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玉露宫。霜寒露重,暗雪纷飞。
女子左手支在书桌上,低着头目光沉静地读着一本装订得极为精致的书册,时不时提笔在纸上勾上几笔。
殿内暖意正盛,她衣着轻便,衣袖滑落几分,露出一截皓腕,青丝半挽,垂落到腰部,有几缕懒懒地搭落在臂弯间。
灯光映照下,侧颜恬静柔和,双眸犹似一泓清水,出尘却并无疏离之感,让人不由得想与她亲近几分。
守在一旁的小宫女暗自感叹,她家娘娘可真好看啊,瞧这风姿,妥妥的书香门第,家学渊源。
真不愧是她仰慕已久的左相之女。
被夸赞的主角浑然不觉,沉浸在故事情节中不可自拔。
不过……要是小宫女能看到其中内容的话,一定会深刻体会到人不可貌相的真谛。
那本书的书页上,赫然写着五个大字——《天煜秘闻录》。
而家学渊源的左相独女,正沉浸在此书大胆狂放的故事情节中久久不能平静。
——铁面无私的吏部尚书为何会泪洒大殿,究其原因,竟是因为她?!
——天煜左相,两朝忠臣背后,究竟在暗中谋划着何等秘事?
——命途坎坷的小世子与阴郁狠辣的少年帝王,他与他,究竟又有着怎样的爱恨情仇?
够精彩,够惹眼的内容提要,随便哪一个拎出来都能被城南茶馆的说书人讲上三天三夜。
顾皎恋恋不舍地将视线从书页上移开,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意犹未尽。
倘若有机会,她一定要与此写手促膝长谈,交流一下创作心得。
此书所涵盖内容之广,层次之深,是她迄今为止读过话本里的独一档。
小到六品小吏的生平,大到当朝丞相的隐秘情史,只要是朝中有点名姓的人物,都被从内而外事无巨细地记载评判了一番。
内容有理有据条理清晰,甚至还根据人物关系分成了不同的章节。
顾皎不由得怀疑,此书的写手怕不是早已隐姓埋名潜伏在朝中,从而方便于为创造这本巨作源源不断地积累着素材。
不然,将吏部尚书腰后那颗痣的位置写得如此清清楚楚,又该作何解释呢。
最让她动容的是,就连自己这种身无一技之长,全靠她爹的官职才能在一众世家子女中略有名姓的人,也能有幸出现在这本旷世巨作中。
甚至,还不算是一般的角色。
祸国妖妃顾皎,凭借一己之力搅动天煜朝堂,拆散了相知相爱却迫于世俗压力不能相守的陛下和世子,最终阴谋败露,众叛亲离,凄惨自尽。
顾皎摸了摸鼻尖,深感荣幸,并且决定抽空去趟翰林院,邀惜才爱才的太傅大人一同品鉴。
也好早日将这隐世之才发掘出来,为我朝所用。
想到此,余光扫过文中的几个字眼,顾皎眸色微深,说来,这其中的两位主角,她刚巧也颇为熟悉。
命途坎坷,被迫困在帝京之后与当朝天子结下不解之缘的小世子,谢崇玉,是她差一点就走完程序的未婚夫。
阴郁狠辣,无心政事只想着拥小世子入怀的少年帝王,姓君,单名一个珩字,好巧不巧是她的……现任夫君?
啧。
整挺好。
国仇家恨加禁忌之恋,不比那些卿卿我我的儿女情长精彩上许多?
正感慨着,殿外忽地传来了簌簌的脚步声。
顾皎略微惊讶地将目光从纸面上移开,这个时辰,怎么会有人到访,更何况……
小宫女隔着窗子向外望了望,亦是有些意外地开口道:“娘娘,好像是怀安公公过来了。”
怀安?
“快,把烛火熄了。”思维凝滞了一瞬,反应过来的顾皎猛地站起身就要过去插上门闩,刚走到门口,一阵风吹过,“吱呀”一声,殿门露出了道不大不小的缝隙。
隔着门缝,一袭暗青色长袍的公公与她四目相对,二人齐齐沉默。
没多时,公公微微一笑,恭恭敬敬地俯身朝她弯腰施了个礼。
暗自后悔没有早点插上门的顾皎心中郁郁不已,面上却已然调整好神色,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几分意外。
她温雅一笑:“呀,这么巧,居然是怀安公公来了,怎么没让人提前通传一声,差点就不小心把你拦在外面了。”
怀安神色谦和:“是奴才来得时辰不太妥当,打扰了娘娘休息。”
顾皎摆摆手:“怎么会,我也就刚刚睡下不过一个时辰而已。”
言下之意即是——公公你的、确、是、打扰到我了!
