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深秋阴雨不断,雨水裹着寒风,泥泞的地面又往上涌着潮气。
这种天气能不出门,没有人愿意出来遭罪。
三道岭清石村,村东头却有二百多号流民聚在一起。
为了在村里落户分房,别说下雨,天上就算下刀子他们也不会走。
所有人都往登记的台子前挤,男人骂,女人叫,孩子的哭声连成一片。
天上的闷雷声,都被流民们乱作一团的动静,压得听不见了。
县里府衙来的曹安,是负责给流民登记造册的主簿,看着体弱的老人还有妇孺,跌倒在泥汤子里,被人踩着起不来。
满脸书生气的曹安,顾不得撑伞,手里提着笔冲了过去。
“大家少安毋躁,排好队都能分到房子和地,叫妇孺老人先上前,他们体弱淋不得雨。”
几个冲到最前面的青壮流民,立刻不乐意了。
“都是逃荒来的,凭什么叫我们让,这一片的房子和地最好,谁不想要。”
“就是啊,婆娘孩子的命是命,我们的命咋就不是命啦?”
“要我说是有命好的,被大人瞧上了,想多照顾着吧。”
人都要活不起了,男人的劣根还要冒出来作祟。
在很多男人故意发出的怪笑声中,他们的眼睛瞟向人群中一道高挑纤细的身影。
“看什么看,再看挖了你们的眼珠子!”
言朝将妹妹护在身后,身高足有一米九的他,就算也是流民瘦得没有几两肉,但骨架在那撑着。
脸上一道从右眼划到下巴的刀疤,叫他满脸凶相。
被兄长挡着,又被母亲拽进怀里护着的言今,立刻感觉到锁定在她身上的视线消失了。
身边两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小声嘟囔着。
“瞧她穿得那样不就为了勾男人,呸不要脸。”
“早晚有天得被男人霍霍死,你等着看吧。”
言朝瞪了过去,两个女人吓得转身躲进人群里。
言朝气不过,要追上去。
言今伸手拦下他:“哥,好男不跟女斗。”
看着浅笑着扯住他衣袖的妹妹。
言朝:“就你心大还笑得出来,我可不管男的女的,谁欺负你和娘就是不行。”
言今:“这俩小妇人也是可怜,一路逃荒为了活命,只能受尽欺辱,有时为了一口吃的,也会委身一晚去换,怀了孩子想流掉又怕血崩自己小命不保,只得生下来,连孩子的爹是谁都不知道。”
言今满脸同情,许是过于动容,声音也没压下去。
四周的流民全都听见了,向着俩小妇人瞧去,议论的声音冒起。
有了更好的乐子扯闲话,倒没人再盯着言今指指点点了。
两个小妇人气的瞪向言今,恨不得撕了她的嘴。
可言今人畜无害的表情,看着就是个特别善良,同情弱小的好姑娘。
小妇人们也不傻,真闹起来不占理的是她俩,更加没脸的还是她们。
尤其四周男人们,原本盯着言今的视线都转向了她俩。
吓得俩小妇人,抱着孩子赶紧退到人群最后头去了。
落了户就能过好日子了,把生的野种卖给牙人,换几钱傍身银子,到时找个老实本分的嫁了也有底气。
落进男人窝里根本不被当人对待,她俩想活不想死。
但两个小妇人没注意到,六七个男人笑嘻嘻的尾随她们身后跟了过去。
言今瞧见了,却只是看了一眼就把头扭了过来。
母亲梁慧将油伞没破洞的一面,推到女儿的头顶上方:“你又知道了,说得好像她俩亲口讲给你听的一样。”
言今把伞又推回母亲那边,看向不远处七嘴八舌,就没停下过的几个中年妇人:
“那几位婶子是村里人,不但村里的事情知道得多,陆陆续续来的流民她们心善,总陪着说话,流民的事情知道得更多。”
言朝无语:“心善不见施舍点吃的,就你好糊弄,就是群爱搬弄是非的长舌妇,今今你最是好说话,离她们远点,别问什么你说什么。”
言今乖巧点头,不过昨天她恰巧经过这些妇人身边,又恰巧说了几段,逃荒路上离奇有趣的事情。
然后拿出几颗,自家哥哥采的野蜂蜜,给她熬的蜜糖块。
