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的骗子很多,但是把自己的骗局跟量子世界作类比的,或许只有贝利撒留·阿霍纳一个。当你考察频率问题的时候,会发现电子似乎是一种波。而当你考察动量问题的时候,又会发现电子似乎是一种粒子。比如一桩房地产骗局,如果有黑帮的人想要插手分一杯羹,最后他一定会发现那个卖家原来过得很穷苦。再比如一场假拳赛,如果有哪个凯子想要下注赚上一票,到头来他就会发现自己看好的拳手一碰就倒。大自然会给观察者提供必要的线索,方便他把量子世界转变成真实的事物。而贝利撒留也会给他的凯子们提供必要的线索,来引导他们把自己的贪婪转变成代价高昂的错误。有时候,他得在枪口下这样做。准确地说,伊夫林·鲍威尔这当儿正跟他说着话,膝上搁着一把手枪。
“干吗摆臭脸啊,阿霍纳?”她问道。
“没摆臭脸。”他阴郁地回答。
“我会让你发大财的。你再也不需要靠这个怪胎秀来混口饭吃了。”她一边说,一边夸张地挥舞着手。
这是一座釉砖砌成的大井,也是他的偶人(1)艺术展馆。他们坐的地方是幽暗的井底。一根柱子直插在展馆中央,支撑着旋转楼梯和一级级平台。砖砌的壁龛中陈列着绘画、雕塑和无声电影展品。要欣赏它们,得隔着三米的距离看,那正是楼梯到墙壁之间的距离。贝利撒留正在筹划一个偶人艺术博览会,这种展会能得到偶人神权联邦的批准,可是有史以来头一遭。气味、灯光和音响都会对偶人宗教体验产生美学意义上的影响。展馆入口高高在上,旁边悬挂着一条鞭子,时不时地甩得噼啪作响。
“我喜欢偶人艺术。”他说。
“那等你有钱了就多买点儿。”
“蹲了大牢可就买不成艺术品了。”
“我们不会被抓到的,”她说,“别害怕。在这儿要是能成,在我的赌场就也能成。”
鲍威尔是来自巴塞罗那港的一位赌场老板,身材健硕。她穿越禁运区来到矮行星欧乐,就是为了亲眼看一看:黑道上疯传的贝利撒留的那些神奇事迹到底是真是假。她用枪管轻敲着自己的膝盖,贝利撒留的眼睛也不由得盯着枪口一起移动。
“但你没完全跟我说实话,阿霍纳。我还是不相信你真的黑进了一个福尔图娜(2)A.I.。这事儿我知道有人试过,我也正花钱找人在试。而你,就凭自己一个人,待在这么个地方,周围只有一圈偶人,可你竟然能做到——这种可能性有多大?你懂我的意思吗?”
他任凭她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她刚刚说出这个判断一共呼吸了两次,用时8.1秒。然后,他低垂目光,来迎合她的预期,也为自己多赢得了一秒钟她的耐心。
“没有人能黑进福尔图娜A.I.,”他承认道,“我也没做到。我破解的是安全程序移植过程,悄悄添进去一小段代码。我不能放太多东西进去,不然A.I.的其余部分就会注意到。但这个微小的改动可以在A.I.的统计期望计算中增加一个因子。”
鲍威尔盯着他,暗自思忖:这就是打败福尔图娜A.I.的秘密?这种可能性有多大?经过这番篡改移植之后,不堪一击的赌场有多少?贝利撒留到底做了什么改动,才破解了安全移植过程?
统计期望是福尔图娜A.I.的核心。赌博过去曾是一种机会游戏,赌场可以借此轻易掏光主顾们的口袋。但时至今日,科技已有了飞跃式的发展,从前那种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借助技术进步,任何主顾都有可能在一家没有安全保护的赌场作弊出老千。因此,一家赌场要想顺利开张,就必须装备一套福尔图娜A.I.。只要有一套先进的监测系统与之配合,A.I.就可以监视各种异动,包括超声、光、无线电、红外线、紫外线和X射线。它还能实时计算赔率和连胜次数。对于客户而言,它是赌局公平的证明。对于赌场而言,它是防止有人出老千的保护手段。
“安全程序移植同样是牢不可破的,”鲍威尔说,“我也找了人在试。”
“未必。只要插入代码的人动作足够快,能够在传输期间拦截补丁程序,并且做的改动也足够小,那就可以做到。”贝利撒留说道。
如果按照鲍威尔的思路,福尔图娜A.I.的确是“牢不可破”的。所有A.I.都是,因为它们已经发展成熟。它们只能演化,或者通过小型程序移植来打补丁。
鲍威尔考虑了一会儿贝利撒留的说法。
“我的人接近成功了,但是我们还没找到一个系统去测试,”她说,“利用体温的确是天才的想法。”
展馆高处,鞭子声再度响起。随之响起的是一声录制好的、传达出宗教狂喜的偶人的呻吟。
“我的人说你非常聪明,”她说,“他们说你是个量人(3)。是真的吗?”
