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鱼》 /春溪笛晓 /2024/5/18 天还没彻底亮起来,四野还是雾蒙蒙的,只依稀能看见沿岸垂柳随风拂动。 一艘官船稳稳在运河上行驶。 一少年坐在船尾悠然垂钓。 少年名叫江从鱼,今年十八岁。这是他第一次坐这么大的官船,船尾那么大一个钓鱼宝座没人来和他争,怎么能不叫他满心欢喜。 要知道他们这些钓鱼的,平时为了争“宝座”可以在月明星稀时便出门占位,在乌漆嘛黑的天色中行走也丝毫不惧! 江从鱼正认真盯着水面的浮标,一个身着青色圆领袍的青年就撩开门帘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青年身量修长,眉目如画,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掩不住的书卷气。他姓柳,名栖桐,乃是江从鱼父亲江清泓的关门弟子。 这次他奉当今圣上之命前来接江从鱼到京师,一路上与江从鱼讲了许多关于他父亲的事。 江清泓是当今圣上的太子太傅,当初为护住当今圣上而遭了横祸。 那时江家直接被诛了九族,柳栖桐他们这些门生故吏也遭了牵连。直至今年当今圣上拿回大权开始亲政,才开始提拔他们入朝为官。 柳栖桐看着正在垂钓的少年,眉目多了几分温柔。 当年朝廷无道,他的老师知道自己入朝后可能有去无回,对外说师母难产而亡、一尸两命,实则把小师弟母子二人秘密安置在乡野之中。 可惜师母与老师鹣鲽情深,得知老师惨遭横祸后没过多久也撒手人寰,如今老师留在这世上的血脉就只剩江从鱼了。 柳栖桐上前招呼江从鱼:“师弟,吃点东西再钓也不迟。” 他心里觉得江从鱼这样肯定什么都钓不上来,只不过考虑到一路上要走那么久,江从鱼想玩就随他玩去。 江从鱼看了眼天色,一脸笃定地说:“我再钓一会,我有预感,今天一定能钓上大鱼!” 柳栖桐见江从鱼这般坚持,也没有再说什么。他走到江从鱼身边坐下,与江从鱼一同看向那被官船带起一圈圈波纹的江面。 ……说实话,他还是不能理解,这样到底能钓上什么鱼来?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听到了柳栖桐心里的想法,水面上的浮标居然真的动了动。 而且还越动越厉害。 江从鱼一阵激动,边眉飞色舞地猛夸柳栖桐是他的福星边起身开始拉杆。 经过他的不懈努力,终于从河底钓出了……一片被鱼钩勾下来的衣角? 看起来像是硬生生从什么人身上撕下来的。 柳栖桐面色一变,忙回去叫人出来帮忙。 不料就这么一转身的功夫,江从鱼居然扑通一声跃入江心,柳栖桐回过身时只能眼睁睁看着江从鱼潜进水里不见了踪影。 他既惊又怕,焦急地恳求赶过来的船工:“快,快下去把师弟带上来!” 一时间众人下水的下水,备小船的备小船,都颇担忧那活泼又热情的小子出事。 好在只过了一小会,不远处的江面就冒出个黑溜溜的脑袋来。 接着他还从水里拽起另一个少年。 那少年也不知是死是活,由始至终都一动不动地被江从鱼扯着。 众人齐心协力把两个人捞上船。 江从鱼上前探了探那少年的鼻息,见还能感受到微弱的出气,便开始对少年进行一些急救措施。他手法熟练得很,那少年在他的按压之下很快哇地吐出一大滩水来,青白的脸色也渐渐恢复了一点儿红润。 有经验的船工笃定地道:“能活!” 柳栖桐帮不上忙,只好在旁边看着江从鱼忙活。等那少年被随船大夫带去医治了,他才一语不发地带着江从鱼去换了身衣裳,并且亲自替江从鱼擦干头发。 江从鱼察觉不笑的柳栖桐有些危险。他从小凭借着敏锐的直觉逃过了不知多少顿打,马上装乖卖巧地喊:“师兄……” 柳栖桐对上江从鱼那乌油油的眼睛,心顿时就软了下来。 他师弟下水救人没有错,要不是他师弟恰巧碰上了,那少年可能就死了。那少年瞧着和他师弟一般大,应当也是别人心心念念的骨肉至亲吧?他没有理由因为师弟去救人而责备师弟。 只是回想起江从鱼没入水中那一瞬的感受,柳栖桐替江从鱼擦头发的手还是忍不住颤了颤。他喉间哽了一下,低声对江从鱼说:“师弟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日后有何颜面去见老师?” 听了柳栖桐的话,江从鱼马上安慰说自己是有把握才下去的。他水性好得很,能在水里潜足一刻钟都不用换气,对他而言回到水里就跟回了自己家似的! 为了说服柳栖桐,江从鱼还给他说起自己的光辉往事。 以前村塾里的皮孩子爱跑去江里游泳,怎么说都说不听。后来里正爷爷当众钦点他带人去巡江,说他们要是好好干就给他们一个鸡蛋当奖励,他便每天兴冲冲领着手底下那群小伙伴在江边来回溜达。 这些年他们撵人和救人的经验都可丰富了,连隔壁村的小孩都被他们救过。 他可是凭本事吃了许多鸡蛋的! 柳栖桐:“……”
