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的夏日傍晚,结城稻荷穿着素色浴衣,刚从水果店里出来。她稚嫩的手中拎着一个白色塑料袋。袋子破了一个口,色泽鲜艳的苹果掉落出来,顺着坡道一路咕噜咕噜滚下去。
禅院甚尔恰巧站在坡道下方,苹果滚落进脚边。他弯腰捡起,望着坡道上的稻荷,只一眼,便记住了她眉眼间流露出的忧郁与柔情。
“直哉叫你出来的?”
“……是。”
甚尔把苹果高高地抛回去:“你还真是听那小子的话。”
稻荷无辜地看着他:“我最听你的话啊,甚尔。”
她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甚尔听闻后站在坡道下背过身去。
等结城稻荷重新换了牛皮纸袋出来,禅院甚尔才和她一前一后不远不近地走着。
他是知道的,在等级森严的禅院家,这个外姓的小姑娘是一个特别的存在。直毘人不管她,直哉作弄她,家族里的其他人疏远她,理所当然的,她便同他亲近起来。
只是有时,她会摆出一副无辜清白的模样,说些大胆直白的话,仿佛她年幼的身躯里住着一个年长许多的灵魂。
结城稻荷,这个由祖母带大的孩子,亦女亦仆。和同族里虽是直系血亲却因为没有咒力只能作为下人的孩子相比,她的境遇要好上许多。原因不外乎是结城稻荷的能力特殊且有用。
不死,可作用于自身与他人的反转术式……这个术式尚未完全觉醒的小女孩是个咒灵与人类混血的怪物。族群里时不时会传出一些风言风语,有人说她是千年前的怨灵转世,有人说她是咒灵诞下的孩子,有人说她与咒术界高层有利益相关,总之关于稻荷的身世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正因如此,为了防止意外发生,结城稻荷未经允许一律禁止外出,只有性格顽劣的直哉会各种威逼利诱地使唤她。
“他让我买一些新鲜的水果回去换供品。”稻荷走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解释着,直哉很爱用这类无关痛痒的小事来找她麻烦。
“他还真是有闲心。”禅院甚尔懒懒地搭话道。
“甚尔,你晚上会去吗?今天已经是十六号,送火仪式开始了。”
八月十六日,盂兰盆会为期四天的最后一天,为了悼念亡者,京都每年都要在这一天举行五山送火祭典。点火仪式相当盛大,需要数千名义工将柴火稻草背上京都周边的五座山头,分别摆成“大”、“妙”、“法”以及船形、鸟居形形状。观看点火的人数更是成千上万,不仅市内的人们会围观祈祷,而且电视台会把现场盛况播送到日本的每一户人家里。
到那时,数以万计的人们因追念亲友所产生的力量是无穷的,哀伤的咒灵将从火焰中诞生,为这肃穆庄重的日子涂抹上血腥而惨淡的一笔。
咒术御三家的作用便在此刻凸显出来。禅院、五条、加茂三家带领着族人驻守在不同的山头,时刻准备着祓除咒灵。
水果店距离禅院家并不算近,稻荷特意在外面逛了会才去买水果。
街道陷落在黄昏时分的温柔光线里,一眼望去,整个世界都在闪闪发亮。街边海鲜店的门帘被掀起,冷气吹来,门框上的风铃叮当作响。
禅院甚尔匆匆走过。
“去。”
禅院邸宅的门口悬挂着一对白灯笼,从正门走进去,能看见庭院空地上摆放了一口漆墨色沙锅,锅内放置的麻杆已经焚烧殆尽,风一吹便有无数细碎的灰烬扬起。
稻荷去了茶室,苹果是作为供品装在灯笼里的,好让没有咒力的家眷和仆人在今夜里放水灯,承载着思念的纸灯笼随着鸭川流水一路蜿蜒地飘向远方。
从茶室里出来后,沿回廊向左走,经过中庭,来到僻静幽暗的祠堂。堂内没开灯,窗户半开半闭,供香的白烟在昏暗中缓缓流动。
稻荷站在厅中,面朝禅院家各列祖宗牌位,不跪拜静默也不合掌祈祷。她点上一炷香,插在香炉里,【存档】便完成了。
