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内,早春美景,蝶莺蹁跹,杨柳垂堤。樱花三月,满城飞花缭乱。城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鞭炮齐响、锣鼓喧天。
问一句谁家喜事?原来是尚书府嫁女,抬到誉亲王府上去!
可惜京城人都知道,那誉亲王族内排了老三,天生羸弱,夙婴疾病,怕是活不过今年冬日。皇家此番为誉亲王结亲,不过是为了冲喜。郑尚书家的女儿嫁过去,还不知道是喜是忧。
结亲队伍吹锣打鼓从城南一路往尚书府所在城东而去。
却又看,城门处,两道白衣身影踏瓦而来。若在满鲜斋顶楼放眼去望,能见这两人一前一后你追我赶,好不紧张。
前一人边跑边喊:“你追我做什么!我这可是为了你姐姐好,将来都是一家人,你不要那么客气!”
后一人边追边骂:“客气你个奶奶”
“我奶奶?早蹬腿了,师弟找她做什么!”
“呸!我敬你是师兄给你留两分薄面,现在停下不与你作计较,免得一会儿动起手来师父骂我不知兄友弟恭!”
前一人懊丧长叹口气,停下了步伐。
身后人窃喜,正要伸手去抓,却见前面那人突然发难。做师兄的低头看脚下乌瓦,飞起腿来便朝着身后之人身上踢去。
“真是要了命!”
他只顾得提袖挥挡,再一定睛,眼前哪还有师兄踪影!
屋顶上这少年,一身玉白,银簪发冠,眉目如画,容似好女。浓眉下一弯明月清朗眸,鼻梁下两瓣如樱含贝唇。此人姓郑名解秋,尚书府庶子,月前才行冠礼,得父亲赐字崖铮。
虽不见毛霈,他也知对方会去哪,忙脚底生风,往家中赶去。至城东,翻过自家院墙,直接去了后院女眷所在地。
这才落脚,就听见屋内一阵吵嚷。
一个声音哭哭啼啼:“罪是我的罪,错是我的错,便叫我一人担了去!大不了,今日我一尺白绫以死谢罪,一尸两命,你们将我抬了誉王府上去,就当是女儿对不起家里!”
郑解秋在外听得里头一阵哭闹怒骂,头疼地连连摇头,行两步,顿在阶前,手按在门上迟迟不知开还是不开。想了想,深吸一口气,猛地将门一推。
他这一开,屋中女人们的声音骤然停下了,统统拧着帕子朝门外看来。
郑解秋叹了口气,扫过一眼,屋里一片狼藉混乱,小妹一人踩在了桌上,手里头还握着长纱打算抛上房梁,大娘气的扶腰在旁,鬓发散乱,二娘哭的两眼通红,靠得婢女搀扶才好站稳。女眷无不哭得泪眼朦胧,抬眼望向郑解秋时,还抽噎了几下。
第一个喊他名字的是大娘。大夫人甄氏脾气火爆,刀子嘴豆腐心,是府内的一只炮仗。虽说平日对几个孩子都疼爱的很,但她发起火来的阵仗也叫人害怕。中年发福,体型微胖,一个人能顶二夫人两个。
就见她深吸一口气,且先摇了摇头,再长长唤一句:“哎呀我的秋儿呀!你怎么现在才来呢!”
婢女过来请少爷往里走,又过去关了门。
另一扶风弱柳的妇人也执了帕子抹着眼泪,那是郑解秋亲生娘亲林氏。二夫人性子温婉,是大家闺秀的典型,身子瘦弱,入冬整日都得煨着汤药才好。
女人看儿子过来,先牵他腕子道:“你师兄做出这等孟浪之事,你怎不拦着,如今你姐姐也走了,咱们今日该怎么办呀。”
她说完,听小妹喊了:“哥哥不用担心!我亦妤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只消将我尸体抬了去。就和那皇子说了,我身心如今都已归了钟哥哥,如若他当真想要,我也……我也只能……只能死了!”
那丫头站在了桌上,哭的梨花带雨凄凄惨惨一副决心赴死的模样,叫郑解秋这个做哥哥的好不心疼。这小妹郑亦妤正是二八豆蔻年,柳叶眉、桃花眼、樱桃嘴,身形窈窕、小腰盈盈,性子随她亲娘甄氏泼辣的很。
郑解秋真是让这一大家子的女人哭哭闹闹吵得脑壳都疼,忙摆摆手,叫这个莫哭,让那个下来,劝另一个消消气。
哎!这一团乱,还不都是家里这个爆竹千金郑亦妤给折腾出来的。打昨日郑解秋接到了姐姐郑亦婳的信时就知道要出事。
家中嫡女小妹与皇族姻亲的事是早已商定,可姐姐来信却说,小妹竟于年前与钟家四子相识相恋私定终身,至今日竟已有四月身孕,不可嫁入王府,母亲商议,决定让其代替妹妹出嫁。
毛霈每每只要看见是郑亦婳来信,定会凑到郑解秋脑袋边一同去看,这下倒好,待郑解秋看到这一行了,想遮住都来不及。
毛霈抢过信来上上下下又阅一遍,气的飞刀砍了一片小竹,怒目圆视道:“你小妹惹出来的事,凭什么让婳儿代嫁!我不同意!那三皇子又是个病秧子,婳儿嫁过去了,能得什么好?”