作为帝王内侍,有着一等一察言观色能力的怀安公公,一定可以领会到她的意思。
顾皎微笑着地等面前的人主动告辞,而怀安公公也的确如她所愿地开了口。
“既然娘娘现下已起身,可否随奴才去龙章宫一趟?”
顾皎:……
“我——”她张口就要说出推拒的说辞。
“陛下寒疾犯了。”
“太医——”
“周太医已经诊过脉,也开了药,但是陛下不肯让人服侍,也不愿喝药。”
怀安仿佛早已算准了她想说的话,答话的语速不快不慢,却将她的推辞正正堵了回去。
顾皎抬头望了望一片墨色的天,而后重新看向眼前之人。
声音诚恳又无奈:“怀安,你实话告诉我,我是不是哪里得罪过你?”
“娘娘这话从何说起?”怀安微一挑眉,似是不解。
她默默叹了口气,好心提醒道:“你还记得三年前我最后一次去东仪殿,陛下——啊那会儿还是七皇子殿下,让你送客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吗?”
“不必劝我,日后,东仪殿也再不准让闲杂之人入内。”她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有样学样地模仿着那人的语气说道。
她不仅记得清清楚楚,还对自己闲杂之人身份颇有自知之明,为了避开这位对她颇为不满的陛下,入宫这一个月,她几乎都没怎么踏出过玉露宫。
“要不,你还是另请高明?”她极为真挚地向怀安提出建议。
陛下现在只是不愿意喝药,要是她去了,说不定连药罐子都得给砸了。
再者说,她又不是什么天材地宝,还能医治寒疾。
“娘娘,”怀安微微敛眸,语气温和如初,“这些年,陛下虽然不说,却一直是惦记着您的。”
顾皎眨了眨眼,还有这回事儿?可是她怎么听说他连她的名字都不准人提来着?
她也着实是第一次体会到被人这样嫌弃的感觉。
“周太医说,陛下再这么折腾自己,日后寒疾再犯,怕是要更严重几分了。”怀安语气更加忧虑了些。
……
行,这次是苦情牌。
被怀安满是隐忧的目光注视了许久,顾皎认命地低下头。
“行吧,去龙章宫。”
……
脚步踏在细碎的雪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在静谧的宫城中显得格外清晰。
龙章宫灯火通明,顾皎和怀安刚一踏上台阶,便有个小太监急急迎了过来。
他看上去比怀安还要焦虑,还有几分担心被责罚的意思,低头回禀道:“方才将温过的药送进去一次,陛下不许人打扰,也不知这会儿有没有喝。”
怀安微一点头:“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待那人离开,怀安转向顾皎,语气便多了些微的恳切:“娘娘——”
“我知道了。”顾皎揉了揉额角,也猜到他会说什么,“我会尽力,但若是他不愿见我……”
那她也没有法子了。
怀安轻轻摇头,话中却透着几分低叹:“您还是——”
他顿了顿,停住了未尽的话,转言道:“奴才就在此候着,您放心。”
……
龙章宫的炉火烧得极旺,顾皎回身关个门的功夫就觉得额头上生出了些薄汗。
拍了拍大裘上的落雪,她解下系带挂在一边的架子上,掀开垂下来的碎琉璃珠帘走过几步,便看到了殿内之人。
他静静地躺在软榻上,身上略略披着一件雪狐大裘,微阖着眼,面容沉静,如墨的发丝散开铺在身后,脖颈间簇着一圈白色绒毛,眉目在烛火映照下多了几分柔和。
这人唇色一向偏淡,脸色也带着几分病态的白。左眼角下的一点泪痣却被衬得更加显眼了起来,顾皎曾见过很多女子特意用朱砂在眼角或者眉间点缀,却都不如这一点来得夺目。
当初的七皇子,如今的承熙帝——君珩。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每一次见到君珩时,顾皎的视线都会忍不住在他身上多停留片刻。
就像当初她入宫前留书给自家父亲的那样:“左不过是嫁个人而已,他生得那般模样,怎么想也不会是我吃亏。”
想到这儿,她无奈弯了弯嘴角,好脾气地俯下身给君珩拉了拉身上滑落的狐裘。
龙涎香的香味夹杂着淡淡的药味散在空气中。
榻上的人似乎察觉到什么,睫毛不安地颤了颤,缓缓地睁开了眼。
正正对上了没来得及收回手,仍在低眼打量着他的顾皎。
他下意识地抬手遮了遮眼,片刻后又猛地挪开了手,再看向她的目光中便满是怔忪和迷茫。
“顾皎?”
