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兴元年,二月,危家寨来了一行“贵客”。
车队停在岗楼前的老槐树旁,前后共有三辆,打前、殿后的都是寻常马车,中间那辆则珠钿翠盖、玉辔红缨,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最先下车的是一位身着布衣的老妇,接着下来的是四位年龄相仿、鲜眉亮眼的少女,分别穿着葱青、绯、杏黄、鸭卵青等颜色的交领齐腰襦裙。下车后,身着葱青色襦裙的那少女掀开车帘,扶着一位女郎走下马车。但见这女郎头戴白绢帷帽,身穿丁香色织锦立领对襟比甲、素绒绣花马面褶裙,纤腰悬玉,翘履衔珠,身形玲珑,风姿楚楚。
待在岗楼上放哨的匪兵一下看直了眼,愣了半晌,才问身旁的同伴:“诶,这是什么?送上门的肥羊?”
同伴也一头雾水。年关刚过,危家寨正穷得揭不开锅,这一行人纡朱曳紫地送上门来,玩的究竟是哪一出?
“喂!”同伴朝着底下大喝一声,按着腰刀,摆出一副凶恶的匪样,“来者何人?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那老妇人和四个少女吃了一惊,收住脚步不再动,被簇拥着的女郎倒是泰然自若,回道:“雁山,危家寨。”
匪兵挑眉:“知道还敢送上门来,我看你个头不大,胆儿倒是不小啊!”
女郎不应,等两个匪兵笑完,才道:“敢问,贵寨大当家可是危大将军之子,危怀风?”
她戴着帷帽,看不清容颜,然而音色婉转,温而不愠,听着竟颇有一股气势。
匪兵略感意外,应是后,不屑道:“可你这婆娘又是何人?”
说完,便听得女郎道:“我是他的未婚妻。”
“……”匪兵呆看一眼同伴,“她说什么玩意儿?”
同伴先前的凶恶神色已荡然无存,吞了一口唾沫:“她说,她是你老大的未婚妻。”
※
作为方圆百里公认的“雁山第一寨”,危家寨和其他匪寨相比,首先胜在人多。
人多,当家的自然不止一个。
二当家樊云兴正坐在屋里和三当家林况一块为所剩无几的余粮发愁,听得匪兵来报,一口热茶差点从鼻孔里喷出来。
“什么?未婚妻?”樊云兴急赤白脸,“这臭小子上哪儿弄来的未婚妻?!”
屋里另坐着一身着青衫、头戴方巾的儒雅男子,便是寨里的三当家林况。闻言,林况把折扇展开,摇起来道:“莫非又是哪家千金看上了怀风,想登门来做压寨夫人?如此,岂不是有大批妆奁入寨?要是办宴的话,还可以收一大批礼金……啧,寨里的燃眉之急可解矣!”
樊云兴忧心忡忡:“别是他在外面鬼混欠下的桃花债!”
“那也要看是怎样的桃花!”林况自信从容,“怀风姿容出众,意气潇洒,一向很讨女人欢心。这位千金既然敢亲自登门,可见并非寻常人家,要是个富商之女,和怀风成亲以后,寨里就不用再为生计发愁了!”
樊云兴不理林况的白日梦,看向来报信的匪兵:“来的究竟是何人?可有报上姓名?”
匪兵摇头,只把对方如何气质不凡、雍容高贵说了一遍。
樊云兴越听越不安:“你说,那姑娘说着一口正宗的盛京口音?”
“是!”
樊云兴突然想起一事,抢走林况的折扇:“别扇了,赶紧去看看!”
※
危家寨人多,地盘却不算广,不到一刻钟,“贵客”登门的消息便已不翼而飞,传遍了匪寨的每一个角落。
众人聚在一块,七嘴八舌。
“可看清楚了?当真是少爷的未婚妻?”
“看见了,就在岗楼底下等着的,三大辆马车,奴仆至少八个!”
“长什么模样?”
