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正午,岐山上的风还带着寒意。正是一年四季中打猎最好的天气,只可惜映枝听见丛林那边传来不同寻常的声音。
刀剑出鞘声,山虎咆哮声。
“护送殿下离开!”
这又是谁进了山?映枝皱眉,长绳一甩,白鹿迈开四蹄在林中穿过。
林外的河边。
山虎猛扑,一匹马儿瞬间被拍在草地上,鲜血淋漓。慌乱的喊叫与嘶鸣,马蹄声,刀剑破空声一片混乱。
岑瑜捂着手臂的伤口急退,左右两侧亲卫横刀在前。
巨虎张开血盆大口,扑倒一个侍卫,眼看他的头就要被咬碎。
就在此时,一道虚影破开密林冲了出来。
“走开!”
白鹿的四蹄踏上河床的卵石,水花飞溅,映枝手持长弓,木箭嗖地插在侍卫身边。山虎一跃而起,露出尖利的牙齿,发出低沉的威胁声。
映枝横弓与鹿背对众人,决然拦在虎前。她的黑发与白毛皮斗篷一齐飞扬,颈间的狼牙项链哗啦啦地响。
山虎一步步侧退,鹿也一步步侧行。
气氛一时凝滞,山虎伏低,呜呜两声一个急冲,叼起战马的残腿便蹿回密林。
沙沙声渐渐远去,众人这才大喘一口气。
“敢问恩人尊姓大名!”
映枝拉起长绳,白鹿回身。
岑瑜这才看清楚少女的脸,她细长的眉下一双澄澈的鹿眼,明明白日青天,恍惚藏了群星。
映枝久不和人说话,开口有些艰涩,一字一顿道:“我名映枝。”
“在下岑瑜。”岑瑜刚要上前,一支木箭噌地钉在他靴前一步。
侍卫们纷纷怒目拔刀,只需一声令下就要发动。
映枝心生警惕,举着弓道:“你们,离开这里。”
岑瑜顿了顿她,山脚下流传着身骑白鹿的岐山神女赠丹的故事,同是岐山,同是丹药,这少女说不定与岐伯有关。
岑瑜行礼道:“姑娘可以唤我子瑕,此番上山并非有意打扰,是来寻一人,不知姑娘……可曾听过岐伯?”
映枝乍一听到岐伯的名字,心中泛起淡淡的哀愁,她轻轻抿了抿唇,道:“师父两年前就去世了。”
岑瑜的心猛地一沉,伸手取出自己怀中的银牌:“令师临终前可曾有交代过姑娘?家母送与我这银牌,并告知我可以上岐山来找岐伯,化解我命中劫数。”
世人皆知太子上岐山为陛下求丹,但谁也不知道这其实是他打的幌子。
映枝皱眉不言,她的确认得这玉牌,师父曾欠持金桔银牌的人一个要求,若是有人找来,要她跟此人下山,否则要一辈子守在山上。
“哦,这样。”映枝俯视着鹿下的男人,伸出手道,“那你跟我来。”
岑瑜的脸色微滞,映枝见他不动作,疑惑道:“上来呀?”
“姑娘。”岑瑜拱手,又指了指旁边的马匹,“我骑马便可。”
映枝转眼望去,摇摇头:“山路很险,你这马不擅长跳跃,走不了。”她说罢微微挑起眉,又问:“你走不走?”
一众的侍卫纷纷低着头不敢看,岑瑜抿唇沉声道:“你们留在此处。”
“殿下,不可!”“殿下,请让臣等与您同去!”
映枝的手伸着,岑瑜顿了顿,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白鹿蹲下身,岑瑜坐在映枝身后,和身前的少女足有两个拳的距离。
少女的发香淡淡萦绕在他身周,白狐皮的毛斗篷软软温温。
映枝轻拉骑绳,白鹿起身,沿着河道向上而行。
“你抓稳点。”映枝道,“你这样坐,我的鹿会很难过。”
岑瑜修长的手指握住斗篷的一角,带着她体温的热度从暖化了指尖的冰冷。
“姑娘,男女同骑已不合礼法,在下……”
“你会被甩下去的。”映枝转头,有些郁闷,怎么这人这么多事,“而且你会把我的披风也一起扯走。”
映枝只能看见岑瑜的喉结上下滚动,却看不见他的脸。
算了,管他呢,让他差点被摔下去就明白了。
映枝一拽长绳,白鹿猛地跃起!
