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多夜雨,雨水下得又急又密,不似江南水乡般温柔多情,砸在人脸上生疼生疼的。被雨打落一地的花瓣,夹杂着泥土里的血腥气,十分难闻。
满身是伤的男子倒在雨中,死死盯着她“你杀了我们,就逃得掉吗?”
她的梦里,总会有这样一双怨毒的眼睛。
叶棠玉这短短一生,见过无数双眼睛,鄙夷的、嫉恨的、羡慕的、讨好的、厌恶的、疏离的、善意的...
从她六岁拜入仙山起,引她入仙途的前辈便说过,修仙一途漫长,所遇之人,所见之事,到了最后,皆是云烟。
她将这话记在了心里。
她六岁入逐月仙山,八岁练气,十岁筑基,十四结金丹,修炼速度之快,让地界一百零八座仙山所有修士为之侧目。
有人说她是先天修仙圣体,百年内必得飞升;也有人传,她修身不修心,迟早堕魔。
流言如沸。
她的师长带着她,隐去身形,就坐在弟子们休息的地方,听着这些与她素不相识的同门,对她的种种揣测。
“叶棠玉,什么想法?”
师长这个人,据说已入元婴后境三百年,活了得有五百年,却没什么师长的端庄样子,最爱听些闲言碎语,或是看人争斗。
十四岁的她初初长成,听着这些有关于她的传言,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师长,若我再修几年到了元婴,您还能教我吗?”
“咳咳咳”师长听到此话,手中啃了一半的玉米也不想啃了,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是我多虑了,就你这性子......走吧走吧。"
回去以后,她就被师长勒令下山,在凡间行走了两年,师长给她下了禁制,起初半年她能自由调动周身灵力,半年后,周身灵力压制到筑基,又隔了半年,压制为练气,最后半年,她与凡人并无差异。
就这样历经一番人情冷暖后,她大致就学懂得了如何看人,多多少少也知了世故。
她下山这两年,仙山中也有大事,逐月仙山山主亲收了徒弟。
山主已入化神境,常年闭关,叶棠玉也未曾得见。
据说师弟出身钟鸣鼎食之家,修行天赋也极好,生来便至金丹境,入了仙山后,一时风头无两,被大家说是仙人转世。
自然,仙人转世这话只是褒扬,修道之人都知道,修仙者无来世,更何况仙人。
她回来时,师长不知去了哪里,并未待在须臾门内门。彼时师长给她下的禁制未解,她还是一副男儿身的样子,周身上下无半分灵力,也懒得去寻,索性就坐在师长门前发呆。
正巧遇见这位师弟来须臾门办事,师弟的礼数很周全,从入内门起,就与内门前院里正修行着的同门见礼,师姐师兄喊得很是勤快。
叶棠玉虽然疲累,但礼数也还是得顾,便正了正身子,端坐在师长门前。
不一会儿便等来了那位师弟,师弟身着逐月仙山弟子们常穿的月白衣衫,进来后,先是大致扫视了圈,连带扫视过了她。叶棠玉点了一半的头落了空,愣了一愣,这师弟便移步到了门前。
招呼打了一半也是浪费,叶棠玉索性便对着空地点完了头。
“玄清师叔,弟子衍书前来拜见。”
师弟很是恭敬地朝师长的空屋子见礼。
“里面没人。”叶棠玉开了口,师长的屋子下了禁制,防窥探,想了想叶棠玉又补充道,“我进去看过了。”
那位名叫衍书的师弟,这才仿佛瞧见了她一般,扫了她一眼,也没多留,便匆匆离去。
再次穿过前院,又是一阵热热闹闹地招呼声。
叶棠玉就没有这样的好人缘,她在仙山修行八年,既无密友,也无相熟的同门,一开始是因为她修行速度太快,很快便被师长单独拎出来授课,平日里没什么交集,自然关系也亲近不到哪里去。
后来,便是她自己的缘故,师长常说她就知道埋头修炼,搞得年纪轻轻就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又不善言辞,平时和眼熟的同门打照面,每当她想打个招呼时,对方总会提前移开眼神,几次下来,她也便不再强求,反倒也轻松。
等她十四修得金丹后,仙山弟子不乏传她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师长一边听一边点头,觉得就她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这样的评价确实不冤。
约莫等到戊时,前院的同门都散了,师长才慢悠悠地回来
“哟,我的关门大弟子回来啦?”两年未见,师长还是老样子,带着钗环,穿着颜色鲜艳的长裙,提了个鸟笼,施施然冒了出来:“瘦了瘦了,可心疼死我了。”
鸟笼一放,师长便冲了过来,拎小鸡一般将她拎了起来,搂进怀中。
“师长......刚刚有人找你。”还是不太习惯师长的疼爱,叶棠玉被搂了会儿,提起方才衍书来找的事儿。
哟哟哟,我们阿玉还会转移话题了呢。”师长开了门,带叶棠玉进去,“谁啊?”
