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里特·纳索小跑着去给女友买水,急不可待,店老板看到他气喘吁吁的样子,笑着调侃了他几句。
“有女朋友了?”
索里特慌忙点头,也没多看老板一眼,掏出裤兜里皱巴巴的纸币结账,再一溜烟跑回去。
翡翠海岸的沙滩上,他的女友多纳泰拉已经等在那里了,棕发女孩的大眼欣喜地望着他。
美丽的多纳泰拉,在她身边总能令自己放松,不用在意那些讨厌的视线。
“来了,给你。”
索里特用衣袖擦擦水瓶上凝结的雾珠,小心翼翼递给女友。
“谢谢~”
多纳泰拉微笑着接过,眼睛里都是眼前的青年。
她迟钝又可爱的索里特·纳索。
翡翠海岸的晴天蓝海格外美丽,意大利闻名在外的旅游业,让沙滩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游客。
她是外地人,申请大学期间来这里旅游散心,遇到了一个本地青年。
他们相识于海边,几乎一见钟情,索里特和她同龄,旅游旺季里会在在海边打打零工。
一个有点孤僻,但对她很好,讨她喜欢的青年,到这里之前,她从没想过自己也会这样陷入热恋。
索里特与多纳泰拉家境相差很大,撒丁岛的旅游价格可不便宜,而多纳泰拉向往美术殿堂,愿意花大价钱来这里吸取灵感。
“我以后想去佛罗伦萨修复文物,你觉得这样好吗?”
多纳泰拉想讨论未来。
索里特慢慢嗯了一声。
“我……不读书了,我想当个渔夫。”
撒丁岛的旅游产业发达,当个渔夫也能养活自己。
多纳泰拉好奇地看着他,索里特有种神秘气质,她就像被命运牵引般爱上了索里特,她想问问以后的打算,但或许早了点。
以后再问吧,还有很多时间。
几个同龄青年从身边快速跑过,从背后推了索里特一把,喊着“看,胆小鬼也有女朋友啦!”随即嬉笑逃走。
多纳泰拉很生气,想跟这些人对峙,索里特拉住了她。
“没事的,他们只是开玩笑。”雀斑青年看起来不太在意,挠了挠头。
多纳泰拉还想说什么,但鼓足了气又放下,索里特就是这样迟钝,几乎不生气,也不烦恼。
这点挺麻烦的,如果不是他帮她找回了失物,也没法认识对方。
但只要与他说话,就能感受到他丰富的思维,与独特的魅力。
她很少看到这么奇特的人。
“好吧,那你可得挽着我走,让他们看看。”她坏笑着看向索里特。
“我们继续去拍照吧,你要把我拍得很漂亮,像前两天拍的那样。”
索里特脸憋得通红,虽然他大多数时候表情匮乏,但还是会笨拙地挽起多纳泰拉的手。
美好的夏日,他们逛沙滩,玩水,吃冰淇淋,索里特给多纳泰拉拍照,绞尽脑汁对付自己换了十八个角度,只为最美姿势的女朋友,最后终于交出了合格照片。
这对情侣坐在椅上看夕阳,地中海的热度随太阳沉下去一半,风也有些冷了。
多纳泰拉靠过来,依偎着索里特的肩膀。
“能谈谈你的家庭吗?我们认识的这段时间,从没听你提起过呢?”她期盼地看着索里特。
青年没有回答,平时只要涉及到家庭,他就会格外安静。
“我……是被神父养大的,我母亲经常不在身边。”
有点含糊其辞,但多纳泰拉也不意外,索里特是个内心敏感的人,从岛上人的态度来看,他不喜欢讨论这个话题。
“没事,不想说就不要说了”
索里特如释重负,感激地看着放过他的女友。
天黑后,索里特与多纳泰拉道别后,踏上回家的路。神父对他虽然宽容,但彻夜不归也是不行的。
他被两个人堵在路上,伊万昂尼斯与他的哥们。
索里特·纳索虽然有撒丁岛人所不具备的身高,但伊万·昂尼斯也是个稀有的大块头,还有同伴。
“你在打工对吧?我看到你在沙滩上帮忙拖船,还给你女朋友买东西。”
“我最近手头有点紧,借点钱给我花花,过阵再还你。”
伊万昂尼斯说借钱要还,就没几个人会信。
索里特不想搭理,直接绕开他打算回家。
昂尼斯于是去扯他的包,避开索里特抗拒的动作,他灵活地拽下包来,打开看只有穷酸的几小沓里拉,嫌弃地拿出来,把包丢回给索里特。
“神父说,人要充满爱与善良,还要帮助别人,我最近很需要帮助啊。”
昂尼斯窃笑,看索里特僵硬而不满的表情,转头离去。
“嗯,回来了吗?玩得开不开心?”
