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的黄浦江畔,两岸霓虹交相辉映着,一岸百年旧影,一岸世纪新贵,过去和现在在江面上交错成影影绰绰的城市光影,阵阵江风袭来,旧影新贵,种种人事,俱都被吹散。
高洁站在楼顶迎着风。此时已近中秋,风擦在身上沁出透心的凉意。她忍不住踱踱脚,想要向前走两步,把江上波澜看个清楚。然而念头方动,又是一股劲风,让她身不由己地往后退了一步,双手缓缓抱住自己的双臂。
黑夜之中,高洁看到自己右手无名指上的一抹亮色闪了一闪——那是一枚以水沫玉装饰的犬眼、缟玛瑙点缀的犬鼻、钻石铺镶出斑斓犬身的猎犬形状戒指。她望着戒指怔怔出了会神,指上的猎犬就像是黑夜里的狩猎者,冷峻灵透而且敏捷,莫名令她心悸。
有人走到了她的身后,“原来你在这里,让我一通好找。”
高洁并没有回头,她抬头望望日渐圆满的月亮,道:“表姨,你放心吧,没有和你签合同之前,我不会先走的。”
她转过头来,她的表姨穆子昀望着她微笑,笑得极为真诚极为关切,她对她说:“洁洁,我是不希望你受到任何伤害的,如果你不愿意的话——”
“我已经答应你了。”高洁打断穆子昀,她低下头,手指触在戒指上,轻轻转动,“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办到,你放心吧。”
穆子昀着急地上前一步,道:“洁洁。你妈妈在天之灵会怪我的。”
高洁转向穆子昀,也迈前一步:“表姨,我妈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穆子昀走到高洁身边,拉着她背过风口,走到楼梯口:“表姐一生最后悔的应该是生一双慧眼却识错了人吧,最后被高海害到这步田地。”她抚摸着高洁的发,“洁洁,你不会真的爱上于直了吧?”
高洁斩钉截铁:“不……”
穆子昀说:“我当然希望你可以洒脱离开。但如果你要和于直一起,也不是不可以的。老太太这么喜欢你。”
高洁摇头:“没有任何可能。”
“不要为我考虑。”
“不是为您考虑。无论如何,在这件事情上,您帮了我,我就要知恩图报。”
穆子昀叹息:“我知道你并不认同我,只是迫于形势。我终究和伤害了表姐的吴晓慈没什么两样。”
高洁拥抱住穆子昀:“表姨,您是不一样的,您受害更深。”
楼梯间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于直背着月光走进来。
他实在是一个有独特风度的男子。高洁心想。他有俊秀的眉峰和细长的眼,嘴角格外有风情,只消斜斜挑起,笑涡便勾出风流的意态。
于直背着月光向高洁走来:“亲爱的,原来你在这里。”
高洁从穆子昀身边走过,靠在于直怀中时,已经修正好了自己表情——微笑,眼神纯澈而且动作自然。
于直对穆子昀说:“阿姨,我们先下去了,很多客人等着招呼。”
穆子昀笑笑:“一刻不见你的新娘子就这么着急?”
于直也笑:“一秒钟不见就如隔三秋了,我怎么会不着急?”
穆子昀有点尴尬,先行推开楼梯间小门:“我先下去了。”
于直等穆子昀离去,才问高洁:“你和她在聊什么?”
高洁微笑看他:“没有什么,上来抽烟,碰到一起。”
于直握牢她的手:“抽烟对女人来说不是个好习惯,你说过要改。”
高洁低头,收敛微笑:“我会。”
于直凑近过来,鼻尖擦过她的下唇,极痒。高洁将唇抿住:“你干什么?”
