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结婚这件事情上,余良民真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一九五十年代,他才懵懵懂懂四五岁,还不知人世间情为何物,就早早地订了门娃娃亲。
然而,二十来年过去了,进入七十年代,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娃娃亲却成了剃头挑子一头热,任凭余家怎么求来求去,女方始终不给个痛快话。
当村里的同龄人还在穿开裆裤的时候,逢年过节,余良民就有岳父家可走。如今,同龄人一个个都结婚生子、成家立业了,他依然形单影只,而且,岳父家越走越疏远,越走越貌合神离,叫他情何以堪?!
娶媳妇儿,也许别人只要出一张嘴,谈谈恋爱就行;他笨嘴笨舌,谈是谈不来的,只能靠跑断腿了。跑来跑去,始终没有下文,余良民感觉自己已经没招了,他憋屈。
如果要问,是不是女方嫌弃他人太老实了呢?那么说,当然一点都不错。其实,岂止是嫌弃,简直就是欺负!
这里是皖西南的乡村,农历八月,天高气爽,桂花飘香,稻田逐渐由青绿转淡黄,稻穗低垂,丰收似乎在望。此时,庄稼、瓜果将熟未熟,播种的时节已过,收获的时节尚未到来,一年到头忙忙碌碌的乡民们,这时候竟然难得地清闲起来,故在中秋节的昨天歇了一天工。
早饭后,余良民独自出门,他本想在口袋里装包烟,可香烟昨晚已抽完了,他就随手抓了把葵花籽。出门前,他总是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乎是村里唯一一个将白色的衬衫扎在裤腰和皮带里面的人。这是他的习惯。
农闲时,他会出去转悠、转悠,这儿走走,那儿看看,在树阴底下乘会儿凉,在村头巷尾聊个天。顺便在口袋里兜点儿瓜子或花生之类,边走边吃,有滋有味;偶然地,也会手夹一支香烟,边走边抽,悠然自得。村里的年轻人看见他抽烟,有的套近乎,顺便借支烟过过嘴瘾。给还是不给,那就要看余良民的心情了。有的羡慕嫉妒恨,心里不服,直言不讳地说:“你还不是靠吃你爷老子!”
余良民听罢,一般坦然一笑,不仅不介意,还很得意,一幅公子哥的模样,派头十足,连到乡下来插队的上海知青都没得比。
今天,良辰美景形同虚设,他雅兴全无,没去村里村外四处转悠,而是直接去了四叔家。昨天是中秋节,他扛了满满一大包节礼去岳父家,又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他心里的郁闷甚至恼恨,可想而知。
余家屋是个大村庄,自余家先祖搬迁到此,至今过去几百年了,开枝散叶,人口越来越多,人均耕地越来越少,乡民的生活开始吃紧。
这是一个乾隆皇帝就碰到过的老问题。乾隆皇帝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早在乾隆年间,就由朝廷组织过一次人口大迁移,各家各户的长子由皖西南集体搬迁去了陕西。这些族人背井离乡,一直与老家保持联系。直到民国,战事频仍,社会混乱,交通中断,才断了音讯。到了新社会,人事更迭,村里人都不知道还有族人曾经长途跋涉,迁户去了大西北那个天遥地远的地方,那边自然也再无音信或人员来往。
余家屋背山面水,是块风水宝地,正中间是祠堂祖屋,年代久远。余家始祖是怎样来到这个有山有水、适合生存的地方的?不得而知。随着岁月流逝,各家各户不断添丁加口,新家新户都会围绕着中心点,在四周添砖加瓦,新建或扩建房屋。
屋前有个大水塘,岸边有棵高耸入云的古柳,枝干粗大,经历几百年的风吹雨打日头晒,树干底部残缺了一块,形成一个黑黝黝的大空洞,能藏身一个人,里面经常发出一些叽叽咕咕之类古怪的声音,有时还咚咚作响。传说树老会成精,不知是真是假。
每到夏天,参天的柳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鸟儿架在枝丫间筑巢,蝉儿躲在树叶下鸣叫,一天到晚,热热闹闹。乡民吃饭或者空闲的时候,喜欢坐在老柳树下聊天或拉家常,孩子们也喜欢在这里打闹嬉戏,这里是祠堂祖屋以外的一个自然而然形成的露天集合点。
余良民家与四叔家隔着一条小河,河水从屋后的山涧弯弯曲曲流淌而来,清澈见底,鱼虾成群,流经大水塘边,一部分进入水塘,另一部分顺着村口向东奔去。
过了石头桥就到了四叔家。恰逢周末,四叔回来了,四婶也在家。他们看见大侄子来了,亲切地跟他打招呼,递烟倒茶。四叔陪他坐着闲聊。余良民开门见山,道明登门的事由。
“姚家想退亲!”他说。
一门订了二十来年的娃娃亲,因姚家姑娘有点儿翘来翘去的,一直悬而未决,余家人都知道。四婶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她站在一旁听见了,还没等四叔说话,就着急地问道:“姚家正式提出来了?”