正在与客人攀谈的神父看到养子小心关上了门,低着头打算回房间。
“嗯,还好……”
索里特看起来没精神,这孩子,有了女友后是要活泼了些,但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村里人说他是个迟钝又胆小的人,事实确实如此,这孩子哪怕对冒犯自己的人,也不会生气,不会憎恨。
被动,沉默,或者说……冰冷。
但提到他感兴趣的事,又会激动起来,没完没了说个不停,十分直率,甚至得罪人。
神父猜测这孩子内心大概有另一个世界,与其他人不同,自己或许也没那么了解他。
但他极为宽厚,只把养子当成普通的内向性格,当养子说想当个渔夫时,也表示了支持。
这孩子只要安安静静待着就好,只要平稳度日,而教堂刚好就是一个适合平稳度日的地方,它沟通人与神,为每个人的命运指路。
“这位是莱塔先生。”
神父向养子介绍身边旁边的中年男人,他向索里特点头示意,上下打量他。
索里特并不喜欢这种过度探究的眼神,但莱塔这么晚与神父沟通,无非就是讨论捐赠或者教会事务,而索里特不关心,于是他礼貌地表示身体不适,回了房间。
索里特讨厌被人关注。
通常他会无视那些不太具备攻击性的行为,但也有今天的这种情况。
对方对他有某种想法,而他很敏感,总是能察觉到敌意。
当看到莱塔的那一刻,他就想躲到房间之中。
索里特隐约知道自己不是寻常人,他灵魂里有“隐藏的另一面”。
除此之外,他总会很在意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教堂彩花玻璃透出的朦胧之光。
他曾经询问过自己的神职人员养父,得到的回答是“这是神给予你的启示,你不必为此感到烦恼。”
说得没错,这或许是某种启示,索里特相信启示与命运的存在。
他还能异常到哪去呢?虽然出身有一些小瑕疵,可迄今为止都没出过大问题。
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人而已,这世间有数十亿平凡之人,索里特坚信自己与他们无关。
他只要平凡地生活,保护自己的秘密,直到遇见一个足以交付全部信任的人。
但真会有这样的人吗?
当晚,索里特做了一个梦,自己在祷告,虔诚地祷告。
“我赢了,所以让我的过去消失吧。”
恐惧如黑幕般笼罩而下,他大汗淋漓地醒来,准备吃床边的止痛药。
做类似的梦已经很多年了,无一不伴随醒来时的头痛欲裂,还有难以形容,灵魂仿佛要离开□□的奇妙感觉。
索里特把这些归类为每个人都有的小毛病。
他准备去正厅呆一会,但推开门发现,竟然还坐着一个人。
“莱塔先生?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还……”
高大的外国男人起身走来,又一次用让人不快的探究眼神上下打量索里特。
“昨天晚上,伊万昂尼斯的钱包丢了,他想不起究竟是在哪丢的,你知道是在哪里弄丢的吗?”