于直笑起来,勾起风流的唇角:“闻闻有没有烟味。”讲完以后就倾身吻住她,舌头蛮横地闯入,搅得她口头心头一阵翻江倒海。
高洁奋力推拒,却又徒劳无力。在这种角逐上,她从未胜出过。温度瞬间被点燃,月光下的冰冷消散,月亮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严丝合缝、如同一体。
于直的吻绵延到高洁的脖颈,他的手往上掀起她的裙摆。高洁猛地清醒过来,用力摁住于直的手。
于直抬起头来,眼底有一点点混乱,和根本不想抑止下去的灼热的情涌。
高洁说:“马上就是我们的订婚典礼了。你不要……”
于直无赖地笑起来:“我就是个急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高洁抿唇,唇上同样残留着他的温度,她立刻松开唇,“于直,今天是我们的新起点,我不想要一个很糟糕的新起点。”
于直轻巧地转了一转手腕,就挣开了高洁的钳制,月光下严丝合缝的影子分开了。
“得了吧高洁,我们两个人都不安分。”
自相识起,他称呼她“高洁”,她称呼他“于直”,仿佛一开始就很亲近,又仿佛一开始就很陌生。
他再度凑近她,“我们去房间。”
高洁往后退一步,伸手挡在两人之间:“不行。”
她的手反被他握住。
“你的手很烫。”于直握住她的手,摩挲她的掌心,“就像在阿里山的时候。高洁,不要拒绝这种感觉,不人道。今天以后,我们俩的关系就不一样了,要珍惜现在的时光。”
高洁还没细辨他话中意味,便已经被他握紧手。
“跟我走。”
她跟着于直疾疾跑下楼梯。
“还是去宴会厅吧?”
高洁的手挣脱不出于直的掌心。
于直没有答她,拽着她跑到顶层的客房走廊入口时,才放开她的手掏出手机拨了个号:“通知仪式晚半个小时开始。”而后又回头冲高洁笑一笑,“这样我们就有一个小时。”
于直最迷人的就是笑容,眼角嘴角,俱是靡靡情意,总是让她望到意乱情迷。
高洁只是迟疑了一个瞬间,就被于直横抱起来。
靠在他的胸膛前,看着他微挑的嘴角,她就在想,他此刻是不是真的很快乐?是因为要和她订婚而快乐吗?这是不是一个真心爱她惜她的人?这么一想,她心头就同走廊壁灯一样昏黄晦暗,不忍再有任何拒绝之意,也许这算一种补偿?
于直环抱高洁,大步流星走入走廊尽头的总统套房。
套房的门上贴着俗气的“红双喜”,于直放开高洁,就在开门那一刹,伸手扯掉红纸,细碎的残红随着房门关上的刹那飘落。
他们在房门关紧那一刻又开始纠缠,于直将高洁压入床铺中间,床铺上铺满的玫瑰花瓣蓬蓬飞起,扬在他们的脸上、衣衫上,又随着于直的动作,跟着他们两人的衣衫落到地上。
皎洁月光自帘缝流进此间,高洁不及细闻自己浅浅的喘息,只木木地望向那冷冷流白,任人摆布。
身体深处的热,头脑浅处的凉,简直是在天人交战。到了最后一刻,高洁忽而眼角一热,于直垂首倒在她的脸侧,她将脸侧到另一边,泪终于落下。
她在想,自己为何要落泪?今日之后,自己又将如何脱身?
此刻,客房底下第三层宴会厅前,宾客络绎不绝,气氛十分热烈。厅前的迎宾廊两侧设了两壁仿古展柜,一望过去金辉耀眼,吸引诸多宾客流连。原来这里展出的是“盛丰金饰”创立八十年来,屡获殊荣闻名海内外的诸多黄金饰品。
其中,尤以立在首位的凤冠最为吸晶,据传是盛丰字号创始人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修复的家传了近百年的清代凤冠,其中用的金银细工的工艺登峰造极,等闲不轻易示人。这一回能够直接在宴会厅前摆放了出来,着实让许多慕名已久的人们一饱眼福。众人啧啧称叹,这全赖今日盛丰创建八十周年纪念同盛丰现任董事长林雪的幼孙于直订婚大礼的双喜临门。
众人所未能知的是,在宴会厅内设的休息室内,林雪正在大发雷霆。
“行走在大场面上,最是要重信守时,方能摆出应有气度和气派。如果这都做不到,还谈什么独当一面?”