“嘴上还没说,脸上表露无遗。”余良民答道,苦恼地眨巴着眼睛。
“昨天去岳父家了吗?”四叔关切地问道。
“去了,还、还是不同意。”余良民一着急,说话就有些结巴,“这边去催、催……婚好几次,都不同意。”
“大人也不同意了?”四婶追问道。
“主要是……姚……紫玉。”余良民断断续续地说道。
姚紫玉就是他未婚妻。
“你岳父呢?”四叔问道,“他是个什么态度?”
“主要是岳父拦着,要不然,早、早……就退了。”余良民如实答道。
四婶说:“既然你岳父没有不同意,四叔就不好去说什么了。”
四叔想了想,说:“这事,你去跟你母舅和舅母娘说说,既然是你舅母娘的娘家人,他们说话会更方便,更有效果一些。”
“他们也知道……”余良民说。
四叔轻叹一声,觉得这事很棘手。他既同情侄子,又不能对姚家说三道四。婚姻自由,这个大道理谁都懂。
四婶说:“过几天我去界亭街办点事,顺便帮你说说话。这样的事,四叔就不太好掺和。”
“嗯!”余良民满怀希望地答应着。
又坐了一会,一支烟快抽完了,外面传来生产队长用铁筒喇叭喊“出工”的声音,他就起身告辞了。从四叔家出来后,余良民将烟蒂猛吸几口,眼看就要烧着手了,再吸几口,才舍得扔在路边。然后,他沿着河边小道走出了村口。
这时节,三伏天已过,秋老虎来临,天空晴朗无云,丽日和风,除了中午,气候宜人。
今天的劳动任务仍然是在稻田里挖排水沟。早晨出去干活,回来吃早饭时,劳动工具都留在稻田里了,所以,他就直接去了。
出村口大约一里路,是最基层的乡村小集市庙南街,公社、大队、合作社、信用社、中小学、卫生院、食品站、轧米房、兽医站、综合厂,等等,都在那里。周边村庄的人,尤其是年轻人,空闲的时候,只能到这里来转转,再无别处可去了。其实,说是集市,都是公家单位,并没有什么好看的,无非这里蹭蹭,那里站站,和相熟的人搭个话,闲聊几句;和不想熟的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擦肩而过。住在农村,一点宝贵的空闲时间,就这么无聊地打发了。
从庙南街经过时,余良民顺道去合作社里买了一包东海牌香烟。
老大不小的,他对自己的婚事是很上心的。四叔叫他去跟舅舅和舅妈说说,他也想去,可得等刮风下雨天不用出工才有空呀。
老天总算下雨了,他按照四叔说的,起个大早,赶上进城的班车,去县城舅舅家,特意戴上了那瓶早已准备好的梨子汁。
舅舅姓万,一家人住在公安局家属大院里。他到时,舅舅家无人,门上叮当一把锁。万舅舅原本是公安局副局长,这些年被整来整去,至今还在家靠边站。平时,舅妈上班去了,舅舅一般都是在家做饭。他怎么不在家呢?可能上街买菜去了吧。难得来县城一趟,余良民撑着一把油纸伞,冒着淅淅沥沥的细雨,决定趁机去县城热闹的地方转转。
眼瞅着到了中午,他再次去舅舅家,刚好赶上舅舅家的午饭。舅舅一家人热情地叫他上桌吃饭。既然到了舅舅家,吃顿饭当然不用客套。余良民在桌边坐下来,和他们一起用餐。
席间,舅舅问道:“今天怎么有空进城?”
余良民见一桌子的人,犹豫了一下,才坦白地说:“中秋节去岳父家,本来想定下结婚的事,又没有办成。”
本来,表弟表妹们在一边吃饭,一边闲聊,各自谈论着新的所见所闻。经他这么一说,他们就立即停止了叽叽喳喳的议论,洗耳恭听。
首先,这不是什么新鲜事,而是一个老难题,家里已经讨论过好几回了,束手无策;其次,一个是姑姑家表哥,一个是舅舅家表姐,他们的娃娃亲自他们懂事以来就是件麻烦事,他们不太好公开向着谁。表哥表姐各有各的难处,他们感同身受,却又爱莫能助。
唉,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舅舅家几个孩子,初中或小学毕业或未毕业,一个都没有找到正式工作,老大和老二是临时工,老三老四在家待业。
吃饭时,齐刷刷地都回来了;吃完饭,一哄而散,不见踪影。
老大、老三和老四都是表弟,老二是表妹。大表弟谈了对象,可是,家里空间小,还要等着表妹嫁出去,腾出房间,才能结婚。表妹也处了男朋友,可对方也只是个临时工,舅舅舅妈不乐意,表妹也就迟迟不能出阁了。
这不也是无解难题吗?
