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村户数不多,又以老人小孩为主,香火少我不怪你。”城隍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一掌将考核单拍到公案桌上,叱问下首蔫头耷脑的青年:“负800的功德!你是怎么做到的?”
谢无意心虚地挠了挠左眼尾下方一点夺目的红痣,头埋地更低了。
“大人。”
不等回答,伴在城隍周信康身侧,戴着左脸黢黑、右脸煞白鬼面的阴阳司公适时出声,长指点向考核单功德一栏后的小字。
备注:打架。
“打个架能掉800功德!?”
周信康倒是奇了,又问谢无意:“你跟谁打的架?还不快如实招来。”
“灶神。”喉咙一动,囫囵过去。
谢无意讷讷告状:“他先掀我灶台。”
不让人吃饭就过分了。
做成猪食怎么了?那也是他自己吃,碍着灶神什么事儿。
“然后你就去跟灶神打架?”周信康的眼角狠狠抽了一下,不过一瞬,再次端起老神在在的模样,拿眼觑他,“不止这一个原因吧。”
当然,不止。
掀他灶台不让他做饭,大不了他泡面,还不至于因为这动手。主要是——
谢无意撇撇嘴,嘟哝:“他笑我只是代理土地神。”
周信康:“哦!原来你还知道自己只是个代理啊。”
手一挥,将考核单发还。
轻飘飘的一张卡片落到谢无意跟前,耳边随后响起城隍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两年,整整两年了啊,南颐全城238座村落,你排238,人家不笑你笑谁。”
他要不是城隍,他也笑。
谢无意彻底不说话了,说不过也没话回。
再者,他也没那个胆子,敢跟这位1200多岁的老城隍叫板。
但不是他不开口,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周信康深深叹口气,老调重弹:“你为人身就得机缘位列仙班,更该好好把握。再这样下去,叫上面的知道你占着仙位无甚功绩,就是我也难保你了。”
“大人,我省得。”
谢无意弯腰拾起考核单,拍拍上面沾到的灰,往卫衣兜里一揣,笑嘻嘻地回。
那副皮相倒是极佳。眼若桃花,唇似丹朱,面白如玉,再有一袭妖冶红痣点缀眼尾,风流恣意地,乍看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魅妖。
几缕微卷的黑发随它的主人,不服教化地垂落颈间,其余尽数用一根红发带束在脑后。
发带两端各缀着一粒小铜铃——脑袋一晃,叮铃轻响。
走在街上都免不得被多瞧两眼,就是这不思进取、得过且过的态度,叫周信康气得,若非手不够长,不然非得照着他脑袋狠敲几下。
周信康:“省得省得,你倒是给我做出点成绩来啊!”
话落,阴阳司公凭空拿出一册卷轴,放到公案桌上摊开。
上述:有一红衣厉鬼,盘踞云水村一百三十余年。善隐匿,遣阴差数名尚未能擒获,然幸得土地神镇压,亦不敢冒头兴风作浪。
别误会,这里土地神不是谢无意,指的是云水村前任土地神,谢无意的爷爷,谢云水。
两年前,谢无意大学毕业到处找工作那会儿,论功晋封为了东都城隍。
迁至新辖区后,阎王殿暂时寻不出合适人选接替管理云水村,谢云水便舔着个老脸,求周信康举荐自己的孙子。
辖区内少一员,周信康作为一城城隍,比谢云水还要着急,加之谢无意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举荐也不是不行。
但有一个关键问题:谢无意还是人身。
土地神职务虽小,除了聆听民愿外,最重要的就是管理地方亡者簿,接洽勾魂阴差等一系列阴间事务。人身终归是不太方便,可当时也确实找不出第二人选。
周信康心想:就试试呗。不成再说。
抱着这种心态,将举荐信送至阎王殿,果不其然被驳……见鬼地收下了!!!
不过阎王殿也有相同顾虑,为这事特地召集十王开了个小会。
结果,竟还有半数投赞成票的!?