那自然是她问什么,婶子们热心肠的说什么。
到了后来她不问,婶子们拉着她聊得热火朝天。
那俩小妇人的事情,言今就是这样知道的。
言朝双手环抱身前:“她们可怜,也不该咒你不好,我刚刚就该逮住她们揍一顿。”
言今:“曹主簿祖孙三代都是举人出身,他是个重礼法仁孝的人,你若动手无论缘由,在他眼中就是欺凌妇孺。”
曹安负责分发房屋田地,在他那留下不好的印象,总归不是好事。
言母:“朝儿,听你妹妹的。”
言朝无奈:“我还不是心疼今今,我又不是莽夫,见人就打。”
言今笑了:“她俩今天就会被撵出村子,再也见不到的人,何须浪费口舌。”
言朝:“你又知道了。”
言今笑而不语,村里二十户设一保长,十保长设一位里正。
而负责这片的保长叫秦璋,是有名的市井泼皮,混世魔王。
据那些婶子说,秦璋整天里与一大帮狐朋狗友聚在一起。
收留流民一户最少有两个青壮男丁,从不管老弱妇孺的死活。
所以他这片,在兵荒马乱又连着三年天灾的光景下。
家家能吃饱饭,人人有地种,虽冷血但确实活得比别处人家强。
同村的几个保长都比不过他,也开始学他行事做派,所以带着孩子又没男人的女人,说句难听的连猪狗都不如。
猪养肥了能吃,狗能看家护院。
流民遍地大姑娘小媳妇,给半袋粮食就能娶回家过日子,何必给别人养孩子呢。
许多不知情的妇孺老人,都往这个村里赶,殊不知只是白费时间。
还不如尽早寻个小村子还能分到个茅屋,抵御马上要来的寒冬。
言今不再说话,因为这些她自己知道就行了。
说出来哥哥又该骂老天不给人活路,骂朝廷把人都逼成了畜生。
言朝看着不说话的妹妹,总觉得妹妹才双十的年纪,太乖巧懂事了,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叫他好心疼。
四周又有男人的目光聚过来,言朝凶狠的瞪了回去。
看着自家妹妹细布做的藕白色衣衫,洗得有些旧,但干净又整洁,哪怕雨天返潮味,离得近都能闻到清爽的皂角香。
其实他家今今,就盘了个祥云纹的梨花木簪子,因他手笨这簪子做得实在不算精致。
未施粉黛,却有着如弯月入鬓的蛾眉,一双永远带着三分笑意的杏眼。
别说是流民堆里,在言朝眼中,就算城镇里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没粗布旧衣的妹妹好看。
这般容貌,若生在太平盛世,自然是锦上添花。
可乱世却是惹祸的根源,言朝想到这,防贼似的环顾四周,把自家妹妹看护得更紧了。
言今在等,等到曹安与流民口角声越来越大,就要压不住的时候,她推了言朝一下。
“哥,护住曹大人,对那些青壮流民不用收着力。”
言朝:“这个我倒在行,可你和娘这边。”
他实在不放心。
不远处,背着把宽刀的黝黑汉子走了过来:“言家兄弟你去吧,我护着婶子还有咱妹儿。”
男子叫田勇,原本是镖师,是有武艺傍身的,路上结识一起逃荒到这里。
田勇话说完,还邀功的向着言今看去。
言今笑了下,本要转身可田勇又凑了过来。
“今今妹子好聪明,等你兄长在曹大人面前留下好印象,你家定能分到好的房子和地。”
言今:“是啊,田勇哥那你还不去。”
田勇确实心动了:“那你这边……”
言今笑了:“无妨,大家人都挺好的。”
田勇:……
虎视眈眈的好人们:……
正被流民推搡的曹安,忽然觉得乌云压顶,仰头看去发现身后站了个威猛大汉。
看着言朝一拳抡向他,虎虎生风。
曹安闭上眼睛,掐指一算自己今天得躺地上歇会儿了。
耳边传来哀嚎,曹安没觉得疼,睁开眼瞧去。
闹事的流民,被言朝像拎小鸡仔似的提溜起来,又重重的摔在地上。
加上赶来帮忙的田勇,十几个流民,片刻工夫全躺地上了。
“干嘛呢,住手!”