怎么感觉最开始爱跑去江里玩耍的就是你这小子? 江从鱼还不知道他师兄逐渐看透了他的本质,满怀好奇地跑去看望那差点命殒江底的少年。 少年喝过驱寒的药,虽然还是虚弱得很,但已经能开口说话了。他见到年纪和自己相仿的江从鱼,立刻知道他便是众人口中救了自己的人,赶忙起来道谢:“多谢恩人……” 江从鱼大言不惭:“我救的人多了去了,不用谢来谢去。”他边说话边打量着那艰难坐起身来的少年。 换了身清爽衣裳,少年看起来没那么狼狈了,瞧着竟也相当俊秀。 江从鱼没别的毛病,就是交朋友比较看脸,每次遇上长得好的人他耐心都要多上几分 。这回也一样,一瞧见人家长得周正,江从鱼便兴致勃勃凑上去问起对方姓名。 少年如实回答:“我叫韩恕。” 江从鱼说:“我叫江从鱼,朋友都喊我小鱼,你也这么喊我就成,别把什么恩人不恩人的挂在嘴边,听着怪别扭的。” 韩恕点头应下。 江从鱼问他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要知道他找到人时韩恕明显是被人沉江的,身上还绑着块死沉死沉的大石头。 难怪他根本钓不动! 要不是他习惯在靴子里藏把匕首以备不时之需,说不准都没法把韩恕给救上来。 韩恕闻言有些失神。 过了好一会他才和江从鱼说起自己的身世。 韩恕母亲死得早,在家一直不受重视。结果不久之前家里突然收到他舅舅的来信,说他现在当将军了,膝下没有儿女,要派人来接他进京过好日子。 他这舅舅此前一直没有消息,大家都说他已经死在边关了,他母亲生前为此伤心了很久。 韩恕从来没见过这个舅舅。 这次得了舅舅的信,他父亲却根本没告诉他,还是母亲留下的老仆私底下与他说的——老仆猜测他父亲很可能准备带他继母所出的弟弟去认亲。 他这位继母是他爹早年养在外面的外室,母亲一死他爹就迫不及待地把人迎了进门,还带回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弟弟。 韩恕到底还小,得知他爹瞒下了舅舅来信便去找对方当面理论。 结果愣是被他爹哄着他一起吃了顿饭。 等他再醒来,就已经在这艘船上了。 韩恕低下头,眼底满是难堪和难过。 他得多不讨人喜欢,才让他亲生父亲都想杀他! 江从鱼也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爹。他震惊过后好言宽慰道:“没事,我们也是去京师的,到时候我们带你去找你舅舅。” 韩恕自然又认认真真向江从鱼道谢。 江从鱼让他好好休息,自己又跑去把这桩奇事讲给柳栖桐听。 柳栖桐听后有些吃惊:“他的舅舅难道是韩凛将军?” 江从鱼奇道:“师兄你认识他舅舅?” 柳栖桐道:“韩将军目前掌着宫中禁卫,很得陛下信重。” 早前当今圣上还没亲政,需要有人在暗中做事,韩凛便一直隐在暗处。还是今年圣上正式开始亲政,韩凛才算是熬出了头,可以光明正大地受赏了。 想到那对父子可能已经进京认亲,柳栖桐说道:“不行,我得给韩将军写封急信送去。” 江从鱼点头赞同。 一直到写完信,柳栖桐心里还有些后怕。只能庆幸那对父子应当是第一次害人,没有直接把韩恕杀了再沉进江底! 接下来几天江从鱼还是倔强地坐在他的钓鱼宝座上垂钓。 不过时常过来关怀他的人多了一个。 自从韩恕养好了身体,每天都默不作声地拿各种吃的喝的投喂江从鱼,顺便听江从鱼跟他分享自己钓上来的奇怪玩意。 除了没有鱼,江从鱼钓到的东西可不少,什么陈年旧鞋、什么破瓦罐、什么缺胳膊少腿的椅子,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这接连不断的“收获”连船工们看了都乐不可支,满船皆是欢笑声。 如此过了几日,官船顺顺利利地驶入了京师的港口。 江从鱼跳下船,一点都不掩饰自己对眼前这个繁华大都会的向往与好奇,大大咧咧地转着自己的脑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很快地,他的目光被一面开在二楼的窗户吸引了。 准确来说吸引他的是窗中之人。 那是一处离港口不算远的酒家,门前栽着一排如烟霏般烂漫的杏花。江从鱼定睛望去,但见那人临窗而坐,眉目在煌煌日光映照下烨然生辉,仿佛世间千树万树的繁花皆是为他而绽。 只这么与那人遥遥一对视,江从鱼心里竟莫名蹦出两个词来——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