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书铭关上门,连按亮客厅的灯的力气都没有。摸着黑,换了拖鞋,一头栽进沙发上,睡得昏天黑地。
至于明天还要上班?他情愿忘记这件事。
他已经在那间四方格子待得够久了。一天**个工作时长不算,下了班,上司的妻子还要日日准点过来守着,陪着已经年过四十岁、腆着啤酒肚、满脸油光的副总经理旗开得胜般昂首走出去。
路过他的办公桌,这位已经被生活蹉跎的只剩下尖酸刻薄的主妇,还要对他投来恶狠狠的瞪视,活似他这个男狐狸精要来抢她的丈夫,而她坚决抵制,守护了自己庄严的婚姻和下半生的幸福。
好不好笑?
即使这天下满大街走的中年已婚男人,高不成低不就,最大成就的就是有一肚子十多年的办公室经验,但是即使经验多,还要再感慨一句,“没有人懂得欣赏我”,但也有女人肯去怜惜,守着他巴巴过日子。
许书铭也不明白,自己是哪点被这个副总看上。一进公司,好似被贴上了狗皮膏药,甩也甩不掉。
刚入职时,他人生地不熟,又打定主意要在这座城市落地。被这位副总经理骚扰,想要辞职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不提他的简历还要经由这位副总的手,下一份工作还需要一封推荐信。
不然,现在的大公司哪肯轻易聘请一名不知来历的审计。他们这一行没有秘密,许书铭除了忍,竟然没有任何办法改变现状。
一想起,下午好不容易挨到下班,那位副总陪着苦苦等待自己的太太离去之后,竟又突然转回头来,专门在地下车库等他。
他们这栋楼的地下车库光线并不强烈,那位副总豁然从黑暗中跳出来,一把拉住他的手,将他拖进阴影之中。
“书铭你听我说,我真的不知道她怎么发现我们的事?对不起,我——”
天,他在说什么?我们的事?
许书铭甩开他的手,他的视线适应了黑暗,再看眼前觉得凶恶的人,已不会感到可怖。
还是普通的圆脸,因为不懂得控制体重,衬衣被发福的肥肉绷得紧紧的。仔细看,领口上还有中午吃油腥食物,溅上几点深色污渍,他一点不觉得这有什么难为情。
他甚至很自得。
所以他敢对自己说什么“我们的事”。
“李总,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事,我不过和你喝过一次咖啡。那次是一起大家出的差记得吗?你让我去给你送文件,我认为这是公事,清清白白、堂堂正正,没什么不好意思面对令太太的,你可以如实转告她。”
李副总一呆,配合着他被肥肉挤得只剩下两条缝的眼睛,尤为滑稽。
“书铭你在生我的气吗?我跟你道歉,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你的简历投递到公司的时候,黄总还觉得一般,是我为你说了好话,你面试的时候,也是我给你打了高分。我这么欣赏你!”
“是!李总,我很感谢你对我的赏识,也谢谢你给我进入公司的机会,但是这不意味着我会进入你的私生活。对不起,很晚了,我要回家了,抱歉——”
许书铭不等李副总再继续说什么,马上逃离了这片摄像头照不到的角落。
谁说这个男人不精明?起码知道威胁人的时候挑一个安全的角落。
许书铭事后开车回家的时候,手脚冰凉。一路回到家,脸都被冻僵了。这么冷的天,他竟慌得忘了开空调。
难怪脑子都冷得不会动,也不敢动,一想到目前的处境,就忍不住觉得酸楚。
然而还是要忍,如果一个没有出路、又没有足够身家的人,除了忍也没有别的技能。
他想起,从首都辗转到了这座城市,好不容易找到工作,一进新公司,就受到了这位李副总的礼遇。
李副总初时显得尤为和蔼可亲,带他熟悉公司业务,又事事指导他,让他很快就上手工作。
一开始是请客吃饭,接着是聊天喝茶,就在许书铭觉得这位李副总亲切的过分的时候,他有一晚打电话跟他说什么,“书铭,我跟你真投缘,我说什么你都懂,事事体谅我,你真的很好……”
这叫什么话,你是我的上司,我除了体谅你,竟然还有别的话能说吗?