立在林雪身边的是于直的堂兄于毅,他闻言立刻接腔:“奶奶,于直说今晚要增加一个特别的仪式。”他给老太太递上一杯热茶,“给您助兴。”
见林雪并没有将茶水接过来,于毅活络地续道:“我去问问于直的几个朋友。其实现在客人也只到了一小半,周末路上堵,再等个半小时不碍事。”
林雪这才接过于毅递来的单枞,呷了一口,问于毅:“老实讲,你们俩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于毅朝祖母笑道:“我们什么鬼主意能瞒得住您啊?”
老太太心思极其刁钻,于毅以为得法,却听老太太忽而又问:“那高洁人呢?怎么也没瞧见。”
于毅往墙上挂钟一顾,“哟,时间不早了,穆子昀请的黄金协会的老行尊都该到了,我出去帮忙招呼一下。”
他正想脚底抹油,一抬头就见于直大步流星迈了进来。于毅上前小声责怪:“怎么拖这么久?”
于直唇角一挑,微微一笑:“我正要把准备的事情好好和奶奶讲讲。”
见于直胸有成竹地走到林雪面前,于毅心中大定,他退出门外,体贴地为他祖孙二人将门关上,落落大方走入宴会厅内。
盛丰于家办宴,照例订下这间已有百多年历史、双犬铜饰闻名海上的老店宴会厅,请来烹饪协会名誉顾问,用一手已近失传的淮扬菜绝技誉满业界的老厨司掌勺,邀到舞台上头表演的是平均年龄七十岁的著名老爵士乐队。
宴会朴实老派而华贵,与会贵宾很给主人家面子,泰半女士心有灵犀地着了旗袍,小半男士助主人家的兴,也难得地穿上长袍或是中装。这一层尊重,对百年老店,也是对“盛丰金饰”誉满八十年的盛名。
于毅热络地招揽着客人,也不意外地听到一些客人背他而言的碎语。
“不得不讲于家的老二于光华有本事,有些人花钱找几个粉红佳人陪着,只是舒展了身心。他同那一位穆子昀打了十来年交道,让自家产业增值十来倍,他同旁人,可谓立见高下。”
“就是有些尴尬,今晚这杯儿媳妇酒,穆子昀还是没有合法身份去喝一杯。”
那头又有人问:“听说女方也是珠宝设计师,最近还在美国拿了个奖,竟然没有在盛丰任职。”
“早晚的事情吧?今晚典礼一过,盛丰百分之二的股份就到手了,最后总归是自家的生意。”
于毅莞尔一笑,充耳不闻。他在舞台下右首男方的亲属席找到于直的三位发小,同他们打了个招呼。
靠于毅最近的徐斯奇道:“我都来了半个小时,还没见到准新郎。”
坐在他身边的关止居然带了电脑,搁在膝盖上办着公,这时停下手来,“于直怎么一点新郎官的自觉性都没有?”说完便被坐在身边的妻子蓝宁扯了扯衣角,暗示他少说两句。
坐在最靠外的莫北说:“我刚才看到高小姐就在厅外,仪式快开始了吧?”