禅院先祖们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禅院祠堂是《迷宫回廊:东京诅咒之渊》这部游戏中,基于测试人员稻荷创造的游戏主体[结城稻荷]所独有的存档点。
《迷宫回廊》系列游戏构建了一系列规模宏大的魔幻现实世界,其背后不只是电子数据的堆叠,而是采用目前国际上尚未被禁止的秘密技术,赋予游戏世界及世界居民自我意识和完善的情感逻辑,从创世到繁衍几千年的人类文化史全部都编写详实,最大限度提升游戏的自由度、真实性和体验感。
在此基础上,玩家可以自行创造角色身份,选择与本部游戏世界线完全无关的普通人过上“哎呀哎呀那边有一群人在表演隔山打牛”的路人生活,或者选择成为咒术高专校长、咒术世家少爷的联姻对象、后辈生等也是完全没有问题,世界原住民会自动填补形成属于玩家角色的逻辑链。根据每位角色身份的不同会生成不同的存档点,同时玩家也拥有自由删改增加存档锚点的权利。
值得注意的是,一旦过于沉浸其中,最后可能会认知混乱,分不清游戏和现实,从而被永远地困在游戏世界里……
稻荷的眼光掠过供奉在上的祖母的牌位,转身走出祠堂。
加茂家负责最东边“大文字”火座所在的如意丘和最西边“鸟居形”火座所在的曼陀罗山,五条家负责“妙法”松崎东西山,剩下两座“船形”西贺茂山和“左大文字”大北山则由禅院家负责。
稻荷站在大北山的山顶,凌厉的夜山风鼓动藏青底金鱼纹的长袖,脚下京都的万千灯光如银河般璀璨绵长。
等到晚上八点整,从东边的大文字开始,松崎妙法、船形万灯笼、左大文字、鸟居形松明依次点燃火座。一垛垛火堆在黑夜里亮起,橙红色的火舌将柴木干草咬得噼里啪啦作响,火星纷飞,浓烟翻滚。当所有人都在静默看着燃烧的火焰的时候,稻荷的目光越过哀思的人群和熊熊烈火,凝视远处的禅院甚尔。
火光将甚尔的脸照得一半明一半暗,他察觉到视线,回望过去,随即背过身向深处走去。
稻荷遥遥地跟在他身后。
肉眼无法可见的、黑色的「帐」自天幕中缓缓落下。与此同时,莫名的黑色山火从四面八方蔓延而来,犹如活物般,不紧不慢亦步亦趋地尾随,仿佛准备随时咬上行走之人的衣摆。
禅院家咒术师们汇集在一起,禅院直毗人站在中心,他扫视一圈聚集起来的族人们,正准备交代些什么,空中突兀响起一串铃音,飘渺空灵,反反复复回荡在天地间。接着又响起无数低语声,像佛家诵经,呓语喃喃。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高昂,四周的黑山火如蛇一般随之舞动,大地似乎都为之颤抖。
哭泣的女人、叹息的男人、嚎哭的早夭儿……众多状似人形的咒灵从宛若沸腾了的山火中诞生,接二连三、永不枯竭般出现。凌乱的肢体、拼凑的躯干、模糊的五官、崎岖的轮廓汇聚成似人非人的鬼物。顷刻间,这些从千万人的痴念中生成的咒灵,恸哭悲叹,摧枯拉朽,伸出或肥硕或瘦长的手臂,向咒术师们肆意攻击。
杀戮战场在一瞬之间便已形成。咒术师们被数不清的咒灵包围,血肉声、风声、咆哮声,各种声音充斥在耳畔。低级咒灵砍死一批又生成一批,蜂拥而上烦不胜烦。
“铮!”一声,一柄折断的刀刃从后方直直飞来,禅院甚尔有所察觉,轻巧地侧身躲过。他心口一沉,抬眼看去,稻荷握住刀柄勉强应付着咒灵。
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之前禅院直毗人交代给他的事:保护稻荷。
甚尔不禁疑惑,她到底为什么会被允许出现在这里?毫无攻击性的能力,还算优秀的体术,被伤得太疼还会啪嗒啪嗒掉眼泪,除了能够治疗他人的反转术式,她还有什么必须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吗?