他的嗓音中带着几分久睡的沙哑,缓缓念出她的名字,眸中茫然未散,还更深了些。
顾皎亦是没料到会这样惊醒他,放在他肩头的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进退两难之下,想好的那些措辞倒是忘了个干净。
她努力回想着,这个时候……她是不是该说些什么来着?
进门前怀安那充满期待的眼神浮现在眼前。
压力忽地有些大。
算起来,她和君珩,已经三年未见了。
再见之时,他从那个与她交好多年的七皇子变成了如今的承熙帝,而她则多了个贵妃的身份。
在来的路上她就想过,该用什么身份和他对话,旧友,臣民,或者是……妃子?
最后一种只是在她脑海中浮现一瞬便被极快地挥去,她实在是没办法想象自己深情款款地唤他陛下的样子。
她相信君珩也同样接受不了。
眼瞅着他眼中逐渐清明,顾皎终是放弃了回想那些说辞,自然地继续了方才未做完的举动,将狐裘掖好,方直起了身。
“怀安就由着你在软榻上睡?” 她淡淡道。
本来就有寒疾的人,偏偏还最不会照顾自己,也亏得有个事事都细致入微的怀安。
视线扫到一旁没了热气的药,不知道放了多久,想来早就不能入口了。
早知道这样,刚刚该让怀安提前熬上一份的。
不过眼下,被君珩这样死死地看着,她也不好就这么出去。
她再度叹了口气,柔下声音问道:“还有哪里难受吗,要不要喊太医过来?”
君珩眸光一松,又骤然聚拢,随后,一点点皱起了眉。
“顾皎。”
这一次,是肯定的语气。
“嗯。”
顾皎应了句,随即在软塌旁坐下,探手去摸他的额头。
却被他一把挥开,语调又急又狠道:“我若病死,不是更合你的意?”
她没来得及躲开,手背被猝不及防地这么一挡,带出了几道红痕。
君珩呼吸一窒,猛然支起身子却又猛然顿住。
他双手微微攥紧,而后敛下眼帘,不再看她。
“陛下这是什么话。”顾皎转动手腕,轻轻一笑,“您是一国之君,自是会福寿绵长。”
“即便要生气,也等病好了再说。”
君珩扯了扯嘴角:“福寿绵长?”
“什么时候,连你也会说这些违心的话了?”
“什么叫违心的话?”顾皎忍不住反驳,在他心里,她连说句好话都是装的吗?
他闭了闭眼,却没有答话。
随后他缓缓坐起身,将散下的墨发拨到身后,烛火在侧脸映出淡淡的阴影。
随着他的动作,顾皎刚刚帮他拉上去的狐裘又滑了下来,些许凌乱的发丝也不听话地在鬓边散出来几缕,左侧脸颊上还带着几分被压出来的红晕。
顾皎顿时没了脾气。
君珩这张脸,不管什么时候见了,都能让她狠不下心来。
许久,他抬眸望向她:“不是不想见我吗,又为何要过来?”
闻言,顾皎却是轻笑一声,有些感慨道:“我还以为,你会拿陛下的架子压我。”
是我,不是朕,让她有些意外,却又觉得……似乎也不是太过意外。
君珩手指向掌心握了握,别过头自嘲一笑:“你便希望我那样,好和我划清界限是吗?”
“顾皎,在你心里,我始终无关紧要,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顾皎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道:“难道不是你——”
顿了顿,她惆怅地揉了揉额心。
“我说陛下……三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一样的锯嘴葫芦,心里藏着点什么,哪怕憋死都不肯说出口。
我朝堪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