“戴着帷帽,看不见脸,不过光是那四个丫鬟就如花似玉。天底下没有比丫鬟难看的主子,少爷这位未婚妻肯定美赛西施!”
“啧,过年的时候少爷还说没有中意的姑娘,这才一个多月,就背着大伙把未婚妻给定了?这事儿要是传下山去,得哭瞎多少个姑娘?”
“我怎么感觉这事儿听着蹊跷?平白无故的,怎么就突然冒出个未婚妻了?”
“话说回来,少爷以前是不是有过一桩亲事?还是回盛京的时候先皇赐下的?”
“你是说岑家?!”
“……”
※
樊云兴大步流星地往岗楼走,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件事,脸色渐沉。
危家寨的大当家危怀风虽然顶着个“雁山第一匪”的头衔,但并非草莽出身,恰恰相反,危家功勋赫赫,原本乃是镇守西陵城的一大将门。
危怀风的父亲,便是当年被誉为“铁衣战神”的镇西将军——危廷。
先皇践祚之初,外敌犯境,危廷率领二十万铁甲军攻白狄,平南越,最后坐镇西陵城,打得羌人十年不敢越雁山一步。为表彰危廷的功勋,先皇在元晟十六年下诏召危廷一家回京受赏,并在庆功宴上给危家赐了一桩婚事。
大邺有八大豪族,其中文士五家、将门三家。危家是三大将门之一,被指婚的对象,则是五大文人世家里唯一在盛京扎根的岑家。
文、武两大豪族要联姻,虽然在众人意料之外,但毕竟是一件合情合理、可喜可贺的事,是以当先皇把岑家长房唯一的嫡女指给危廷的独子,并当众赐下一双鸳鸯刀,让危、岑两家各执一刀,以做信物的时候,席上乃是一片整齐的恭贺声。
可惜的是,这恭贺声并不响在当事人心里。
危廷为人淡静,眼里除妻儿以外,便是边关战事,对名利并不热衷;而岑家家主岑元柏却是个极有政治野心的人。
早在危廷一家入京前,岑元柏便已为爱女相中夫家,对方乃是当时极得圣眷的庆王府。庆王器重岑元柏,更想借岑家壮大自己的势力,自然也有意和岑家结为秦晋。两人不谋而合,心照不宣,就等着子女们稍大些后便把婚事提上议程,谁知道会被庆功宴上的赐婚打乱所有计划。
眼看原本要入庆王府里做世子夫人的爱女突然变成危家新妇,既于家族无所增益,又要背井离乡,岑元柏安能甘心?
果然,两年后,危家蒙难,岑元柏从始至终没有出一份力,更在获悉危廷夫妇遇难后,迫不及待地解除了这一桩婚约。
那是元晟十八年,冬,危廷奉旨出战西羌,意外大败,本人在战中阵亡不算,更致使督战的襄王被羌人所杀。消息传回盛京,先皇当场晕厥。次日,弹劾危廷贪污军饷,痛斥其指挥不力、涉嫌勾结羌人的奏折堆满御案。
从“铁衣战神”到“卖国叛徒”,不过是一夜间的事,可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一夜的时间,已足够昔日的政敌完成对危廷的抨击。
面对“卖国”的指控,先皇自然是怀疑的,可是想想葬身在战火里的襄王,一切怀疑、悲悯全都被痛恨取代。
于是,危家铁甲军兵权被夺,一切荫封被废。有人为危家奔走,结果触犯天颜,惨遭贬黜;有人幸灾乐祸,落井下石;有人贯彻着“明哲保身”的处事原则,不伸手,不拍掌,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昔日为大邺出生入死的危家塌陷。
岑元柏,无疑便是这最后一类的代表人物。
大概是从来没有拿危廷当做亲家看待,危家的这一场灾难在岑元柏眼里,仿佛就是一场隔岸的大火。他静观火势,静候火熄,当在烟灰里看见危夫人为危廷殉情,危家就剩一根十一岁大的独苗后,便转身入宫,恳请圣人废除了两家的婚事。
从那以后,危、岑两家再无来往。
念及此,樊云兴心底涌起一股久违的悲酸和愤懑。
当年危家一难,疑点重重,但凡先皇多一分思量,便可知危廷的惨败背后另有玄机。岑元柏贵为岑家家主、当朝礼部尚书,竟然能不为危家争取一丁点发声的机会,这样的狠绝,无异于一根无比锋利的倒刺,狠狠地扎进了危家人心里。
世人都说,岑元柏身份尴尬,当时所为,也是无奈之举。可是在樊云兴看来,所有软弱的伪装背后不过是一颗自私无情的心。
今日那报信的匪兵说,寨外自称危怀风未婚妻的女郎乃是一口正宗的盛京口音,不知为何,樊云兴本能便想起了当年的岑家,心里怄得发慌。
据说,去年年底梁王夺下皇位以后,盛京城便一直乱着,不少豪族被连根拔起。莫非,岑家便是遭殃的家族之一?