于毅笑道:“就快开始了,这不,我得快点儿跟新人对接做个统筹。”
于毅是预备到大厅外同高洁也招呼一声的,但是走到大门前就停了下来。他看到了高洁,但也看到了高潓,他想他不太适合掺和这一趟浑水,于是折了个身,又转回了大厅。
高洁即将进入宴会厅时,看到高潓在签到处两米宽的缀满盛丰猎犬图腾的签到板上签下自己的大名。
镁光灯瞬间闪烁不停,不是因她,而是她身后款款方至的捧场名人。高潓几乎是回避着所有的镜头,匆匆自聚光灯影中撤离。
高洁在宴会厅门口等着她。
就在八岁的某一日,高洁见到了五岁的高潓,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一个人和自己长着同一双被旁人夸赞为像洋囡囡一般的天生水濛濛的眼睛。
高潓说:“你不是我的姐姐,我才没有姐姐呢!”
高洁惶惑地拉着母亲的手,“妈妈,她是谁?他们是谁?”
站在他对面的男人蹲了下来,朝她招着手,“洁洁,我是爸爸。”
闻言哭出来的是高潓,她跺着脚甩着手,哭得比谁都可怜,“胡说胡说,爸爸妈妈有结婚照,不是别人的爸爸。”她对住了高洁,“不是你的爸爸。”
潘悦一言不发地走过来拉走和高潓对峙的高洁,高洁望住那个生来不曾见过一面的陌生父亲,又是疑惑,又是焦灼,她哀哀地问她的母亲,“妈妈,我也有爸爸吗?”
潘悦俯身抱抱高洁:“我们走。”
高海拦住潘悦,说:“我不是不要洁洁。阿悦,你不能不让我看她,我有这个权利。”
潘悦仰一仰头,锐利地扫到高海身后的吴晓慈身上,“你和她走的时候,就已经没有这个权利了。”
高潓虽然和高洁生着同样一双眼睛,但是长得却比高洁要美丽得多,因为她的母亲吴晓慈实在是一位美貌的女子,尤其是那副我见犹怜的气质。她那时在潘悦高傲的怒视下,瑟瑟发抖的模样让高洁至今难忘。
她哀求,“悦姐,我不是存心的,真的不是存心的。我实在太爱阿海了,你和师傅别怪他,那时候的他,更需要我。你们也是想看他好的吧。我们,我们这些年心里都过意不去,所以这一趟回来,把当年你们婚房的拆迁款都留给你们。”
“不必了。”潘悦冷冷一笑,挽住高洁的手,头也没有回就走了。
小小的高洁,却是忍不住不住回头。
在她再大一点儿的时候,才晓得,在她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她的父亲和眼前的这个柔弱女子闹了一场婚外恋情,至为荒唐的是这个女子是投在她的珠宝工艺师外公门下学习的学生。但八岁的她还不懂这一切,她只是一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一边不住回头看着站在后头的父亲呐呐无言,不敢逾越半步。她的父亲,离她一直这么远,这么远。
她自小就知道,她的父亲在她的面前,永远都是这样——不敢逾越半步。
所以高潓说:“爸爸没有来。”
高洁只是笑了笑,“我不意外。”
高潓嗤一声:“你做过什么事情,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高洁笑叹:“潓潓,你不小了,也应该清楚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事事都能得偿所愿的道理。”
她伸手抚一抚肩上的褶皱。她一身大黑白棋盘格纹礼服,庄重又素雅,是于直的奶奶林雪亲自挑选馈赠。
高洁在高潓欲再次开口之时,转身道:“我要进去陪于奶奶了。不管怎么说,还是很感谢你能来,浩浩没有来真遗憾。”
高潓咬牙:“这样的事情,你还想把全家人都牵扯进来吗?”