据前来阳间押解亡魂的阴差们透露,开会当天,两方人马辩地那叫一个激烈。
脚踩椅凳,唾沫星子乱飞,后来辩着辩着,十王险些撸起袖子掐起架来,也由此惊动了酆都大帝。最终还是酆都大帝拍板定下,叫谢无意先试试,行就转正,不行换人。
说白了就是试用期。
既在试用期,这问题就出来了。
先前的土地神可是正儿八经的地仙,且是能越过众土地晋封为城隍的存在,就算是厉鬼,不想被抓也只能老实猫着。
谢无意是个啥?代理土地神,还是人身,这要不出来嘚瑟两回,都对不起它厉鬼称号。
就这样,时不时试探两脚泄点鬼气,被发现,又立刻缩回去安分一段日子,主打的就是“撩完就跑”。
它是撩过瘾了,谢无意可惨了。
本就在试用期还出现这种状况,纵有南颐、东都两位城隍替他说话,阎王殿也已经在考虑换人的事。
周信康想了又想:“这么的,别的我也不指望你能干什么,就这一年,将这只厉鬼抓来。”
好歹上头问下来,他也能有话回。
“大人。”谢无意哭丧着个脸,比死了爷爷还难受:“您也知道,我灵力,稀薄。”
“知道自己灵力少,还敢散功德打架!”他不提还好,一提这事,周信康满肚子气。
他是第一天当土地神么?
不知道功德、香火都跟灵力挂钩?
周信康:“我不管你是抓,还是坑蒙拐骗……”
“咳咳!”
话没说完,阴阳司公突然用力咳了两声。
作为阴间头道审判亡魂的司法官,哪能光明正大地说这种话。
周信康恍然闭上嘴,再对谢无意下令:“总之年底之前,我要看到。”
谢无意:“可是……”
一道目光明晃晃地打在身上,发现是那位素来刚正,铁面无私的阴阳司公后,谢无意怂了。
没敢再继续说下去,自觉离开城隍庙。
***
正值上元佳节,南颐城内还留有些年味。
城隍庙前马路两侧高树枝头上,大红灯笼迎风飘摇。
考核单灵力一栏,硕大的一个“6”也被风吹得来回晃动。
如果是十分制,6分也达及格线了,可这偏偏……是万分制。
谢无意越看越糟心,将卡片团吧团吧,眼不见为净地扔附近垃圾桶,右转走到路边,掏出钥匙摁一下。
“滴滴”两声响起,从一排五颜六色的车里,推出一辆小型粉色电动车。
长腿一跨坐上去,将钥匙插进锁孔后,再掀开前面的篮筐,慢悠悠地抱出同款头盔戴上。
城隍说得对,他是有点不思进取。
何况这么点灵力,他就是有心,现在也揪不出厉鬼,倒不如,走一步算一步。
反正还有一年时间,不急。
谢无意这样安慰自己,兜里却在这时猛地传来两声震动。拿出手机,锁屏界面上就看到,青荫村土地神殷离发来的消息。
特别急的三个字:【快看群!!!】
群?
谁又三缺一了?
谢无意上滑解锁,“南颐土地大联盟”的群聊99+未读新消息。点开后,右上方自动跳出“@全体成员”。
谢无意点过去,屏幕速度滑动到三百余条消息之上。
七里村土地杨子七:【@全体成员 据可靠消息,祸神即将抵达咱们南颐,具体从哪面经过还不清楚,各位切记做好防御准备。】
百花村土地花策:【惊恐.jpg】
百花村土地花策:【这么突然?】
石桥村土地石惊天:【老天!祸神不是二十年不出了么?】
七里村土地杨子七:【谁知道呢,总之各位同僚有个心理准备。】
百花村土地花策:【知道啦老杨。】
百花村土地花策:【不过…真正该准备的,就只有云水村吧。(偷笑.jpg)】
长流村土地徐长黎:【确实。祸神不会强行过境,灵力一遮,知道此路不通就会绕道,要是没灵力…】
百花村土地花策:【大家都是正统地仙,怎会拦不住区区祸神,你说是吧@云水村辣子鸡】
谢无意:是是是,是你个头!
翻个白眼退出群聊,殷离又发来信息:【我四处问了,还是无法预测,祸神会从哪座村经过。小意,你要怎么办啊。】
这个问题问得好,谢无意也想知道。
前脚刚被城隍下令这一年做出点成绩,后脚就告诉他祸神要来了,这不玩儿他么。
万一这祸神正巧从云水村过……不行不行,谢无意光想想就已经冒出一头冷汗,慌不择路开始摇人。
他是没本事,架不住他有个好爷爷啊。
数分钟后。
“混账东西——”
怒吼声咆哮着冲出手机,谢无意伸直手臂,身子后仰,等对方骂舒服骂顺畅了,才将手机重新贴回耳边。
一拍大腿,哭诉:“爷爷,我的亲爷爷诶,云水村好歹也曾经隶属您管辖,叫祸神过了算怎么回事?这不掉您面子么。”
谢云水:“有你给我掉的多?”