如果是这样,那可真是老天开眼,报应轮回。可即便是,岑家女又何至于跑来西陵城外的雁山?要是想借着以前的那层关系来寻求庇护,脸皮该有多厚?
樊云兴猜不准,心烦意乱地走至岗楼前,展眼一看,果然见槐树底下停着一行马车,前头站着一群人。最打眼的乃是个头戴帷帽的女郎,大概六尺高,衣袂微动,秀发飘飘,光是站在那儿,便自有一股端方静美、不惊烟尘的气度。
林况在旁边不合时宜地夸赞:“呀,果然是仙姿玉骨,气质惊人!我就说,敢登门来给怀风做压寨夫人的,绝对不是一般的桃花!”
樊云兴白他一眼。
守在岗楼底下的一众哨匪见他二人走来,纷纷行礼,让开一条大道。樊云兴板着脸孔,拿出二当家的气势,目光攫着那头戴帷帽的女郎,严肃道:“便是你在此处自称我危家寨的准少夫人?”
女郎面庞前的绢纱微动,盈盈施了一礼,道:“晚辈岑氏,见过樊参将。”
樊云兴面色大变:“你果然是岑家女?!”
“是。”女郎声音软糯,然而相较樊云兴的震愕,清脆镇定,竟更有一股波澜不惊的气势。
樊云兴越发怄得心惊,咬牙道:“若是我没记错,岑家早就跟危家割袍断义,你今日登门,竟还敢以危家准少夫人的身份自居,究竟意欲何为?!”
女郎听得樊云兴言辞激烈,微微沉默,才道:“晚辈有要事求见贵寨大当家一面。”
樊云兴断然道:“亲事早断,恩义已绝,你二人有什么可见的?!”
女郎坚持道:“事发突然,情势紧急,还望樊参将通融!”
“你紧不紧急与我何干?我侄儿没工夫见你!”
樊云兴越说越怒,便要撵人,林况抬起折扇打断,深看女郎一眼,微笑道:“大当家今日外出,并不在山上,岑姑娘有什么要紧事,与我二人说也是一样的。”
林况为人温雅,笑起来更和煦如春风,女郎收紧在袖里的手缓缓放松,道:“不知大当家何时能回?”
“这个说不准,”林况仍是笑,“大当家向来贪玩,不爱拘在寨子里,在山下混个十天半月、一年半载也是有的。”
众人哂笑,自然已听出林况的言外之意。别看林况温文尔雅,其实话里话外的态度和樊云兴一样,有屁就放,没屁就滚。不过是绕着弯罢了。
岑家仆从果然一愣,脸上愈发挂不住。隔着绢纱,林况看不清女郎的脸,却也能感觉她不再似先前从容,笑道:“所以,有什么事,岑姑娘还是跟我等说吧。”
众人盯着女郎,目光简直要捅破那层绢纱,乌七八糟的议论声更网似的,兜头把人罩着。女郎拢在袖里的手再次收紧,良久后,嫣唇微动。
樊云兴听完,虎目一瞪,便要发作,林况再次把他拦住,朝身旁匪兵吩咐道:“下山,请大当家回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