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清城山是个避暑圣地。
众所周知,清城山不是山,而是一座城市,一座旅游城市。从市区出来便进入到清城山风景区,一条宽大的公路沿山爬行。
公路的两侧是重峦叠嶂的青山,几座山峰隐在云雾中,只有爬到山顶才能看到山峰之景,所谓“万山寒耸入云株”便是如此。
山脚间有一条九曲河,它如大蛇一般在山谷中盘绕,不时还有旅客乘着竹排、欣赏着两岸的风景从九曲河中漂流而过。
依托良好的生态环境、世界自然遗产的名声和驰名中外的旅游景点“们”,清城山每到旅游季便会人满为患,而暑假时期则更甚。
因此,在清城山中,少有人会为了生计离乡奔波,大多都是靠着旅游业发了好大一笔财!
开商铺的开商铺,开民宿的开民宿,实在没事干,搬把竹椅坐在望天山的半山腰纳鞋垫,这颇具农家特色的鞋垫都人买!
碰到讲“情怀”的游客,再随口给人家现编一段凄凄惨惨的爱情故事,人家就能多买个两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故事打夯实了,就给挂个老字号的招牌,于是这招牌,也就成了子孙们的饭碗。
而孙宝宝,虽出身世世代代扎根在清城山的孙家,可这发财,却和她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孙家是什么家,好多清城山的年轻人都不晓得,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们一听,则会放下手中的活,怀念似的望向远方。
孙家啊!
自从孙老爷子走后,他们多久没闻到那能把人馋虫勾出来的味儿了?
当年的孙家在清城山有一条大长街。注意了,是“一条”和“街”!
老人们眯着眼睛坐在大树底下的竹椅上,任由斑驳的阳光洒在布满沟壑的脸上。
小孙孙们坐在旁边,手上拿着冰棍,舔一口、咽一口,偶尔还催促着太爷爷们快快讲,稚嫩的语气中满带疑惑:“真的吗?他们家做的菜真的能让人口水流十斤?”
“那可不是!”老人们异口同声坚定得很!
他们的声音有些沧桑,又带着些怀念,这引得爬山的旅客们都停下来坐在旁边的石板阶梯上听他们讲古。
“孙家,以前可是给皇帝做菜的!”
说到这,他们也有些得意。他们这群老头子,可是吃过皇帝吃过的菜!
孙子们激动了,“哇塞,给皇帝做菜!那太爷爷指定没骗我,真的能让人口水流十斤!”
他们从电视中晓得,皇帝是最大的!那么给皇帝做菜的人肯定是厨子中最大的!
旁边游客忍不住出声:“那就是御厨了?”
老人们也不管是谁问,只矜持地笑笑说道:“可不是吗?他们家说来奇怪,世代单传,可代代都有惊无险生了个男孩。更奇的是代代都给皇帝做过菜!
游客们震惊了,忍不住拿出手机上网搜索:“还真是!我的天,代代都给皇帝做菜的厨子家,做出来的菜是个什么味儿?”
“味儿啊……”有一个头发发白的老人嘴巴“砸吧砸吧”两声,伸出手指头,一个一个数:“我只记得那道宋嫂鱼羹鲜美得很!火腿、桂鱼肉、嫩竹笋,还有些什么我给忘了,反正吸溜一下,又嫩又滑,鲜味从嘴里流进肚里!”
“嘿!我吃过孙家的鱼,那冒着热辣气的剁椒鱼头,我滴个板板,老子九十多岁了,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鱼了!”
“还有糖醋鲤鱼。”
“还有怀抱鲤。”
“切,都说鱼,我就觉得他们家口蘑煨豆腐才最好吃!”
“胡说,四喜丸子才是头一名!咸鲜酥嫩,咬一口,要把人的舌头都给吞咯!”
“放你娘的狗屁!就是剁椒鱼头最好吃!吃的时候加份手擀面,汤汁一泡,那简直就是千金不换!”
一群都只吃过一道菜的老头为了自个儿心中的第一名怒发冲冠,颤颤巍巍站起身,不顾孙孙们的阻拦,个个举起手中的蒲扇差点打起来……
此时,清城山风景区的公路上,一辆载着鸡鸭的拖拉机正轰隆隆地驰骋着。
带着热意的风如浪潮般往人脸上扑打而来,车头那位头上带着草帽,嘴里叼着狗尾巴草,满身皮肤古铜色,也就牙齿一块白的男人都忍不住眯了眼。
“宝宝你咋舍得把市区的饭馆给卖了,咱们清城山的房价可是一天高过一天。而且你家饭馆的位置那么好,卖了容易,想再买可就难了!”
他微微转头,大声冲后边的人喊着。
话毕,好半天都没人理。
拖拉机从大路开到岔路口的小路,经过减速带时,微微“咚咚”两声,拖拉机后头,几笼鸡鸭旁,一个毛茸茸的头顶探了出来。
宝宝,也就是孙宝宝,脸颊通红,眼睛被太阳晒得阖起,拿起瓶子吸口被太阳烘烤得有些发热的水,有些迟钝的问:“啥,二雄哥你说啥?”