但高洁并未理会她,昂首挺胸步入了宴会厅,女主人一般高傲。
宴会厅内,林雪已经站在舞台中央,爵士乐队风采依旧的老乐手们持器待命。她向来宾颔首致谢,人人肃然起敬。
谁都晓得盛丰董事长林雪的经历是一则轰轰烈烈的女性传奇。她是城隍庙老金铺的掌柜家的独养女儿,又长了一副明眸皓齿不足以形容的美姿容,自小就被父母如珠如宝养着,给她念了洋学学了外语。待长到二十岁上头,林雪走在南京路上就被一位导演慧眼识中,在一部电影里出演了一名山村姑娘。明明是城里小姐出身的她将山村姑娘的淳朴和炽烈表演得格外动人,因此一炮而红,成为上世纪五十年代家喻户晓的女明星。那一两年,但凡遇着林雪主演的电影上档,国泰电影院售票处的观众必定通宵排队购票。
这样一个人人追捧的大明星富家女,却在如花妙龄选择退隐并下嫁给自家金铺打金师傅的儿子于成明。这于成明少小离家参军,不管是在解放前还是解放后,参加过大大小小不少战役。一直到同林雪成了婚,旁人才在林家的盛丰金铺里看到这位军人长官居然有一手出神入化的金银细工手艺。夫妻俩琴瑟和谐,原来出于此处。再几年,林家的盛丰金铺被摘了招牌,昔日养尊处优的金铺千金、人人追捧的大明星、众星拱月的军官太太,从从容容陪伴着丈夫住进牛棚里刷马桶理干草。又几年,时风变换,林雪同退伍的丈夫一起重操家业,将昔日民国老金铺改制成为今日的“盛丰金饰”,迄今已历八十年盛名。
同自己一手振兴的家族品牌一样年逾八十的林雪,眉眼之间尚能觑见年轻时的风情,而岁月更增添了众生对她的敬畏。
“感谢各位老朋友新朋友的光临,给我这老太婆贺寿,这已经是我老伴去世后的第八年了。每一年我都看到了更多新面孔来支持盛丰的事业,这让我万分荣幸。”
台下承情的掌声此起彼伏,林雪也向大家摆手致意。
“盛丰今年也八十岁了,这些年在华东和华南又开了不少铺子,虽然市场上已经不大景气了,但好在我们的老主顾们都还顾念我们、相信我们,让我们的业绩一直很漂亮。大家都晓得我们盛丰是金铺起的家,素金生意是我们的本行也是我的擅长,前几年呢我们代理了一些镶嵌类珠宝品牌,做得很有点成绩。所以,从今年开始,盛丰会有一些更新更大的调整。”
台下登时窃窃声起,都觉出林雪话中的不同寻常。
林雪待众人嘈音渐歇,才又讲:“我们会正式为素金产品和镶嵌产品建立各自的事业部,我们还会搭建一个为年轻的中国珠宝设计师服务的平台,这是我的孙子于直创业这两年做的事情,在座的各位大概也有些耳闻,以后这一块业务仍旧由他自己全权负责。为了新增加出来的业务,盛丰会把供应链部门独立出来,也成立一个新的事业部,会把原盛丰总经理穆子昀调过去亲自带队伍。好了,大家都知道以后什么事情该找到什么人头上了吧!”