“你的线人消息很灵通。”他说。
“那么,一位超级聪明的量人,跑到这个文明最破落的地方来干吗?”
“量人要看到量子事物,得吃药。那药我吃了反应很大。”他说,“所以我被开除了。银行不想为一个废物付钱。”
“哈!”她说道,“废物。我懂了。操蛋的银行。”
贝利撒留擅长说谎。他有完美的记忆力,而且每个量人都必须能够同时运行多条思考线。大多数时候,哪一条是真实的并不重要,只要这些思考线没有混在一起就没问题。
“我们开工吧。”他最后说道,指了指她手心里的药丸。
“你肯定不会给你的新搭档下毒,对吧?”她咧嘴笑道。笑容背后却隐隐有种冷酷。
“愿意的话,你大可以从你的人那儿搞到干扰素。”他说。
她摇摇头,把那两片药吃了下去,“我是经过强化的,不至于发个烧就烧死了。”
这倒可能是真的。他的大脑开始运转,计算剂量和毒性,盘算着黑市增强药物可能对她产生的作用。他让自己大脑的某一部分忙于这些计算。他并不羡慕她抵抗发烧的能力,反正这类增强药物对他也没什么效果。
鲍威尔很快就会开始发烧。他已经将整个骗局给她过了三遍,所以她现在应该已经懂了。鲍威尔发烧会导致体温升高两度,这并不会触发赌场的安全程序,但这两度体温差将会激活安全补丁中的统计算法。福尔图娜A.I.将预期她会赢得更多,所以当她真的赢得更多,就不会有警报出来。而这正是她不远千里来到偶人自由城的目的。
“走吧,”她说,呼吸在空气中变成了雾气,“你这个展馆让我心惊肉跳。”
他们走上旋梯,经过那些怪异的展品。展品的排列能轻易激发起贝利撒留那经过工程改造的大脑的兴趣,就是负责探索模式、规律的那部分,却又不至于触发更深层次的数学反应。复杂的骗局也有相同的效果。
街上比里面冷。他们步行了9.6分钟,时间足够让鲍威尔发烧,体温上升。走着走着,街上的装饰变得稍微悦目起来。偶人自由城是一个拥挤的贫民区,由欧乐星球冰冻地表之下掘出的洞穴组成。这些洞穴有些砌上了砖;有些则只有冰,上面残留着食物和饮料的污渍。许多隧道的光线十分昏暗,街头随处可见冻结的大块垃圾。
整个自由城都喜欢赌博,从小聚赌点和街头赌摊,到可以自称赌场的地方。布莱克摩尔的赌场是唯一一个有福尔图娜A.I.的地方,所以能吸引到有钱的赌徒,而那里冰冻的街道也得以保持相对干净明亮。街道上,每片光滑的冰面上都反射着灯光,花哨的绿色与柔和的蓝色混杂在一起。贝利撒留很喜欢这里的样子。
沿着废弃的公寓和商店的两侧,化缘的偶人站在胡乱搭建的玩具箱和假笼子之中,伸出双手。他们看上去很像人类,肤色苍白,很像过去欧洲人的后裔,只是身体缩到了一半大小。一个瘦弱的女偶人身边竟然有张折叠桌,桌上摆着一个真正的奶油泡芙,早已干瘪。贝利撒留扔给她几枚硬币。鲍威尔朝他做了个鬼脸,一脚将折叠桌踢翻在女偶人身上,那女人朝他们喊叫出一大串污言秽语。
“她不是应该谢谢我吗?”鲍威尔狂笑道。
“偶人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完全没有幽默感,阿霍纳。”她说道。两人来到布莱克摩尔赌场的入口。那里有人类保安用检测棒扫描顾客,令这家赌场相对于那些使用自动扫描的场子更平添了一分格调。“放松点吧。”
安全扫描花了9.9秒,对他的大脑而言,漫长得仿佛永恒。他开始思考相似性和模式来自娱自乐。能量从高能量分子向低能量分子作梯度流动。钱在赌场的逐级流动也遵循同样的方式。生命就存在于这种能量梯度之中:植物在太阳和石头之间找到位置;动物位于植物和死后腐烂之间。犯罪分子则深入赌场,就像藤蔓总是缠绕着树木。
任何地方,只要有钱流动,就会有人动歪心思要抽上一笔。即使在干净的赌场,趋同进化(4)也会令新人不断涌现,随时准备朝赌场或其客户下手,实施欺诈。发牌员可以被收买,赌徒可以跟赌场老板勾结,老千在不断发明新的骗术。福尔图娜A.I.因此至关重要。缺少了福尔图娜牢不可破的信念,诚实的钱就无法流动。
鲍威尔从他身边挤过去。他跟着她上了一台花旗骰(5)赌桌。这张台子的督察(6)是他们的人,筹码耙手(7)也是。鲍威尔和他昨天在展馆已经秘密地见过这两人。鲍威尔等待着,轮到她的时候,她下好注,托着骰子的手掌伸到贝利撒留面前。他翻了个白眼,吹了口气。她那张大脸红扑扑的,笑容满面,头一掷就是七点(8)。但这些只是比较容易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