莱塔身形虽高却有点佝偻,看起来像个流亡异国的旅游作家。
迪亚波罗对这没头没尾的提问一脸茫然。
莱塔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本来只是想做点买卖,但撒丁岛却有让我不得不注意到的事。”
“1967年,某个女犯在撒丁岛的女子监狱生下了一个男婴,她已经服刑两年,没跟任何男性接触过,期间竟然也没人发现她怀孕。”
“那个婴儿被神父收养,长大后阴沉懦弱,无人理解,他们都说他是恶魔,有恶魔的名字。”
“这孩子的生母是个眼里只有钱的社会渣滓、抢银行时重伤人质,被判入狱十年,但不愿意找工作来获取假释,刑满出狱后去看望孩子时,责怪‘你没有给我带来好处’,并试图勒索孩子的养父。”
“然后这个女人就失踪了,她这种社会边缘的人,消失也很正常,或者远走天涯海角,或者死了,但我偏偏不这么认为。”
莱塔托着下巴煞有介事的分析,并转头看向愣在原地的索里特。
“你一定知道她去哪里了。”
索里特没有回答,他只是后退两步,充满敌意地看着莱塔。
“你在说我的母亲。”
“对,没错,你的母亲,索里特·纳索。但我比较好奇的是,你为什么要用这个假名欺骗你的女友?”
“你的真名应该叫迪亚波罗才对。”
“我怎么做不关你的事。”索里特·纳索,不,迪亚波罗依旧维持着警惕。
“我急需某个真相,我相信你就是关键,虽然还没找到证据,但你这样遮遮掩掩,反而让我更好奇了。”莱塔露出了笑容。
“实不相瞒,我是特意来邀请你跟我合作的,我很看好你的能力,你不是想寻找一份毕业后的工作吗?来为我工作如何?”
迪亚波罗反而更弄不清这个人的想法。
很不合理,莱塔明明是刚来撒丁才对,他的口音,外貌。
怎么可能知道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关于自己母亲的事?
神父难道会告诉他?
迪亚波罗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我拒绝,我根本不了解你是个怎样的人。”
“你的母亲去了哪里?”莱塔问。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认为我知道?”迪亚波罗坚持。
莱塔耸了耸肩膀,对迪亚波罗的不配合十分无奈,他两手插兜,在教堂中走了两步,仰视着穹顶上光源。
“我再说一次,你到底愿不愿意说实话?或者为我工作?”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所谓的‘实话’是指什么!你再这样我就要报警了。”
迪亚波罗再一次拒绝,彻底地表达了不情愿。
“好吧好吧,看来你不相信我,也不愿意说实话,还以为能从你嘴里得到一些情报呢。”
他揉着额头,一副苦恼的样子。
“我刚才说伊万·昂尼斯丢了钱包,其实不对。”
“实际上,他刚才死了,明天一早,会有人从池塘里捞起他的尸体,而推他下去的人是你。”莱塔带着几分促狭笑意。
迪亚波罗愣在了原地。
“他跟你一直关系不好,还想勒索你,而你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作为女犯生下的恶魔,你在争吵中,把昂尼斯推下池塘。”
“你在说什么?我连他出事了都不知道!你怎么敢把这种罪名安在我头上?”
这突如其来的指控让迪亚波罗陷入了混乱,但他明显感觉到其中隐隐的恶意。
莱塔竖起食指放在嘴边,仿佛胜券在握。
“我很确定是你干的,首先你讨厌他,他经常欺负你,抢你的钱,还想害你的女友多纳泰拉,对这种人,想干掉他也完全可以理解。”
“她怎么了?!”
“嘿嘿,你还真在乎她,可惜的是她虽然没事,但你马上就要倒霉了。”
“你想吓唬我?”迪亚波罗咬牙。
“这不是吓唬,这是预言,今天开始,不会有人相信你说的话,你将颠沛流离,以谎言度日。”
莱塔大笑着推门离去,没理会一脸错愕的迪亚波罗。
“到那时,你会来求我。”
第二天,索里特急着跑去多纳泰拉住的酒店,平时她会在餐厅吃早餐,可今天怎么还不来,他必须要确认多纳泰拉还安全。
他长相非常醒目,哪怕在游客众多的街道上,也一下就被伊万昂尼斯的家人围住。
“你杀了伊万对吧?”
伊万·昂尼斯的父母痛哭流涕,指着他咆哮。
“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恶魔!”
游客或冷漠地离去,或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这几名本地人的争吵。
迪亚波罗被抓住,在吵闹与拉扯中艰难辨别出事实全貌。
他们说伊万昂尼斯死了,他昨晚和自己在池塘边发生争执,为了钱的事,于是他被自己推下水池灭口。
他们说是自己干的,有一位外国人可以作证。
迪亚波罗看了看酒店门口,多纳泰拉没出现。
而他被押到教堂,一片喧闹中,神父得知了养子犯下的事。
“你干了什么?”