林雪一长串话讲下来,如同平静江面忽然被风吹乱,水面微漾,暗流将起。
谁都晓得林雪同于成明生的两个儿子于光华和于光耀,在商业经营上头并没有什么建树,对盛丰更是没有什么贡献。一直到林雪的两个孙子于毅和于直进入盛丰之前,陪伴在林雪身边,同她胼手胝足砥砺前行的得力下属一直都是那位穆子昀。
很多人都不记得穆子昀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以助理的身份陪伴在于光华身边的,只晓得穆子昀出现没几年,于光华的发妻韩芷就因病去世了。如今韩芷墓木已拱,穆子昀虽仍未成为于光华的合法妻子,但早已在盛丰内风生水起的一把手。
故而,林雪的公告如晴天惊雷,耐人寻味。
正走在宴会厅主通道的高洁把林雪在台上的话语听得清清楚楚,听到最后的任命时,她停下脚步,惊疑不定地望向穆子昀坐的那一席。
穆子昀单独主理一席,坐首位,作主人礼仪,刚才林雪话音一落,她手畔的猎犬形状筷架被推落在地,此时正举手唤服务员。
有一束追光灯正巧打在她的脸上,高洁看到表姨本逾四十仍然保持良好气色细腻洁净的面孔上泛出一层淡淡的光,不知是泛出的油还是冒出的汗。
高洁的手心慢慢热起来,就像几十分钟前,在于直身下时那样,大汗淋漓,奋力挣扎却不得抽身,虽有中央空调,但仍热得极不好受。
她停在宴会厅的主通道上,看着一直立在台下的于直正缓缓走上舞台。
林雪等于直走了上去,才又介绍道:“下面我的孙子于直有几句闲话要同大家讲。”
就在几个月前,高洁也像现在的于直这样站在舞台的中心,那是在西雅图奇胡利玻璃艺术园里举办的圣洛朗珠宝设计大师赛的颁奖晚宴上。
其时,她手里捧着比赛获胜的奖杯,有一点点疲倦,但是仍对着台下举着“长枪短炮”礼貌微笑。她知道一定会有人在屏幕前看着她,因此再疲倦,她都要令自己容光焕发,美丽照人。她的亲切让洋记者们纷纷褒扬。
就在那个时候,一直站在台下的于直,突然风度翩翩地走上了舞台,他展开臂膀,在众目睽睽下,将高洁环抱在身畔。
现在的于直和那时刻的于直穿一模一样的银色西服,一样潇洒大方地含笑步步向前,跟席前各人点头致意。
他站到他的祖母让出的舞台上,调整了一番麦克风的高度,然后开了口。
他说:“其实今夜是我奶奶的寿宴,请各位前辈和朋友来是想大家开心开心的,因为人到得很齐,所以我想我可以借此机会向大家解释一件事情,免得以后再见面解释,你们会烦我。”
宾客们哄堂大笑。
高洁还是站在远处未动,她有一丝不好的感觉,那感觉寒冷入骨,就像刚才楼顶上的劲风,自她脚心而起,寸寸凌迟而上。
于直的目光扫过台下众人,似有意似无意,扫到那条主通道上唯一站着的人儿——一身的棋盘装礼服,好像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蓄势待发却已无力拨动。
几十分钟前,于直是用了点儿力折磨身底下的人,用那种令人疯狂又无奈的巧力,一点一点逼迫对手至崩溃,一刻让她升入云端,一刻让她掉入地狱。
于直咳嗽了一声,继而说道:“有些媒体不久前发了一些关于我的报导,真的很不好意思,这是他们一次美丽的误会。我还是一个快乐的单身汉,今天刚刚被我亲爱的奶奶发配去开荒,所以大家以后就放过我吧!”
现场的灯光师许是个生手,一时追光灯乱闪,从舞台上追到舞台下,忽而闪过伶仃地站立在人海中央的高洁,镁光灯照在她惨白的脸上,又照得她身上那一件棋盘格的礼服好像一张网。
惨淡又凄惶。
高洁的眼睛,牢牢地瞪着台上那个含笑的男人,恍然未闻周围可谓今晚最为嘈杂的议论声。
于直在舞台上,展开他好看的笑容,勾起他风流的嘴角,眼底却没有一丝温度。
他也正冰冷地望着台下那个女人。
他在想,这时这刻的她在想什么呢?她面色煞白,手足僵硬,可是还能站立在那么显眼的位置,虽然惨淡但不失色,虽然凄惶但不失态。
高洁在想,她到底算不算认识舞台上的那个男人?
也就一年的时间啊!她以为足够长,长到她以为有了十足的把握去面对一切变故,但是也太短,短到她对这一刻的变故根本措手不及。
追光灯晃得她眼前缭乱,身体上缱绻的温度还未退散,心灵上惊骇的冰冷已经席卷。
这是从未预料到的局面,假使……假使当初有另一个选择的话……高洁摇头,就算重新回到一年前那个当初,她亦不会让自己有第二个选择。
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义无反顾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