一声怒喊,冲过来五六个人。
跑在最前面的,是个骑着骡马的矮胖男人,瞧着一米七都不到,胖得像个石墩子。
但他虽胖却特别灵敏,骡子跑的速度才降缓,他就直接跳了下来。
手里的鞭子,向着言朝还有田勇身上抽去。
言朝是背对着的,不防下被抽了两鞭子。
等到矮胖男人举鞭还要再抽,言朝回身抓住鞭子。
抬腿又是一脚,矮胖男人像个陀螺似的被踢飞出去了。
“他奶奶的,你们这些流民翻了天了!”
矮胖男人丢了鞭子,爬起来从后腰掏出一把杀猪刀,向着言朝再次冲过去。
“耿忠,住手!”
“哥,回来!”
一男一女,
两道阻拦的声音传来。
言今顺着声音看去,就见一个精壮汉子也向着她这边瞧来。
这男人相貌最多算端正,偏生了双桃花眼,加上肤色比寻常乡下汉子要白净些,竟多出几分风流倜傥的洒脱劲儿。
四目相对间,言今歉然一笑,马上转头看向自家哥哥。
瞧见言朝挨鞭子的地方只有红印,没有皮开肉绽才放心。
秦璋的视线,却迟迟没有收回来。
对面的小娘子,哪怕只能瞧见个背影了,可几百流民破衣烂衫间,那抹藕白色罗裙,依旧迷住了他的眼。
直到肩膀被拍了一下,秦璋才如梦方醒的眨了眨眼。
“干嘛!”
秦璋一脸的不耐烦,再去寻那抹倩影,却寻不到踪迹了,叫他忍不住伸长了脖子。
“大哥,你瞧什么呢?”
秦璋的胞弟,今年十九的秦珙,也踮起脚用力瞧,哪怕不知道自家哥哥在看啥。
秦璋:“滚蛋,哪都有你,去把耿忠拉回来。”
耿忠的爹以前是屠户,他五岁就敢拿刀宰猪,除了秦璋谁也不服,他哪里受过这种气。
拎着刀冲进人堆里,吓得流民四下逃散。
又逮到言朝的身影,耿忠举刀就要砍过去。
言朝也不惧,可言今先一步挡在了他身前。
面对活阎罗似的耿忠,言今遥遥见礼。
刀子都要砍出来的耿忠,被这一幕整不会了。
“我等皆是流民,朝廷体恤,县令大人垂帘,连年天灾人祸周遭村户多是荒废的屋舍田地,允我等登记造册后,就可住下休养生息,难道此事是假的?”
耿忠不知,面前小娘子为何有此一问。
但县令在百姓心里就是土皇帝,是他们能接触到最大的官。
他义兄秦璋又是保长,大小也是个乡官,自然更不能说县令的坏话了。
“当然是真的,但你们流民跑我们清石村耍横伤人,那是选错了地方。”
村子里的村民,也有下雨天都要来瞧热闹的。
对于流民,他们并不欢迎,此刻耿忠的话,立刻惹来叫好声。
言今却伸手指向了曹安:“原来保护主簿大人竟是耍横,在你们眼中,我们流民为了活命,偷鸡摸狗,杀人越货什么都敢干,如今又来抢房抢地,既然不待见,也不用寻理由,我们自行离开就是了。”
言今说完转身就走,母亲与哥哥也是立刻跟上。
“姑娘且慢,此事都是我兄弟莽撞,我替他给你赔不是了。”
秦璋虽没有言朝高,但也有一米八五左右的个头。
大步子迈起来,很快就拦在了言今的前头。
言今只是瞧着,认认真真向自己躬身作揖的秦璋,没还礼也没说话。
秦璋没恼,反觉有意思,村里大姑娘小媳妇见了他,上年纪面皮厚的爱开玩笑,胆子小的他看一眼都能把人吓跑。
只安静站着瞧他的,倒是第一次见。
“姑娘如何称呼,适才我问过曹主簿,事情确如姑娘所说。作为弥补,我所管辖下闲置的房舍,任凭姑娘先挑选如何。”
言今:“你能做得了他的主儿?”
她说完,看了耿忠一眼。
此刻曹安也赶到近前,与耿忠耳语解释清楚了。
耿忠顿觉理亏,挠挠头去牵骡了。
秦璋整理了下裹着的青色头巾:“不瞒姑娘,在下秦璋,乃此地的保长,这一片都归我管。”
若他能收起嬉笑模样,看着倒还像个稳妥人。
言今重展笑容,福身施礼:“小女姓言,那就多谢秦保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