说着便往外去,连招呼都不和师父打一声就下了山,一副誓要抢亲的模样,把郑解秋吓得够呛。
这一天一夜,郑解秋在他身后是紧赶慢赶,就怕毛霈这人鲁莽,到时给家里带来什么不可挽回的祸事。哪想师兄轻功略胜一筹,等郑解秋到时,姐姐与他都不见了踪影。
一圈婢女站过来,和少爷细说当时情况。
这个说,来人天降神兵,小姐见时,忽然热泪盈眶,二话不说一身红装便随人而去。
那个说,此人凶狠非常,谁若阻拦便拿剑威胁。进来以后,直接抱着新娘就走,婳小姐连个说话喊人的机会都没有。
最后一个,嘴笨,只说少爷!我就听那人说了,说小师弟,你自个想办法吧!过两日我奶奶就是你奶奶,请小舅子您来上香!
“哎哟真是好大的脸!”郑解秋扫过这一圈女眷,气的直摇头,“爷迟早给你上香去!”
现在城南誉王府的花轿都要抬到门前了,尚书府的新娘子还不知道该在哪儿呢!
大娘甄氏身宽体胖,往面前一站,稳如泰山。她抽了帕子到郑解秋面前,开口道:“你看看。你姐姐眼下跟着你师兄走了,妹妹是个不争气的死丫头。现在她肚子里有了一个孽种,是万万不可嫁去誉王府上!秋儿啊,你帮娘想想法子吧!”
郑解秋一阵语塞,这他能有什么办法?
妹妹总算被拉下桌子,抱着一尺白绫紧皱眉头眼泪一串串往外掉:“我说了,我去算了,死就死吗。大不了……大不了……让我与钟哥哥做那英台、山伯,死后化蝶,或者是仲卿、兰芝,化作梧桐枝。”
“哎呀,小姐啊,你是老爷掌心肉心头珠,万万不可拿死来说。就是可怜我的婳儿!这一回,不晓得到哪里去了!我肚子里十月怀胎一双龙凤,这下别难再相见啊。”
郑解秋去看二娘,张嘴想劝,大娘又打断,扯郑亦妤手里的白绫说:“你死什么死,要死应该是我先去死,老爷要是知道我生的这个女儿做出这种败坏门风的事情,气都要气死了,我有什么脸面见他!”
哪想二娘林氏也去扯:“姐姐说的什么话,要不是我宠女儿,妤儿跟婳儿哪里会做出今天这事!要死也应该是我死,我要跟老爷谢罪啊!”
“大娘,二娘,你们都不要说了。是女儿不好!婳姐姐能有如意郎君是她幸运,我……我没办法嘛,我做错了事,就要自己受罚!”
郑解秋看她们三个女人又哭作一团,手足无措,站在旁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终于怒拍了一掌桌子。
“行了!都别说了,一个个吵吵嚷嚷我这脑仁都要裂开了。直接说吧,怎么样才能让你们把这白绫给放下咯!”
大娘止住了眼泪,扭过头:“秋儿啊,你……你打小与你婳姐姐模样像的很。”
二娘也抽了抽鼻子,吐字清晰:“你还记不记得,你跟婳儿换了衣服后,娘都认不出来你们俩哪个是哪个。”
郑亦妤大声打了个喷嚏。
能好好说话不抹眼泪就不是真伤心。郑解秋有经验,听他们这样讲忙要往后退去:“别,你们算盘怎么打的我不晓得,反正千万别打到我身上来!!”
大娘二话没说一把厚手掌扣在了郑解秋身上:“哎呀,秋儿,你武功好,到时候怎么样离不开誉王府?”
分明他才是那个习武多年的,此时竟然想挣挣不开。忙梗着脖子喊道:“可我是个男的,脸长得像有什么用?身量比我姐姐大得多,铁定是要穿帮!”
“衣服一穿就看不出来了。”二娘在旁道,“你要信这些姐妹们,替你化个妆盘个发,保管比你姐姐还漂亮!”
“不是,娘……”
看他不愿,郑亦妤又要哭:“你们为难哥哥做什么!叫我死了去吧!”
郑解秋不耐烦的只能拦:“你凑什么乱!还不都是你招惹出来的?”
扭过头,扫过那一圈的婢女。
“让这几个常年跟在姐姐妹妹身边的婢女扮不更简单。要是三皇子喜欢,你们可就从此飞上枝头作凤凰啦!”
这话一出,那边丫鬟跪倒一片:“少爷折煞!”
