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
残破的旗帜和横飞的肢体肆意横斜着,洇着血沫的焦土仿佛在无声地吞噬着一切生命。
李昭从震响的恍惚中回过神,强压下作呕的冲动,从半截战马残躯背后伸出头竭力搜寻着弟弟的身影。
在厮杀圈的正中,一道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游荡着,毫无意识地向前走。在他面前,骑马的逆贼高举手中弯刀,正向他劈去。
李昭的心顿时悬到了嗓子眼,时间在那一刻变得缓慢,就连周遭的声音也仿佛从水底传来。手中的长弓微微颤抖,冷汗流过睫毛滑入眼角,弓弦裂响。
弯刀逆贼从马上坠落,血沫泥沙喷洒在弟弟身上,他忽而全身颤抖,向前一跪!
“幺儿!”
衣着华贵的少年人呆呆地跪在地上,微张嘴唇却神情呆滞,唯有泪水汩汩流出眼眶,仿佛正从硝烟弥散的战火中看到了另一幅火光冲天的场景。
那少年的双手向前虚抓,好似与空气生离死别,他疯了一样吼道:“不要去!阿瑜!不要去!”
李昭立刻奔向最近的一匹马,亲卫军替他挡开飞来的流矢。直到带人将弟弟团团护住,他的一颗心才终于落地。
李湛轩依然痴痴地望着前方落泪,身体颤抖着向前虚抓,无助大喊:“阿瑜!阿瑜!”
怎么又是这个人!
“幺儿!”李昭冲到弟弟身边,捏住他的双肩,试图唤醒他,“快醒醒!那是梦!”可弟弟依然深陷梦魇,对哥哥的呼喊摇晃毫无反应。
李湛轩缓缓抬头,瞳孔有一瞬间凝实在他的脸上,随即又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景象,双手紧紧扣着额头,却又不受控制地下滑,在脸上划出道道如泪痕般的抓痕。
“不!皇上!不是我!我没有造反!我没有!”
什么乱七八糟的!李昭片刻懵然后心头一震,随即冷冷地扫了一眼身边的几个亲卫军,看得那几人连忙后退几步,低下头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别过来!”
寒光一闪间,李湛轩突然狂吼一声,随即拔出长剑击倒了冲上去的侍卫们,血水和泥水混在一起,淌满他的脸颊。
不知是否是鲜血流进他的眼眶,李昭只见弟弟睁着通红的双眼,狠戾地望着周围的一切,宛如一个杀疯了的恶魔!
李昭望着他血红的眼睛,慢慢对弟弟伸出手,轻声说:“别怕!是哥哥!幺儿,快醒过来,那是梦啊!”
李湛轩死死盯着他,喉头溢出零碎嘶哑的吼叫,随后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那饱含无边痛苦的声音像野兽死前的低吼。
李昭紧张又无奈,弟弟每次做那个梦都会发病,以往将他用被子捆住,过段时间就会清醒。但他们现在处境堪忧,这可是战场!
弟弟神情癫狂地紧握着剑,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流下。
“不可以……他还活着……别碰他!冲我来……我叫你别碰他!”
“好好好。我不碰。”李昭使个眼色,亲卫军绕到弟弟后侧,李昭慢慢靠近,“幺儿,看,是哥哥。”
李湛轩粗声喘气,眼中戾气渐消,“二哥……”
“对!对……”李昭几乎要摸到弟弟手中的剑柄,就在那瞬间,李湛轩蓦地一声怒吼,挥剑斩下!
所有人的心都在那一刻急剧收缩!
“二殿下!”