然而更让他心惊胆战的话在后面,他说:“我就在你家的楼下,你能看到我吗?”
许书铭才觉得事情严重起来,这个李副总有什么目的,此刻此刻,也容不得他不想思考就不用去思考了。
他不是不知道。
然而,他为什么要去明白这位李副总的想法?
如果一定要和男人在一起,他继续留在钟闻天身边就好了。
钟闻天包养他的时候,也才三十五六岁,正值年富力强的阶段。这个年纪对他来说,不算大,尚在能够忍受的范围。
其次,钟闻天长得也非常英俊,会花时间锻炼身体,身材仍然很有看头,绝对不会让肥肉堆满自己的肚子。
有了这样鲜明的对比,李副总那张肥脸凑过来,连与他温声说话,都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酷刑。
明天就去辞职吧。许书铭趴在沙发上,心里不断地被这个念头充斥。又不是没有饭吃,何苦受这等窝囊气。
但是念头一起,许书铭又想起自己的银行余额,每个月的房租、油费、水电费……所有的账单都不容许片刻缓急。
许书铭的睡意即刻褪去,比起每月雷打不动的账单,李副总的肥脸好像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起码,这家公司的薪水确实很足,奖金也高,足够负担他现在的生活。
而且李副总也没真对他做什么,只是不时打电话、发短信骚扰他。他老婆盯他盯得紧,他没时间乱来。
许书铭如此安慰自己,不得不这么做,不然生活多难熬?
他早就知道生活的艰难。
早年他在欧洲读书的时候,家里与他坦白,说他们没钱给他生活费,他必须自己去挣钱。
幸好欧洲的大学不需要学费,但是住宿费却也不便宜。
下课的时候,就要马不停蹄地去市中心的中餐厅打工。
中餐厅油烟大,油污也多,忙了一天下来,满手油腥。手泡在水里久了,仿佛也带洗洁精和油腥混合的难闻味道,怎么洗都洗不到,好似要带进骨子里。
客人多的时候,便只能在各个餐台忙得团团转。收拾狼藉的盘子,换桌布,忙得腰都抬不起来。
有个客人走来拍他的屁股,他在很久才想起来,自己被人占了便宜。
但是时间过去久了,人都不知道是谁。
屈辱吗?
等没有钱交房租、想买一只热腾腾的烤鸡,口袋比脸还干净的时候,就知道这一点不屈辱。
以前尚能忍得住,没道理现在没办法对付不了一个想搞婚外情的中年男人。
叮铃叮铃。
是自家的门铃。许书铭挣扎着坐起来,他惊魂未定,又精神紧绷了一天,实在累得浑身没有一起力气。
这么晚了,会是谁来?
他好不容易挪步到了大门前,低头靠近猫眼,向外一看。
李副总通红的肥脸与他一门之隔,他似乎喝了酒,脖子和脸一个颜色,像一只烤熟的酱红色的肥猪。
“书铭,我知道你在家!你开门,我有话要跟你说!”他等得不耐烦,开始砰砰砰的敲门。
他用得气力很大,砰!砰!砰!铝合金制的大门,被砸得肉眼可见的震颤。
地动山摇。
许书铭被吓得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
大门外的人还不肯走,一边大力地按着门铃,一边捶门,大叫着:“书铭!你开开门好不好?我想听听你的声音!你让我进去吧,让我看看你!我好想你!”
他这样不顾形象,完全想与自己撕破脸的架势,亦或者,想让自己身败名裂?
这不过是间出租屋,大不了他明天就换地方住。
可是,这一次李副总就敢找上门,下一次,他一定还敢。
他有恃无恐。他怕什么?
怕许书铭报警?
他知道许书铭一定不敢报警,他怎么跟警察解释他们的事?
或是找人教训他,笑话,许书铭的工作都是靠了他才得到的,他能有什么关系?
一个没钱没势的漂亮男人,活该被人占便宜。
他不占,也有别人。
李副总,其实心里清楚明白得很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