书里随便挑一段我们没读过的。”

    “我听不进去哟,”他说,“还是说说话最松快。我们吵吵嘴,时间就过得快了。”

    “我不吵嘴。我从来都不想吵嘴。今后我们不要再吵嘴啦。不管我们变得多么焦躁不安。也许今天他们会开着另一辆卡车回来。也许飞机会来。”

    “我不想挪动,”他说,“现在换地方已经没意义了,顶多让你心里面感觉松快些。”

    “这是懦夫说的话。”

    “你就不能不要骂人,让一个男人死得尽量舒服些么?丁铃当啷折腾我一番有什么用?”

    “你不会死的。”

    “别傻了。现在我就已经离死不远啦。不信你问问那些杂种。”他向那几只龌龊的大鸟栖息的地方望去,它们的秃脑袋藏进了蓬起的羽毛里。第四只鸟滑翔着落了下来,先快步奔跑了一段距离,然后摇摇摆摆慢悠悠地向同伴们走去。

    “每个营地周围都有它们。你从来不注意而已。你只要不放弃,就不会死。”

    “你从哪儿读到这些废话的?你是个十足的大傻瓜。”

    “你就想想其他的人吧。”

    “看在基督的分上,”他说,“说这话的行家是我。”

    接着他躺下来,安静了一会儿,目光越过微光闪烁的烘热的旷野,眺望着灌木丛的边缘。在黄色的背景上,几只野羊[2]显得一点点小,白白的。远处,他看见有一群斑马,在绿色的灌木丛映衬下呈白色。这是一块令人愉悦的营地,依山搭建,有大树遮荫,清水相傍,附近还有一眼差不多已干涸的水穴,每天清晨有沙鸡在它周围飞来飞去。

    “我读书给你听好么?”她问。她坐在帆布床旁边的一张帆布椅子里:“一阵微风吹来喽。”

    “不了,谢谢。”

    “也许卡车会来。”

    “我才不在乎那辆卡车呢。”

    “我在乎。”

    “好多我不在乎的东西你都在乎。”

    “不是太多啊,哈里。”

    “喝一杯怎样?”

    “那应该是对你有坏处的。布莱克的书里说,忌一切含酒精的饮料。你不要再喝酒啦。”

    “莫洛!”他喊道。

    “是,先生。”

    “拿威士忌苏打来。”

    “是,先生。”

    “你不该喝,”她说,“我说你放弃,就是这个意思。书上说酒精对你有害处。我知道它对你有害处。”

    “不,”他说,“它对我有好处。”

    看来一切就这样终结了,他心想。看来他永远不再有机会给事情一个完满的结局。看来事情就以这种方式,在一杯酒引起的争吵中终结了。

    自从右腿开始坏疽,他就不再感到疼痛,恐惧也随着疼痛离他而去。现在他心中只剩下一种极其疲惫和愤怒的感觉:居然是这样一个结局。对于正在来临的结局本身,他并没有什么好奇心。多年来结局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但现在结局本身却没有任何意义。真奇怪,一旦疲惫透了,达到这种状态是多么轻而易举。

    有些东西他一直攒着没写,原想等思路足够清楚了再写,写好些,现在永远不会写出来了。嗯,这样也好,不必品尝写作失败的苦果。也许那些东西是永远写不好的,那正是你一再拖延,迟迟不动笔的原因。算啦,现在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真希望我们根本就没上这儿来。”女人说。她咬住嘴唇,望着他手里的酒杯:“在巴黎你决不会出这种事。你一直说你爱巴黎。我们原本可以待在巴黎的,要不随便去哪儿都行。去哪儿我都愿意。我说过不管什么地方你想去我都跟着。你想打猎,我们可以去匈牙利呀,在那儿舒舒服服地打猎就是了。”

    “你那些该死的钱。”他说。

    “这么说不公平,”她说,“那些钱你我一向是不分的。我丢下一切,无论你想去哪儿我都跟着,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照做,可我真希望我们根本就没上这儿来。”

    “你说你爱这儿的。”

    “那是你好好儿的时候,可现在我恨这块地方。我不明白为什么偏偏一定要让你的腿出这种事。我们作了什么孽,非得让我们遇上这种事?”