那倒没有。
谢无意厚着脸皮撒娇:“爷爷~~~”
谢云水一反常态:“别在这儿给我嚎,云水村土地神现在是你,理当由你来庇佑一方土地生灵。这件事自己想办法解决,别整天爷爷长爷爷短的,爷爷又不是孙大圣。”
“爷爷当然不是孙大圣,爷爷是……喂?爷爷?老头儿?谢云水!”
谢无意拿离手机一看。
操。就这么挂了!
真不管他孙子一点死活了啊。
挠挠头盔,转头去问殷离,祸神抵达的具体时间,屁都没问出来,谢无意干脆收起手机先回云水村。
途径人民广场,道路两侧绿树成荫,临近下午四点的阳光,斑斑点点地落在身上,照着人浑身暖洋洋的。
突然,谢无意一个急刹车,长腿抵在地上。
广场里聚集了不少遛弯健身、拍照玩耍的人。小贩们更是早早推着推车出来占据有利位置,烤串、炸货、套圈、棉花糖……应有尽有。
这些不光吸引小孩子,也同样吸引着大孩子——特指谢无意。
但这还不是他突然停下的原因。
只见广场东侧,大爷大妈们打太极的树林里,盘腿坐着个蓄长须、道士模样打扮的人,面前还铺了块半黄不白的布。
偶尔有人上前问两句,又摇头走开。
“算个命要800,怎么不去抢啊。”
“就是,有这800,还不如拿去吃拿去喝呢。”
两段对话清晰地飘进耳中,谢无意脚步一顿,端着烤冷面不带半点犹豫转身就走。那道士若有所感地抬起头,隔空对他说了三个字。
……被认出来了。
谢无意只好硬着头皮走进林子,礼貌性夸赞一句:“有点本事嘛。”
“土地神过奖。”
道士嗓音粗砺沙哑,像是许久没喝过水。
谢无意递过去一瓶没开过的,对方也不客气,拧开瓶盖咕咚咕咚下去半瓶。
“800。”谢无意趁机瞟眼地上的卦价单,边吃着烤冷面边嗤:“但凡少个0,你今天也能开张了。”
麻辣香气飘至鼻间,长须道士不禁咽了咽口水,谢无意看过来前,眼睛赶紧斜旁边去,故作玄虚地摇头:“那不行。我们天师府算卦就没低过这个价的。”
谢无意:“你就吹吧。”
他指指自己,“有这本事,天师府还能少你口饭吃?”
道士死鸭子嘴硬:“我这是稍微遇到点麻烦,不过话说回来——”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转过来,直勾勾望着谢无意,“土地神,你这黑气聚鼎的,怕是要大祸临头了啊。”
谢无意:“你看我像冤大头么。”
还大祸临头,他一土地神能有什么……倏忽想起群里的消息,谢无意一怔,看向他:“真是天师府出来的?”
道士二话不说,从怀里拍出一张道教从业人员资格证。
谢无意:“我要大祸临头?”
道士:“是。”
谢无意:“可有化解之法?”
道士愣住了,眨巴两眼不确定地问:“你向我求解?”
谢无意认真点头,道士盯着他手里的烤冷面也认真地想了想,继而打开随身携带的挎布包。
***
半小时后。
谢无意举着2888买来的一沓黄符,站在自家土地庙前,陷入怀疑。
谢无意:“怎么总感觉被坑了。”
几张黄符一贴就能避祸,还要他这个土地神干什么。
哦,忘了。
他没有灵力。
万分之六,约等于没有。
现在想来心还是痛的。要是不跟灶神打那一架,估计还能挣个“9”,万分之九……好吧,也相当于没有。
谢无意心里一下子平衡好多,况且钱都花了,不能白浪费。
他当即将土地庙前后左右,横着竖着斜着,各贴上数张黄符,完了之后发现手里还剩好几张。
“要不把屋顶也贴上?”
说干就干,谢无意回家找来梯子架在庙前,袖子一撸顺着梯子爬上去,一张一张往上贴,边贴还边念念有词:“花了我近三千块,三千块啊!什么概念?一个月工资就这么没了!要是没效果——”
“请问……可以给我点水么。”
背后蓦地传来一道缥缈无力的声音。
谢无意忙着贴完最后两张符,也没回头,随口应了句,“没问题”。
话音刚落,身下的爬梯开始剧烈抖动。贴在庙身上的黄符也一张接一张,毫无征兆地迸射出数道金光。
屋顶、墙面,凡被黄符贴中的地方,都好似陶瓷片片碎开。
一人高的土地庙,转瞬四分五裂。
轰隆隆,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