而哪怕是反转术式,面对这群低级咒灵,也没有人会受伤,根本不需要……
不、不对。
禅院甚尔挥舞着三尖两刃刀,一路斩杀无数咒灵来到稻荷面前。稻荷抓住他的衣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倔强地抬起头说:“甚尔,我被揍了。”
“怪你太弱了。”甚尔掏出一张弓扔给她,表情并没有显得特别轻松。
因为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同于无智慧的、机械的、弱小的、低级的咒灵,一只像人类一样有自主意识的、好学的怪物即将出现。
等级判定大约在……
甚尔看向空中电视台用于直播的直升飞机,又望向远方的城市尽头,今年盂兰盆节的氛围格外凝重。
二级、一级……
特级。
似乎在印证着他的想法,霎时间,「帐」内风向骤变,天地倒悬,花草枝叶满山野地颓倒断折,宛若飓风过境。万千咒灵被大风卷起撕裂又融合,四周响起一片鬼哭狼嚎的惨叫声。甚尔护住紧紧抱着他腰身的稻荷,防止她被一同卷走。
在「帐」的中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漩涡里,一个白色的小光点在不断闪烁、不断膨胀。那光点越升越高越来越耀眼,仿佛白日高悬,天地亮如白昼。直到闪耀得无法直视时,光球“嘭”一声炸开,气浪冲击向四面八方,所有人都被震得退后几米,一个人形从高空缓缓降落。
卷曲的银色长发在空中飘荡。青白色的皮肤,一张孩子的脸。眼睛里有种冷漠的哀愁。
漫天光雨中,结城稻荷抬首望着悬在半空中的特级咒灵。
特级咒灵似有感应一般,向她投来一瞥。
稻荷唇语无声。
特级咒灵抬起手,根巨大的冰凌凝结在她身后,接着,她向稻荷所在之处挥下。
禅院甚尔感知到了危险,一股凝聚着的咒力从空中飞速向他袭来。他顺手捞起稻荷便快速跳开,试图逃离攻击范围。然而冰凌群似乎长了眼睛,总是能精准捕捉到甚尔的身影。甚尔转身滑步,三尖两刃刀在他手中旋转,尽数挡掉冰凌柱。但是特级咒灵的攻击犹如炮轰般接连不断,带着要把他钉死在大地上的气势,冰柱划破天际,破风声响彻而来。
一节被削断的冰凌柱擦过甚尔的肩膀,随后更多的碎屑刺入他的身体。三尖两刃刀忽然响起一段不和谐的声音,一根冰凌缓慢却有力地穿透了甚尔的前额。
禅院甚尔应声倒地。
他感觉到鲜血从脑袋里流出来,那感觉像是在流淌着热水的水龙头下洗头发,温暖的液体仿佛一条小蛇,徐缓地爬过前额碎发和脸颊。他直觉自己被翻过身,身边隐隐有哭声。
……应该是哭声,稻荷那么娇气的人,疼了总要哭一哭,更何况……
他私心地想,他是唯一愿意搭理她的人,她总该为他哭一场。
他睁开糊满了污血的眼。
远处,禅院众人集火围攻特级咒灵,新生的咒灵已经学会开发运用自身机能优势,双方你来我往打得十分焦灼。而黑色山火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蔓延过来,如影子一般摇曳在四周。结城稻荷站在山火前,污血使甚尔看不分明。
结城稻荷蹲下身,凑近了。
甚尔听见她突兀一笑。
“甚尔。”
他看清她脸上意义不明的红晕和微笑。
“你受了伤的脸,超——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