减速带到了,也就代表村庄快到了。
二雄放慢拖拉机速度,这时候张二叔家会在村口放羊,他得小心些,若是不小心碰了羊,保不住要被张二婶撕了他。
“我说,你怎么把那饭馆给卖了?”周围的蝉鸣嘈杂,再加上风声和鸡鸭声,我的天,二雄说话只能靠喊!
孙宝宝幽幽叹口气:“唉,平白没事儿谁卖祖业啊,没钱闹的!”
“咋,咋了?是孙叔的事儿吗?孙叔的事还没解决?”
孙宝宝坐起身,拿起一旁的草帽带上,“卖完饭馆就解决了。”
她爸,也就是二雄口中的孙叔,他那群狐朋狗友们称他为孙大“善人”——孙秉忠是也!
孙宝宝想到这就气,什么大善人,分明就是世间第一蠢人!
二雄听宝宝无奈的口气也不禁挠头,他这孙叔,也不知该如何说。
对他们外人来说,孙叔是好人吗?
是!
可对孙宝宝和过世十多年的孙婶开始他是好人吗?
不是!
孙家为何只会剩下一间饭馆,可不就是因为孙叔的善心吗?
当年清城山最大孤儿院,是孙叔办的。
最大的老人院,也是孙叔办的。
如今清城山人人都打破头想进的重点中学“红星中学”还是二十多年前孙叔办的。
自孙宝宝出生以来,该她继承的万贯家财就只剩下一间小饭馆和一座破旧祖宅。
三个月前,孙叔因病去世。没承想去世前竟然有债主上门来,说是孙叔给个朋友当了担保人,而这个朋友还不起债跑到国外躲起来了!
孙叔把钱还完人也就去世,只留下刚大学毕业的孙宝宝。
说实话,二雄想自己摊上这么个爸爸也得抓瞎,可除了宝宝和去世的孙婶,村里谁都没资格说孙叔。
包括村里最刁钻的张二婶,谈到孙叔也只能可惜的叹声气,顺带说声“老天爷不偏好人”,因为村里头哪家哪户都受过张叔的帮助。
包括他家,八年前他爷生病没钱,还是孙叔出钱治的呢!
在沉默中,望天村到了。
望天村位于望天山的山脚,而山的另一头则是政府开发的望天山风景区。不过许多想体验高难度爬山的驴友们大多都爱从他们山村开始爬,说是更刺激。
二雄将车停在孙宝宝祖宅前:“你房子周围的杂草村里人有空都会来整,不过里头就不知道成了啥样了,唉!”
他忍不住叹口气,这个宅子,可是百年老宅,听他爷说当年可是门庭若市,宾客如云,许多人驱车赶到这乡野来,就是为了孙爷爷的一道菜!
可惜孙爷爷五十八岁才得了孙叔,孙叔也就继承了些皮毛。
而孙叔又是四十岁才有的宝宝,所以宝宝现在是个啥子水平,他猜也能猜得到。
说完,二雄就走了,孙宝宝摸索半天才从包里掏出钥匙。
可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更怯,她动作都比平时慢了不少。
六岁前,她也是在这宅子里度过的。妈妈去世后,就随着爸爸去了市区,之后又因为爸爸的工作出了清城山。等到上大学,爸爸就在她大学边租了个房子,每天早出晚归的上班,说是要在这个城市给她买个家。
可家还没买,老头人就走了!
孙宝宝眼睛蓦地发红,吸吸鼻子,快速把锁给打开。
“吱呀”一声,这声音仿佛来自多年前,脑海中儿时的记忆被唤醒。继续推开厚重的大门,一道阴凉,又带着些霉味儿的空气扑面而来。
宅子是四进制,入门是门厅,孙宝宝直直往前走,穿过大厅,再穿过游廊,来到西南角的一座房屋前。
孙宝宝又推开门,灰尘从里头冒出来,被空气冲得在阳光下飞舞,呛得她直咳嗽。
“咳咳,咳咳!”孙宝宝揉着眼睛,好不容易睁开眼,就见到祠堂中布满灰尘。
她这次回来,就是想将祖宗们的牌位带走,将宅子给卖了,然后离开清城山,再也不回来!
这清城山就是个伤心地,反正饭馆卖完后还有好些钱,再加上宅子虽然是在农村,可却位于风景区,所以着实好卖。
等钱拿到手后,她就去首都!
爸爸说过要在首都给她买个家,既然他没买,那就她来买!
想到这儿,孙宝宝擦擦汗,打开自己的行李箱,取出袋子,然后走上前去把牌位给装入袋子中一一放好。
忙活了好半天,孙宝宝灰头土脸的,身上布满灰尘,爬上爬下终于把几十个牌位放好后,拍拍手插着腰站起身。
目光望向祠堂正中央,案桌上还挂着一幅幅祖宗画像。
孙宝宝左看右看,总觉得自己十八代祖宗的画像都在上面了。
她小的时候祭祖时问过老爸,这上面的人有她爷、太爷、太太爷……
按她们这儿的理,能挂画像的祖宗得是家族始祖、或者始迁祖。要不然就得是五服之内的祖宗,并且五服之内也不是谁都可以挂的,得是家族的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