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再往前走就是苗疆一带。”
男子从车上下来,方一落地,山林屐边就沾上一层泥浆。他并不在意,从麻衣袋中掏出一些银两,塞在车夫手中。
“一路麻烦小哥了。”
微雨绵绵不绝,打湿了男子的蓑衣,雨丝落在斗笠上汇成水珠,又沿着斗笠缓缓落下。男子将竹编筐背上,向车夫告辞,一步一步朝春雨笼罩下的山林走去。
车夫握了握手上沉沉的银两,望着男子远去的背影,大喊道:“公子,苗疆人善蛊。注意安全!”
男子侧身向车夫挥了挥手,转身隐入了蒙蒙细雨之中。
山林极少被人涉足,没有被开辟的道路,不巧碰上淅淅沥沥的小雨,黎明昭一路走得分外吃力。
竹筐中已经零零散散放了几株地黄和五倍子,但黎明昭还没有找到一颗稀有药材,于是他又往山上走去。
但山路湿漉,他的山林屐沾满泥土,黎明昭脚下打滑,背着竹筐直直从山坡滚下去。
他撞上一颗高大的杜仲树,两眼一黑,直接昏迷了过去。
*
初春寒风仍然凛冽,黎明昭抱着袖炉在院中赏梅。见梅花开得娇艳,她招了招手,让侍女将她画板拿来。
正在黎明昭兴致盎然之时,一截红衣映入她的眼帘。她抬眼望去,瞳孔微缩。
是他!他怎会在江南!
“黎小姐,好久不见。”
黎明昭猛地坐了起来,梦魇未平,胸口随着沉重的呼吸起起伏伏。环视了一圈竹楼,黎明昭才想起来她现在不在禹天都也不在江南,而在千里之外的苗疆。
还好只是梦。
前几日黎明昭在林中受伤晕倒,是苗疆阿婆救了她。
她是禹天都的一名医师,名气盛望,经营着一家药铺。她一路女扮男装、历经半月到苗疆寻找药材。除此之外,还是为了……躲人。
将她惊醒的笛声还在悠悠传来,黎明昭的思绪被打断。似鬼迷心窍般,她披起阿婆给她的苗装,起身走出了屋。
但笛声停了。
苗疆的夜晚繁星点点装满碧落,不仅比禹天都的美丽,还更加宁静,现在天地之间只能听见蛙鸣鸟叫。
笛声再次响起。
黎明昭寻声抬头望去,只见一名少年坐在房檐上吹着笛子,笛声袅袅悠长,人间未曾闻,似是天上曲。
少年扎着高马尾,肩上落下几缕辫子。每缕辫子末尾皆有银制发扣,颈间也挂着纯银项圈。
他两只耳朵上都戴有银饰,只不过左耳是长长的流苏型,右耳是一个银钉作为点缀。甚至就连握笛的手上也带有几只银制的手环。
此刻,黎明昭才真的理解苗疆人嗜银这一说。
硕大的明月悬挂在他的身后,一阵晚风吹过,束着马尾的红丝带高高飘起。空中又传来新的声响,那是丝带末尾的铃铛声。
曲罢,少年睁开那双丹凤眼,直直地看向黎明昭。他左手一转将玉笛插回腰间,右手搭在微屈的腿上,眉毛轻挑,脸上挂起耀眼的笑。
“你就是阿达①信中那名小娘子?”
黎明昭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知道这名少年。他是阿婆的孙子,前段时间去了花垣。
他从屋檐飞身而下,深蓝色的衣摆在月光之下泛着微光。少年抬手将腰间的衣带捋顺,护腕处的银环撞出铃铃声。
黎明昭看着那几只银环出了神。
她没见过这么秀丽的银白色……
“小娘子,喜欢?我送你一只。”
少年将银环取了下来,递在黎明昭面前。
黎明昭连连摆手,轻声婉拒。
“不喜欢?”少年似是很苦恼,轻轻地皱了皱眉。
见黎明昭不收,他将手环高高抛起又接住。
“不是不喜欢。”
连黎明昭都知道苗疆之人送银手环是何意,她不相信这名少年不明白。摆明了他这是在戏弄自己。
黎明昭硬着头皮道:“是欣赏。”
“欣赏?这和喜欢又有何区别。”
黎明昭一时语噎,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见状,少年“嘶”了一声,将银环重新戴回手腕,十分善解人意地开口,“看来是我中原文化不够精深啊。”
话落,他转身进屋。但刚行了几步,少年又侧头温温笑着。
“往后一段时日,那烦请小娘子多多交予我些……”他停了一瞬,“中原知识。”
黎明昭:“……”
这是第一次见面吗,还是自己昏睡中说了什么梦呓?让他对自己敌意这般重。
*
昨半夜惊醒后,黎明昭睡意全无。破晓之处,黎明昭便走出了屋。
可此时那少年已经背着箩筐准备进山。见她出来,少年明朗一笑,看起来格外友好。如果他不刻意把玩手上那一串银环的话。
黎明昭心中轻叹了一口气。
早晨的空气清新怡人,混着淡雅的花香。黎明昭从木桶中舀出一瓢水,轻轻浇在花木的根部。
苗疆依山傍水,明明已是春暮,却和禹天都的孟春般寒冷。但偏偏草木花卉长势茂盛,生机勃勃。
“呀,得嫩②你还没好全,这就下床啦。”阿婆惊呼道,伸手想要接过黎明昭手中的水瓢。
黎明昭却笑着躲开阿婆的手,轻声道:“我觉得身体好多了。再者,还是需要多下床走动的。”
阿婆应了一声,转头看见放门口的箩筐不见了,微微一愣,“是阿满那孩子回来了吗。”
“阿满?”