“衍书。”叶棠玉回想着那位师弟报名姓的音调,照葫芦画瓢了出来。
“你们见过了?”师长闻言,饶有兴致地问她,“觉得他如何。”
叶棠玉沉吟片刻,仰头看着师长:“眼高于顶,目中无人。”
乍从叶棠玉口里听到这八个字,师长笑了好一会儿:“就你还说别人呢。”好不容易止了笑声,又很是满意地掐了掐叶棠玉的小脸蛋:“为师没白费心思,让你下山历练两年,我就说滚滚红尘中趟上一圈儿,石头也得给老娘开窍!”
只是,师长也没高兴很久,她到人间两年,虽算是知了世故,但为人处世,还是呆板了些。
惹得师长连连叹气,到最后也只能安慰自己道:“罢了罢了,能懂就行,不至于傻乎乎被人算计。”
又是一年,她满了十七,金丹境已步入中阶。
再一年后,她年满十八,体内灵力充盈,金丹大成。
八月十二夜,仙山彤云密布,风雨欲来,天雷将至,只要挨过这天雷,十八岁的元婴修士,就将横空出世。
以前说她百年内必得飞升,可能多少含着吹捧的意味在,但一旦踏至元婴境,百年飞升便有了成真的可能。
只是,修仙界没有等到这样不世的天才出世。
那夜,天雷未至,等来了一场瓢泼大雨。
那位名叫衍书的师弟倒在雨中,白衣被血染红,面如纸色,望向她的眼睛满是怨毒,咒骂道:“叶棠玉你杀师杀友屠尽血亲,这天下容不得你!你以为杀了我们,就逃得掉吗?”
不远处,身首异处的是她的师长,而她体内涌动着的,是吞噬一切的魔气。
叶棠玉她,堕魔了。
“早就说过了,叶棠玉就是个妖物,还修仙圣体呢,最后还不是丧尽天良,成了堕仙。”
“就是,修仙一途哪有那么容易,她筑基时,我就料到了。“
“这样的堕仙,比魔族之人更可恨!仙山一定要清理门户。”
一夜之间,骂名滔天。
.......
喧嚣渐退,方才仿佛发生在眼前的一切如潮水般涌来又退去。
叶棠玉双手捂紧了头,只觉头晕目眩,眼前不断闪过师长惨死的样子,师长元婴后境三百年,怎么会...怎么会死在她的手里。
“...后来呢?”
“后来?后来你被诸仙山追杀,死了啊。除去名籍,后世不载。我算算,唔,不偏不倚,正好死了一百年。你这一死,可给我惹了大麻烦.......”
死了?叶棠玉压下心中种种疑惑,勉力睁开眼,看向自己的双手和身体,此时自己正如鬼魂般,漂浮在地面上。
没有肉身,自己现如今只是魂魄。
意识到这点,叶棠玉的脑子又骤然一疼,眼前再度出现画面。她凝神去看。是她自己,被一剑穿心而亡,死不瞑目。
另一边,那声音并未察觉到叶棠玉的异样,仍自顾自地说着:“啧啧你这修行天赋确实好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惜到最后身败名裂。”
叶棠玉缓了缓,抬头看向对面,一团白光正跳动着,嗓子仿若被雷劈了百八十遍,干哑难听。
“修行之人无来世,幸得你运道是好了点,神魂修得勉强也还不错,硬生生熬了百年,让我给捞着了。”破锣嗓子自顾自地说着,“这次违例给你聚魂,修复你肉身,你就算是欠了我的债,务必要把走错路的魔尊转世,重新引他归位。”
魔尊转世,引他归位?
破锣嗓子似乎对这位魔尊转世很是厌恶,狠狠跳动了几下,语气十分烦躁:“明明是魔尊转世,非要去修仙,脑子被驴踢了百八十次才能干出这种荒唐事。”随即又看向叶棠玉,“现在我后面的命盘命数全乱了,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现在须得引他归位,重回魔道,懂吗?”
随着白光的话,叶棠玉脑海中再度闪过些零碎的画面...
"本是天命之人一朝堕魔,就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看来这魔族运道确实不太好啊。"
男子的声音中带着戏谑
因为自己的死,才使得魔尊转世改修了仙道?
没等叶棠玉多想。
破锣嗓子就已经失去所有耐心:“好了好了,你的肉身我已经送往人间待了三月有余,什么都给你备齐了,如今你神识苏醒,知晓了前因后果,就赶紧上路,早日还债,别想消极怠工...”话音落地,一道刺眼地白光猝不及防遮挡住叶棠玉的视线,“你这是和天道结下的因果,若债务不清,还是难逃一死.....人间也会遭遇浩劫。记住了,自你神魂归位那日起算,你只有一年的时间。”
一阵天旋地转,等叶棠玉再能看见,眼前已经换了乾坤。
而自己正蜷缩在一张案桌下,与一位并不相识的女子紧紧贴在一处。叶棠玉下意识想拉开距离,却被旁边女子一把抓住小臂。
那女子神色惊惶,额间渗出点点汗珠:“嘘,别动,有鬼,有鬼。”
话音落地,一道凉风吹过,案桌垂下的薄薄桌布掀起一角,叶棠玉正正好,对上了一张惨白的人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