李昭睫毛微微颤抖,屏住呼吸看着停在他鼻尖上的剑锋。
那剑出自名家,削铁如泥,曾毫不费力地削下过无数敌寇的人头。剑上的血液顺着冰冷的剑锋滴到李昭脸上。
滴哒、滴哒。
阳光划破乌云,向着灰暗的战场洒下光亮。
李湛轩的眼神逐渐清澈,他后退两步,伸手扶额。他手中利剑一落地,李昭即刻上前踢开。
“别怕,别怕。”他抱着弟弟不停安慰。血水、泥水、泪水混在一起,在弟弟苍白的皮肤上蜿蜒出狰狞的痕迹。
“二哥……”弟弟的声音虚弱而颤抖,“我又看到他了,无数次他在我面前死去,我不想这样,可我阻止不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冲入火海,我跪倒在那火海前,撕心裂肺地呼喊……”说着,他口中竟然涌出血来。
李昭眉头一紧,赶紧制止弟弟继续说话。又是这个诡异的怪梦!他心中沉沉,脸上却努力挤出笑容安慰弟弟。
硝烟缭乱,点点火光在视线尽头燃起,远处传来杂乱的人声。
喉头发干,李昭额头上止不住颗颗汗珠。
这是大批兵将聚集的象征。
他的脑子有些混乱。
大将军文顿曾经与他俩说过,这批叛军狡猾非常,让他俩轻易不要出大军营帐。
这大半年里,幺儿还偷跑着出去打猎过几次,他则一直安分地呆在营地里。
前几天文顿找到他们,说是天气寒冷,希望两位皇子可以去大营旁的阳城过冬。
就在今天上午,斥候来报,说是找到了叛军踪迹。文顿当机立断带兵围剿,并请命两位皇子镇守大营。他们并未放在心上,剿匪是文顿的事,他俩只是来混军功的,在军营里睡觉很正常。
一个时辰前,李昭还同往常一样午睡;一个时辰后,他就被爆竹一样的震鸣追着轰炸,还被亲卫军拽着到处跑。
兵荒马乱的,跑跑停停,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只能看到周围的敌军从树林的阴暗处不断冒出来,就像成群结队的蟑螂,乌压压一片。
“二殿下,地底下埋着火药,我们损失了几匹马。不过您和三殿下尽管放心,哨箭已经发出去,文顿援军即刻就到,咱们带的是骑兵,这些杂碎都是光脚的毛子,不足为虑。”
“真的吗?”李昭有些不确定,他心里依然不安,但说不出原因。这话也像是安抚他们的成分更多,但行军布阵的事他不懂,也不好随意指手画脚,他只能接受亲卫军的建议,给予他们充分信任。
立好阵型的亲卫军将他们护在中心,最外骑兵冲刺杀敌,那些叛军都是步兵,对上骑兵毫无优势,有些人甚至还拿着扁担冲锋,简直就像在送死。
战况似乎真的是一边倒了!
但这血腥壮阔的场面还是给李昭带来极大的冲击,他故作轻松地对弟弟说:“幺儿,你别怕,咱们很快就要赢了。你要实在害怕,就跟哥哥说说你的梦吧。”
李湛轩坐在地上,拿树枝拨弄地面,“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哀乐。
“对,我记得。”李昭坐下,双手摩擦膝盖,“一开始你以为就是个春|梦,因为第一眼看到的,总是个男坤君。他的头发已经挽起,是婚后的模样。那是一座华丽宅子的后花园,他就坐在大槐树的秋千上,明明穿着各式不同的华丽锦袍,可神情却永远寂寥寡欢。你不止一次看到他在树下偷偷哭泣。”
“你试着与他说话,但他并看不到你。花园春冬交替,他总坐在秋千上。有时替夫君做衣服,有时顶着水杯练仪态,有时抱着猫睡觉,更多时候什么都不做,就这么望着天,等时间过去。花开日落,年复一年。你说看他如此孤独,心里很不好受。”
李昭当时还调侃弟弟做的春|梦有剧情,笑着说那男地坤活像一只被圈养又守活寡的金丝雀。可他要是知道未来会发生的事情,一定后悔自己多言。
“既然你都记得,又还要我说什么呢?”
“你每次都会梦到些新东西,不是吗?”
“是,有新的。”李湛轩扔掉树枝,“刚才我又看到他,我推他到床上,撕开他的衣服,掰开他的腿,蛮横地冲进去,他哭泣哀求,但是没有用,他好像怀孕了,又好像流了很多血,天晓得是不是我干的。二哥,如果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一点一点都告诉你!”
