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徐徐,夜凉如水。
赵家村里,好不容易带着一肚子饥饿睡过去的小幼娘,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
“赵栓叔,老二一家子坐赵富贵的驴车回来,半路上驴车翻了,老二两口子和三个孩子都掉小清河里了!你们快些去救人吧,晚了可来不及了!”
一家人着急忙慌开了门。
赵老太一听二儿子出事,当场拍着大腿哭喊起自己的儿子、孙子来,一边哭还一边咒骂赵富贵家的,口里不断嚷嚷要让他家赔钱。
赵老栓忙招呼着其他两个儿子出门,三个男人衣裳一披就跟着年轻汉子一路往小清河跑,剩下被吵醒的媳妇儿和孩子们,都跑到篱笆前,望着远处漆黑的长路心中打鼓。
等小幼娘听到爹娘的消息,连忙穿好那身打满补丁的衣裳出来后,爷爷和两个叔伯早就跑远了。
想起记忆里完全模糊的爹娘和哥哥姐姐,小幼娘有些担忧地上前,把还坐在地上骂人的奶奶给扶了起来:“奶,我爹和我娘回来了吗?他们还有多久到家啊?”
小孩子觉深,小幼娘都没听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以为是多年不曾回家的爹娘终于要回来了,心里正高兴呢。
赵老太见到这个不讨喜的孙女儿就一肚子火,刚站起来就是一脚,踢开了才三岁的小姑娘。
“个小赔钱货,还回来呢,你爹娘都要死了知不知道?整日里什么活儿都不干,还得我这把老骨头伺候你,早知道你是个吃闲饭的,当初就不该让你娘把你留在家里!”她骂骂咧咧地说着,想着还没拿到手的铜板,不放心地追着几个男人一路往小清河跑去。
这回急匆匆把老二一家叫回来,就是为了给他们家最聪明的大孙子凑读书钱,要是老二身上的钱丢了,也不知道要怎么把大孙子送去镇上读书。
想着想着,赵老太又忍不住骂起了几个短命鬼,怪他们死的不是时候,耽误宝贝金孙的喜事。
被奶奶一脚踢翻在地的小幼娘也不生气。
她揉了揉被踢中的肚子,默默从地上爬起来,仔细将身上的尘土给拍干净。这是她最好的一件衣裳了,要是弄脏了就没得换了。
她听不太懂奶奶刚才的话,只知道爹娘要回来了。想起家里几个哥哥姐姐都有爹娘照顾,小幼娘也很期待爹爹回来给她骑大马,娘亲回来给她梳辫子。
三房最为调皮的赵六宝见状,吸溜着鼻涕上去扯小幼娘的头发,把她好不容易给自己梳起来的小揪揪扯得七零八落:“赔钱货你听到了吗,你爹娘都要死了,以后你就是没爹没妈的野孩子喽!”
小幼娘却歪了歪脑袋,努力把小揪揪从赵六宝手里救回来:“什么是死啊,六宝哥哥?”
赵六宝一怔,一时间竟然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他抹了一把鼻涕想要擦在小幼娘的衣裳上,但这是小幼娘最重要的干净衣裳,她只能奋力躲开。
“谁是你哥哥,赔钱货才不配叫我哥哥!哼,你个赔钱货!我都听奶说了,要是大哥读书的银钱不够,就把你卖了!”眼见鼻涕摸不到小幼娘身上,赵六宝生气极了。
他扯着小幼娘的小揪揪,往她脸上掐了一把,直到她眼眶里闪着泪花才终于满意。
等到赵六宝终于发泄完,三房媳妇儿刘春花打了个哈欠,这才叫了儿子回去继续睡觉,反正二房两口子的死活和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只有小幼娘被留在原地,圆溜溜的眼睛里噙着一包泪,只能默默自己擦掉:“我才不是赔钱货呢,村里的孙秀才叔叔都说了,我是爹娘的乖宝宝。”
听着三房屋里,三婶婶低声哄着赵六宝睡觉的温柔声音,这一刻对于爹娘的期待终究是压过了小幼娘对黑暗的恐惧。
她攥着小拳头默默给自己打了打气,抬起小短腿跨过门槛,便往小清河的方向摸了过去。
村里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开始四处撒野了,家里的哥哥姐姐们虽然不愿意带着小幼娘玩儿,但她之前也跟着奶奶去小清河里洗过衣裳,所以还记得小清河的位置。
没走多久,远远地一盏破灯笼的光勉强把小清河照亮,小幼娘一眼就认出了人群里的爷和奶,欢欢喜喜地往他们跑去。
好在赵家村这边多日不曾下雨,小清河的水位下降了不少,赵老二一家子没被水冲得太远,五个人整整齐齐都被捞了上来。
但赵老栓夫妻俩瞧见人被捞上来,第一时间不是去探探儿孙们的好坏,却是伸手往两人腰间的钱袋子上摸。
这一摸赵老太本来就松垮垮的脸皮就彻底耷拉了下来,她阴沉着脸不信邪般把两人上上下下摸了个透,直到确定两人身上连一枚铜板都没剩下,这才瘫坐在地再次哭喊起来:
“两个杀千刀的,好好地回来做什么?!活着不让我省心,死了还要给老娘添麻烦,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讨债的啊!”