    “我作的孽大概就是,起先刚刮破的时候忘了上碘酒,随后又没把事情放在心上,因为我从来不感染的。到后来,情况恶化了,又碰上其他杀菌剂用完,就用弱效的石炭酸溶液消毒,可能因此造成了毛细血管麻痹,引起坏疽。”他望着她,“还有什么呢?”

    “我不是指这个。”

    “假如我们雇了个好技工,而不是一个技术半生不熟的吉库尤人[3]司机,他就会检查一下机油,不至于把卡车轴承烧坏。”

    “我不是指这个。”

    “要是你没有离开自己那帮人,在该死的老韦斯特伯里、萨拉托加和棕榈滩[4]的那些熟人,同我交往……”

    “嗨,我是爱你呀。你这样说不公平。我现在也爱你。我会永远爱你。你不爱我么?”

    “不,”男人说,“我不觉得我爱你。我从来没爱过你。”“哈里,你在说些什么呀?你神志不清楚了吧。”

    “不。我已经没有神志可以不清楚了。”

    “别再喝那个啦,”她说,“亲爱的,求你别再喝那个啦。我们得努力,凡是能做的,都试一下。”

    “你去努力吧,”他说,“我累啦。”

    此刻在他的脑海里,他看见卡拉加奇[5]的一个火车站。他背着背包站在月台边,正是辛普伦—奥芬特号列车前灯的光柱划破黑暗的那一刻,他刚撤退下来,正准备离开色雷斯[6]。这是他留待将来写进小说里的一幕。还有一段情节:早晨用早餐的时候,他向窗外眺望,望着保加利亚群山上的雪,南森的秘书问老头是不是雪,老头望着雪说:不,那不是雪。早着呢,还没到下雪的时候。秘书把他的话传给别的姑娘们听:不,你们看,那不是雪。于是她们都说:不是雪,我们弄错了。可明明那就是雪。等到他进行人口交换[7]时,他将她们转送到山里去了。她们进山时脚下踩的是雪,最后她们死在了那年冬天。

    那一年,在高厄塔尔[8]山上,整个圣诞周也是在下雪。那一年他们住在伐木人的小屋里,那口方形大瓷灶占据了半间屋子。那个逃兵跑进来的时候,他们正睡在山毛榉树叶填塞的床垫上,他脚上沾着雪,在出血。他说宪兵紧追过来了。他们给了他一双羊毛袜,缠住宪兵们聊天,直到雪花盖住他的足迹。

    在希伦茨[9],圣诞节那一天,雪是那么的亮,你从葡萄酒吧望出去,看着人们一个个从教堂回家时,甚至都觉得雪光刺痛眼睛。他们就是从那儿开始,走上那条被雪车磨得哧溜滑的尿黄色道路的;路的一旁是河,另一边是松林覆盖的陡峭山峦,他们肩上扛着沉重的滑雪板。他们就是从那儿开始,从“梅德纳尔之家”上方那条冰河上滑下来的。雪看上去像糕饼上的糖霜一样滑,像粉末一样轻;他记得冲下去速度那么快,使滑行变得悄无声息,人如一只倏然飞坠的鸟儿。

    那一回他们遇上了暴风雪,被困在“梅德纳尔之家”一个礼拜。他们点着马灯,在烟雾弥漫中玩牌。伦特先生输得越多,注下得越大,最后输了个精光。他的一切:滑雪学校的钱,那年冬季的盈利,然后是他的本金。伦特先生和他的长鼻子此刻依然在他眼前:他看见他摸起一张牌,掀开看一眼,说:“不跟。”那段时间总是有赌局。不下雪的时候赌,雪下得太大时还是赌。他回想着一生中消耗在赌博上的所有时光。

    不过此事他一行字也没有写。另一件事他也没有写:在那个寒冷而晴朗的圣诞节,平原另一边的群山显露出来了,巴克飞过前线去轰炸奥地利军官的休假列车;那些军官四散奔逃的时候,巴克用机枪扫射他们。他记得后来巴克走进餐厅,讲述事情的经过。餐厅里变得鸦雀无声,然后有人说了一句:“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杂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