“折煞什么?脱籍入贵,做梦都轮不到的好事到你们眼前来啦。”
“这知道了是杀头的罪,我们做下人的哪里敢!”
齐刷刷的一片:“是呀爷。奴婢哪里敢!”
二娘又去拉郑亦妤手里的白布了:“算了算了,走投无路了!哎呀,叫我去了吧!”
郑解秋哪敢真让亲娘把白绫抛上梁。
“好啦!”
随郑解秋这一声呵,一片混乱总算停下。他皱眉伸手扯过三个女人手里那片白绫:“非得这样不成!我答应还不行吗!”
郑亦妤变脸变得比谁都快,撒开手松了白绫便道:“红栎红栎!将衣服取来!”
这边丫头一声“哎”,大娘也招呼道:“快快快,你们几个帮着少爷换衣服,将妆扮上!”又冲着他们道:“你们好生准备,我出去瞧瞧轿子还有多久!”
郑解秋看这群女人,哪还有刚刚哭哭啼啼的样子,一个个精神抖擞干劲十足,这个取衣伺候郑解秋换新娘袍子,那个站在了凳子上解开他发冠便动手编发。
二娘擦擦眼泪,捏着郑解秋的手柔声细语道:“好儿子,你别担心,都说那个三皇子病怏怏,说句不孝敬的,今年冬天怕是你就能回来啦!”
郑解秋一边张开手由婢女为其穿衣,一边望着自家亲娘,“你就老实说,这事儿你跟大娘小妹一块盘算多久了。”
听了这话,妇人八字眉一撇,做啼啼委屈状:“你这话……你这话说的为娘心内苦啊!”
“哎哟我的亲娘咧,这事儿你哭什么?”最怕女人抹眼泪,郑解秋真是觉得自个回回都栽这上头了,“行了,我错了!你别哭了行不行?儿子错了给您拜一个!”
却听她轻飘飘擦擦眼角,做作地抽抽鼻子答:“你怎没把你婳姐姐给算进去。”
“……”
郑亦妤一边摸着衣角绣花,一边看着正让婢女上妆的哥哥笑眯眯道:“二哥,你放心吧,将来我与钟哥哥一定会好好谢谢你的,”说着低头又看了眼肚子,“你将来的外甥或外甥女,也会好好谢谢舅舅今日救命之恩!”
郑解秋看镜中那一点点变得不像自己的面容,瞥了眼小妹:“你说你,就这么不小心?早四个月前就想好了吧?”
郑亦妤朝他吐了吐舌头,扭头看了眼大娘二娘在那安排人手、陪嫁,凑过郑解秋耳边小声说:“晓得二哥是个心疼人的主,哪里忍得妹妹受苦?”
“你嘴可别那么甜。”
“我呀,最喜欢二哥了,谁让家里头就您这么一个儿子,顶天立地除了你还能有谁啊?”
郑解秋不咸不淡:“还有我爹啊。”
“呵,那场面,你不晓得咱们爹腰身有多宽,别说穿上喜袍,就是轿子能不能塞进去都是个事儿。”
二娘听见这声,冲她努了努嘴:“你又编排你爹呢?”
郑解秋叹了口气,又看看地上那一条丢着的白绫。果然师父他老人家说得对,女人是老虎,不怕会功夫!一哭二闹三上吊,三言两语将你绕!
看郑亦妤难得做出女儿姿态笑容幸福,做哥哥道:“你呀,当初看家里随便放你女扮男装出去鬼混就知道要出事。那姓钟的什么来头?不会是城北武将钟家吧?”
郑亦妤娇羞低下了头:“是呀,钟哥哥的父亲正是住城北的武将钟将军。”
郑解秋打量着她,看她神情便知道这丫头是心底喜欢着那个“钟哥哥”。
“喏,叫他晓得,他大舅子可是行走江湖武艺卓群的大侠,别说他一个,他钟家全上我都不放在眼里。要是他敢欺负你,哼哼,叫他好看!”
“二哥!”
听得她笑骂,郑解秋随她娇嗔。
此时门外媒婆高声在喊:“花轿已到!新娘子出门吧!”
大娘与二娘都赶了进来,看婢女已将郑解秋打扮好了,忙唤人取来盖头,准备盖在头前时,大娘指了两个刚刚做事最多的丫鬟与郑解秋道:“秋儿啊,这两个丫鬟分别是跟着婳儿和妤儿的随侍,这个瘦高个的叫红桢,这个圆脸盘的叫红栎,知道没?她俩就陪你嫁过去了!到时候有什么事,让她俩好好帮着你!”
说完这句,便把盖头往郑解秋头上一披。一群人拥着新娘往外头走,忽听身后又有人喊:“等等!等等!少了少了!”
郑解秋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少了什么,反应过来时就见有人往他手里塞了两个喜馒头,二娘说:“快快快,秋儿,赛胸口去!”
这……罢了!塞吧!谁让你郑解秋答应下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