“唉!”舅舅轻叹一声,很替外甥着急。他这个曾经的公安局副局长,工作上自身难保,碰到家务事,同样一筹莫展,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舅妈无奈地说:“唉,好事多磨吧。”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她们要是谁来了,我劝劝。”
对这事,舅舅舅妈都感觉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不停地叫他吃菜,不停地给他夹菜。
无论如何,余良民为了这门亲事,做了百分之百的努力。该说的都说了,余良民不想打扰舅舅一家人的休息,下午他们还要上班。吃完饭,他就告辞了。舅舅一家人站在门口送他,舅妈百般安慰他,余良民的心里感觉很温暖。可是,于事无补。
余良民走出公安局家属大院,一下子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不是他迷路了,而是时间不凑巧。下午回家的班车尚早,要等到傍晚时分,还有好几个小时。他也不想逛街了。他稍微犹豫了一下,决定走小路步行回家。二三十里的乡下老路,步行几个小时也能到家,一路吹吹秋风,看看雨中的秋景,也许还能散散心。
四婶没有食言,她去界亭街买油面,顺便借机会会姚家人。界亭街在一个小山坡上,附近曾经有个古驿亭,皖鄂在这里交界。同一条街,一边是安徽,一边是湖北,两边街民各讲各的方言,地道纯正,丝毫不受对方影响,人的归属感就是这么奇妙。姚家就住在这条街上。
四婶先去买油面,怕去晚了,人一多,一抢而空,白跑一趟。从姚家门口经过时,姚家奶奶正好坐在家门口切猪菜,四婶看见了,叫了她一声。行人来来往往,姚奶奶也一眼就认出了匆匆而来的四婶,一把拉住她的手,热忱地邀请她来家里坐坐。
四婶顺势就进去了,家里没有其他人。
“他们都出去干活了。”姚奶奶说。
“哦!”四婶说,“这么好的天,肯定难得空闲。”
姚奶奶让座倒茶,两人坐下说开了。
闲聊一会,四婶言归正传,直截了当地说:“两个孩子都不小了,婚事该办了!”
刚才还快言快语的姚奶奶,听了四婶的话,沉默了。半晌,老人家含含糊糊地说:“我们大人都不好作主,这事还得晚辈自己点头。”
“都走动这么多年了,知根知底,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四婶佯装不知。
“唉!”姚奶奶叹了一声,也不隐瞒,“紫玉嫌弃良民太老实了……”
四婶何尝不知。她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机智地辩护说:“我们家都是老实人,不过,过日子还是过得。”
不了解余家详情,就不懂得四婶高超的说话技巧。余家人多势众,父辈兄弟四人有三人在外做事,是地方名门,令人称羡。表面看,四婶自谦,其实,她说话的重点不在前一句,而在后一句。言下之意,我们家人人老实,个个能干。贬损余家人,是为了抬高余良民,老实人并非无用。
姚奶奶听罢,笑了笑,无言以对。
话说到这个份上,刚刚好,多说不仅无益,还有强人所难之嫌。四婶就此打住,借口说还要去买油面,及时起身离去。为了侄子的婚事,她尽力了。
其实,四婶的心里何尝不清楚,余良民和姚紫玉看起来的确不般配。理是这么个理,郎才女貌,豺狼配虎豹。可是,这世上的婚姻般配的有多少?缘分才重要。既然订了娃娃亲,缘分肯定够了,一定要把这个缘分争足。
中午,儿子、媳妇和孙女从外面干活回来了,姚奶奶就将余家四婶来过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姚家诚听罢,心里堵得慌,他咳嗽起来,越发有气无力,疲惫地瘫坐在躺椅里。
姚家谁都明白,余家四婶今天来界亭街办事,与其说是顺便路过家门口,不如说是专程来催婚。姚家理亏,感受到了来自余家的压力,一家人争论起来。
本来,余良民和姚紫玉的娃娃亲是亲上加亲和锦上添花的好事,奈何余良民差强人意,姚家骑虎难下,有苦说不出。父亲姚家诚为一方,母亲和姚紫玉为一方,争来争去,互不相让,只得又不了了之。姚家诚不由得咳嗽得更厉害了。
“唉!”姚奶奶无奈地发出一声长叹,郁闷无语,觉得姚家一代不如一代……
一晃又到了年底。
余良民在自己家排行老小,在堂兄堂弟中排行却是老大。他这个老大还没有成家,二叔家的大堂弟已经结婚生子了。
这天,二叔家为头孙子办周岁生日宴,二姑也冒雨前来。
在二哥家吃完饭,她顺便到大哥家坐坐。同长兄和长嫂闲聊一会,她不免又唉声叹气起来。二姑命不好,姑父去世得早。后山穷,一个壮劳力在生产队出工一天,只能挣个一毛钱。全靠从土地里刨食,生活贫困,几乎难以为继。家里三个儿子,都到了可以结亲的年龄,却一个都没有成家。尤其是老大,年近三十,又忠厚又老实,二姑真是愁白了头。每次来娘家,她说着说着,都要哭一场再回去。
二姑的话,余良民听着,心有戚戚焉,表哥表弟,真是难兄难弟呀!心里烦闷,他想出去走走。可是,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天空灰蒙蒙的,地上湿漉漉的,秋风秋雨愁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