重重树木向后急退,耳畔刮来忽忽的风响,映枝感觉背后的人在慌乱之中揽住她的腰,他的心跳得好似擂鼓,隔着一张斗篷自己都能感受到。
“你为什么不呼吸?会被憋死的。”映枝一手掩住唇,她向来对声音敏感。
身后传来一声粗重的呼吸。
白鹿飞身跃入山间云雾又飞身而出,眼前的白汽与失重的感觉一齐袭击着岑瑜。
眼前出现一圈矮篱笆,围绕着一座简陋的小屋。
白鹿停下来,映枝翻身下鹿。
“你等等,我收拾一下,马上就来。”映枝步履如风,转眼进了小屋。
岑瑜左臂僵硬,手攥得很紧。
映枝背着一个包袱出来时,看见岑瑜仍在鹿上,她把包袱系在长绳边,又拿着刷子使劲刷刷鹿毛。
“映枝姑娘。”
映枝抬起眼,想了半天面前男人的名字,道:“子瑕,什么事?”
清风撩起映枝的碎发,她两把捋起挽在耳后。
岑瑜眸色沉沉:“姑娘或许不知,山下有不少规矩。譬如,女子同男子,不便太接近。”
映枝清凌凌的眼眨了眨,师父说过,要入乡随俗,下山了就不能任性而为。
“好,我听你的。”说完映枝手扶鹿角,翻身上鹿。
“那山下还有什么规矩?”映枝露出一个笑脸,问,“子瑕快同我说说,要不然我下山就要闹笑话啦。”
岑瑜的唇角不禁弯起。
“你们山下是不是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我就下过三次山……”
“是有的。”
“那、有没有酒?师父最爱喝酒了,但他不让我喝。”
“是有种酒很受女儿家喜欢,名叫兰花酿。若是姑娘愿意,回京后在下就带姑娘去曲水兰阁。”
“真的吗?子瑕你人真好!”
十日后。
东郊的竹林深处,坐落着京城大名鼎鼎的曲水兰阁。这里是文人墨客清谈之所,大梁朝的“法外之地”。换句话说,管你三公六卿,进了院子,就是座中客。
而曲水兰阁不仅以清谈闻名,人们来此处更是为了一种酒——兰花酿。
院外,正煎茶送水的侍婢们看见突然蹿出的一人一鹿,发出阵阵惊呼。
映枝也愣了,她没想到竹林深处竟然有座精致的小院。今天早上子瑕说带她来买兰花酿,他们便一路走来了竹林。方才子瑕叫她等在林外,可她迟迟不见他归来,心里有些紧张,就也跟着寻过来了
映枝赶忙勒紧白鹿,问:“恕我无礼,请问……”
侍婢怔怔看着,失神道:“仙、仙子……”
此时,兰阁主人兰闻,正朝着院中的岑瑜道:“子瑕,你素来不贪杯,我给你一坛兰花酿就是!”
旁边立刻有人问:“都知道,兰阁的兰花酿带不出院门,除非装进肚子里,殿下是为谁求的酒?”
曲水畔静立的男人,雪衣墨氅,冠发垂带。
他不疾不徐地拂去衣上竹叶,唇边挂着温和的笑意:“多谢兰阁主破例,是为我一友人。”
众人肚子里的想法不知转了多少弯儿。近来有人说,太子放下监国大事,竟为陛下去求仙丹。上了岐山是长生药没求到,却带回来一位仙子。
京城里传得越来越邪乎,比如仙子像传说那样骑白鹿,比如仙子今年八百岁,又比如哪位樵夫被送了长生丹,甚至樵夫吃了丹药白日飞升……
荒唐!这又不是求仙问道的话本子,大家也不是活在乡野异闻里。
“呵,不知殿下上山求仙丹,还带回来个骑白鹿的仙人,是真是假?”有人打着酒嗝问,语气还带着些许古怪。
兰闻听见这话,心里咯噔一声。他抬头看去,见岑瑜衣衫磊落,脸上波澜不惊,仍挂着笑意。
只是长睫下,一双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
兰闻刚要开口,倏然却听见竹屏外,侍婢们发出纷乱嘈杂的惊呼。
“仙人!”
“是真的仙子!”
“这是怎么了?”溪畔谈客们皱着眉,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目光一齐移向门口。
青竹屏上坠着的叶子微微摇动。
一头白鹿从屏后探出身,上面坐着清丽的少女,她乌发雪肤,簪琼枝,佩秋兰。
映枝扶鹿角轻身落地,一笑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声若春泉叮咚:“子瑕,我等不及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