阿婆笑着解释道:“阿满是我那葛倪③的小名,他叫裴朗玉。”
裴朗玉…朗如行玉山。
这句诗倏地从黎明昭脑中闪出。
“得嫩还没见过阿满吧,他是个活脱明朗的孩子,很好相与。”谈到裴朗玉,阿婆笑眯了眼,语气里都透着宠溺。
想到昨夜,黎明昭没有破坏阿婆的兴致,只是勉强地笑了一笑。
“阿婆,这是杜仲叶和树皮吧。”
黎明昭帮着阿婆将叶子和树皮摊在竹匾上晾晒,暗中转移着话题。
“这杜仲叶晒干泡水可以补肝益肾。”
阿婆直直地夸赞了黎明昭一番,“得嫩可真是懂药材哩。”
“我的外祖父母也都是大夫。”黎明昭垂头轻笑,没有多言。
其实准确来说,黎明昭的外祖父是御医,外祖母是宫廷医女。当年外祖替宠冠六宫的灵惠妃看诊后,便携一家老少隐退江南。
之后外祖父在江南不知名的巷中开了一家医馆,因此黎明昭从小在药香中长大,耳濡目眼之下,自然对药材十分熟悉。直到黎明昭的父亲入朝为官,她才重新返回禹天都。
“难怪呢,得嫩懂得很多。”
阿婆很喜欢黎明昭,从一开始便喜欢。
当时黎明昭从昏迷中醒来,听见阿婆唤她“得嫩”,她下意识开口反驳,“阿婆,我是男儿……”
黎明昭停住,她的声音恢复了。
阿婆笑眯眯地将汤药放在床头,温声说:“得嫩啊,这桑语花还是要少吃,虽能改变音色,但容易坏掉嗓子。”
黎明昭没有出声,端起药碗闻了闻,随后顺从地喝了下去。
“得嫩是中原人吧。怎的也知道苗疆的俗称?”
黎明昭浅浅一笑,“幼时曾随母亲来过苗疆。”
她的母亲是一名画师。在黎明昭还小的时候,母亲偶尔会带她收寻素材、采集矿石和植物等制作颜料。因此,黎明昭的世界里多姿多彩,对许多事物都有所涉猎。
*
亭午的阳光比早晨的强烈许多。药材都不能直直暴露在阳光之下,阿婆在灶房内做饭,于是黎明昭将竹匾一个一个移到阴凉处。
就在黎明昭要端起最后一匾杜仲叶时,一双手抢先拿走了它。黎明昭顺着那双白皙修长的手往上看。
原来是裴朗玉回来了。
见黎明昭看他,裴朗玉皮笑肉不笑,“小娘子的手细腻光滑,可别被这竹匾磨糙了。”
还不待黎明昭做出反应,裴朗玉取下背上的箩筐,边往灶房走边大喊,“阿达,我回来了!”
阿婆笑着应了一声,让两人准备吃饭。
四人座的小桌子,裴朗玉和黎明昭相对而坐,气氛一时有些不寻常,直到阿婆坐在两人之间。
“阿满,这是我给你提过的中原娘子,黎明昭。”阿婆又转过头笑看着黎明昭,“这是我的葛倪,裴朗玉。他昨晚上刚从花垣回来,你们应该还没见过。”
黎明昭想着昨半夜和裴朗玉见面的场景,只是附和地笑了一笑,没有要否认的意思。
但裴朗玉可不这么想。
“阿达,这你可错了。昨夜小娘子才听了我吹笛呢。”
他歪头冲着黎明昭粲然一笑,马尾轻轻扫过自己的耳垂,俨然一副翩翩少年的模样。
“你这小子,半夜弄出声响,搅人得嫩的好梦。”
裴朗玉向着阿婆无辜地眨眨眼,又将目光对上黎明昭,“真的坏了小娘子好梦吗?”
不是,你的笛声让我做了噩梦。
黎明昭心中这么想着,嘴上却不敢这么说,只能咬着牙道:“没有,裴公子的笛声很美妙。”
“哦…”裴朗玉将声音拉长,意味深长地笑,“如此就好。”
就在黎明昭松了口气,低头继续吃饭时,裴朗玉又开始作妖。
“小娘子准备几时回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