李湛轩语气越发激动,几近发泄一般吼了出来。他捂住脸,过了许久才从激烈的情绪中缓过来,他眉头舒张,神情寂然,通红的眼睛依旧泛着水色,“二哥,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脾气。可我没法说出那种感觉,看到他哭,我的心就好像裂开一样疼痛,再后来就跟从前无数次一样,我看到他穿着红衣站在火海前回望,对我说,李湛轩,下辈子我不要遇到你。”
看着痛苦颤抖的弟弟,李昭轻按他的肩膀,给予乾君特有的安慰。该道歉的是他,他不该明知梦境会让弟弟痛苦,还故意用这个来转移自己对战场的不安。
随着骑兵的几次冲击,对面的步兵伤亡惨重,但他们还是飞蛾扑火般涌了上来。骑兵的损失开始增加,亲卫军统领慢慢缩小阵型,派更多人保护皇子。李昭又察觉出些情况,却被弟弟抢先道:“不对劲!”
远方传来嘹亮号角,援军已至!所有亲卫军都眼前一亮,高举长|枪再一次冲锋!
敌军阵前,造反者胡儿赤手持弯刀,背后跟着一骑,那人头戴斗笠却又蒙面,看不出半分模样。尽管已知必败无疑,但他们的阵型仍未松散。
“轰——”敌人又一次进攻,他们不再横冲直撞,而是用点燃的火|药直接扔向前排骑兵,原先的尸体满载火油,瞬间一片汪洋火海,血肉与泥沙俱下。
援军和他俩被火海分开!
残余的叛军直直向皇子冲来!
李昭瞳孔收缩,恍然大悟!
皇子围剿逆贼,却被逆贼带兵反杀。真是个遗臭万年的好死法。
马匹受惊极难控制,李昭和弟弟在包裹中艰难前行,“幺儿!咱们得分开逃!”
马蹄声、哀嚎声、刀剑碰撞声塑演出铿锵的烈曲,断裂的四肢、漆黑的人脸、卷刃的刀剑绘织成重彩的画面。
“好,我当饵,你换上亲卫军的盔甲逃。”弟弟从护卫手里抢过大旗,宣字大旗随风招展。
“不行!我是哥哥。我当饵,你快跑!”李昭追上弟弟,“幺儿!听我的!”
“你这个蠢货!你有空跟我在这儿抢旗子,咱们才真要一起死在这儿!”弟弟脸颊上还沾着血,混着血腥的信香肆意张扬,他承袭了爹爹的长相,眉峰锐利,眉尾上扬飞入鬓角,鼻梁高挺,五官皆是锐利的直线。外双的丹凤眼自带天生的冷傲,给人一种远在天边的疏离。这美丽似寒刀利刃,让人不敢直视。
此刻弟弟目光炯炯、坚定非常。
夕阳落暮,寒风萧萧,夜色在天际蔓延开来,可是火光和血色却映照了天涯。
不知他俩谁受到天意眷顾,一股北风让硝烟折返,四周漫起浓雾,火势减弱。
兄弟俩得见希望,奋力疾驰,一举越过敌军包围圈,援军在他们面前开道。
“看谁先到大将军那!”弟弟话音刚落便疾驰加速,李昭慢了一拍,大骂“你不守规矩”,还未等他夹马肚加速,眼前忽现一道白光,紧接着滚烫的空气漫上他的脸颊,最后耳蜗一阵轰鸣,他只能听到“嘀——”的声音。
周围人似乎大声呼喊了什么,但是李昭却记不住了,七八个亲卫军围上来,将他挡在身后,视线被遮挡,明明灭灭的火光只露出残破一角。
汪洋火海。
他们在碎石堆中找到李湛轩,李昭冲上去抱住半昏迷的弟弟,却触及到一片粘腻温热的液体,弟弟后脑下方,正是一块突起的硬石。
弟弟眼神涣散、呼吸微弱,身上全是火|药炸裂的伤口,“哥哥……”他看着弟弟在自己怀里闭上眼睛,温热的鲜血浸湿他的手掌,滴落在地。
“轩儿!轩儿你醒醒!你别吓哥哥!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