想起约定好的三两银子被河水冲走了,赵老太的心就一抽一抽的疼。
小幼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爷爷和奶奶对着地上面色苍白的五人不断喊着老二和秋娘。
小幼娘早就从家人口中听明白,爹娘就叫“老二”和“秋娘”。凭着这两个称呼,她立刻认出了地上五个人的身份,正是自己的血脉至亲。
可看见爹娘和哥哥姐姐们躺在河滩上昏迷不醒,她下意识感到不对劲,忍不住开口向奶奶求救。
“奶,我爹娘和哥哥姐姐是不是生病了,咱们把他们抬回去,请大夫好不好?”小幼娘记得,之前大伯家的大宝哥哥生病咳嗽,爷和奶就请了镇上的大夫回来给大宝哥治病了。
大宝哥喝了两口药,很快就不咳嗽了。
如果那个胡子长长的大夫也过来给她爹娘和哥哥姐姐看病,他们一定也能很快好起来的。
赵老太还在心疼打了水漂的银子,一听小幼娘说话心里更来气。
她一把将小姑娘甩开,也不问她大晚上怎么跟过来的,开口就是怒骂:“请个鬼的大夫,一群讨债鬼还想请大夫?老娘的钱都被他们给弄丢了,还想让老娘给他们请大夫,门儿都没有!”
若不是这里还有外人看着,赵老太更难听的都能骂出来。
赵老太的表现赵老栓和另外两个儿子也都看在眼里,银子没了,一家救人的热情也像那被水冲走的银子一样消失了个没影儿。
赵老太看都没看地上已经没气的五人,转身就家去了。
赵老栓还想把儿子给抬回去,却被老婆子一声“把死人抬家不嫌晦气啊?”给叫停了,一家子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了。
被喊来帮忙的几个年轻汉子险些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
尤其是主动过来叫人的赵金树,他抓住了向来名声不错的赵老三:“你家啥意思,你二哥都死了,你们不管?”
赵老三素来和善的脸上露出一个为难的笑:“金树哥你都看到了,我娘还在生老二的气呢,我回去劝劝,等会儿就来把我二哥他们给带回去。”
说完,他用力挣脱赵金树的手,两三步追上自家大哥,一行人迅速消失在了黑夜里。
唯有小小的幼娘用自己破了好几个窟窿的小帕子,小心地擦干净了河滩上五个人的脸。
她仰起脑袋懵懂又可怜地看向几个年轻汉子:“叔叔们能不能帮忙把我爹娘和哥哥姐姐送回家去啊,晚上好冷的,他们的手都冻冰了。”
小幼娘一边说着,一边用自己小小的手轮流去握五人渐渐冷若寒铁的手。
她尚且不明白人体变得僵硬冰冷代表什么,只是一个劲儿想用自己的温度让爹娘和哥哥姐姐们暖和起来。
几个汉子又不傻,当然知道赵老栓夫妻什么意思。
他们的家境也不好,根本不敢随便救人。但看着小幼娘稚嫩的眼神,几人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拒绝。
赵金树咬咬牙,把自己提过来的破灯笼送到了小幼娘手里:“你先在这儿等着,叔去找村长帮忙!”
他说完,转身就朝着村长家跑去。
剩下的年轻人要么跟在了赵金树屁股后头,要么悄悄回了家将今夜发生的事说给了家里人听。
只有小幼娘被留在了黑漆漆的河边,夜里的凉风吹过,冻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好在怀里的灯笼还带着余温,小幼娘想了想,把暖和的灯笼放到了爹爹怀里,又把身上那件还算厚实些的小衣裳脱下来,披到了姐姐身上。
最后她一人一只手,握住了娘和大哥冷冰冰的手,试图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他们。
剩下什么都没有的二哥,小幼娘有些为难:“我应该多长一只手出来的,这样就能牵着二哥哥了。”
不过没关系,小幼娘握了一会儿娘亲和大哥的手,等到自己掌心也没温度了,又转头跑去二哥身边,把他冰凉的手往自己软乎乎的肚子上塞:“还好幼娘的肚子也很暖和。”
“爹娘和哥哥姐姐不要怕,幼娘陪着你们。奶不给请大夫没关系,幼娘认得大夫,幼娘给你们请!”她拍着自己的小胸脯认真保证,在心里默默决定要把偷偷攒了好久的那唯一一枚铜板贡献出来。
夜风呼啸,吹得小清河上泛起涟漪,也带走了这五个人身上的最后一丝生机。
咔嚓的雷声骤然响起,吓了小幼娘一跳,也掩盖了河滩上五个人停滞了片刻,又骤然强健起来的心跳声。
没有人知道,五道来自不同世界的陌生灵魂,随着惊雷一道落入了小清河边这五具冰凉的身体里。
唯一有幸见证的小幼娘,只是个捧着咕咕叫的小肚子,盘算着自己还需要多少年才能重新攒回一枚铜板的三岁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