养父又惊又怒。
“他一直都在骗你!莱塔先生告诉了我们真相,他终于暴露出了恶魔本性!”
昂尼斯的父母痛哭。
无论迪亚波罗怎么解释,都没人相信他说的话,正如莱塔的预言那样。
一番争执后,痛苦不已的神父终于打起精神,分开吵闹不休的养子与村民。
“迪亚波罗,你不可对主说谎。”
神父脸色极差。
“主宽厚慈爱,但他的眼睛明辨是非,在警察到来前,你先在房间里反省罪行,争取自首吧,这是你最好的选择。”
房间落锁后,迪亚波罗坐在床上扶着头思考。
他其实不太意外村民对他的敌视。
他难以理解常人的感情,他不明白背对自己的猜疑,恐惧,好奇。
也不明白神父时而热切期盼,时而唉声叹气的理由。
他并不是个能轻松融入人群的人。
长期游离于人群之外,对人群满不在乎,引来过许多敌视的目光,同龄人不介意给他使绊子。
神父曾说他有神之启示,而他预感到某种不安的未来。
就在此时此刻,那个未来降临了,正如噩梦所见。
迪亚波罗拉开抽屉,有一张他和生母的照片,拍的并不好,两个人都非常僵硬,时间在女人出狱后,那是一次极不愉快的见面。
记忆中,那天下午都充斥着叫骂,哭泣,哀求,母亲叫着他的真名:迪亚波罗,意思是恶魔。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得到这个名字,从出生起,这个名字就给他带来了很多麻烦。
他没能跟随生母生活,她自己甚至都没办法养活自己,遑论怪异母子身份引来的敌视。
“过去”总是会束缚人真正的平静,血脉相连是最棘手的。
只要那个女人存在,黑暗就围绕着他。
他从幼时就默默祈祷着,希望神能聆听到他的心愿,他想要那个女人消失,她是自己出生的证明,是不可逃避的过去。
于是数年前的某一天,那个女人真的消失了,起初是很久没来看他,没做出骚扰,纠缠的事,时间一久,村里人不再谈论这个前科犯。
他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意识到,这世上少了个人。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他问过神父,神父说:她去了异国,生活安稳。
迪亚波罗非常确信这点,长大后他才明白自己的母亲不是个好人。
她是被社会排斥的前科犯。
而神父这么说,意味着那位陌生的母亲,已经找到了新归宿。
这样很好,他们的命运不再纠缠,就不会有麻烦。
迪亚波罗本来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现在,麻烦主动找上了自己。
他清楚自己没有谋害昂尼斯,但某种直觉警告他,不能等待审判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正处在某种异常危险的境况之中,而造就这种危险的导火索莱塔,此刻正在外面洋洋得意。
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而不管他有什么目的,但绝对不怀好意。
迪亚波罗必须立刻离开,只有一个办法。
他用打火机将与生母的照片烧掉,销毁房间内一切关于自己身份信息的记录,摸出抽屉里的小刀和工具,收拾完毕,弄开房门。
这是自己住的地方,所以并不是那么难。
昨晚莱塔走后,他就在短时间里,用各种方式弄到了那家伙的住处。
他在黑夜里跑过熟悉的街道,前一天,他还和多纳泰拉在这里散步。
他能远远看到多纳泰拉住的那家旅馆,还有一点灯光。
太匆忙了,命运来得太匆忙了。
迪亚波罗没往多纳泰拉的方向看去,而是转头走上另一条路。
莱塔睡前十分不安,他常年饱受精神压力,喝了几杯红酒才勉强入睡。
“这帮没用的家伙,为什么查不到……”
半夜里被他咒骂着醒来,想开窗通风,当眼睛终于适应黑暗时,发现隐约有个人影。
“你……”
咣的一声,锐器砸下。
当夜旅馆发生了大火,奇怪的是,烟雾报警器没有运作,等察觉到时火势已晚。
当夜,索里特纳索,或者说迪亚波罗,也彻底在世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