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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晚夏/文
夏末的阳城乌云密布,天空散着蒙蒙细雨,柏油路面潮湿光滑。
余念跪坐在灵堂前,抱着黑白相框,回应访客的悼念。
几个小时下来,哀悼者一批接着一批。这些人中,少部分抱着看热闹心态,剩下的大多别有用心。
“这孩子太苦喽,以后可怎么办呐?”
“爹妈走得早就算了,现在连爷爷都没了。”
“听说老爷子没的前一晚,刚给他过了十八岁生日。”
“苦娃娃,苦娃娃哟。“
“遗产都是他的有啥苦?”
“余老爷子的公司咋办?”
“他接手呗,年纪轻轻当总裁,妥妥人生赢家。”
“他这样的能管理好公司?”
三个窃窃私语的男人顺着灵堂方向看。
余念皮肤细嫩粉白,睫毛浓密潮湿,眼球润得发亮,宽大的丧服显得他更为消瘦。
乖巧的漂亮少年,很容易让人产生怜悯和心仪感。但这般温顺的孩子,怎么都无法和“总裁”或是“公司管理人”挂钩。
闲言碎语的人在他眼睛和脸蛋上瞟,又忍不住瞧他的脖颈、手腕和脚踝。
“听说他被舞蹈专业录取了。”
“老爷子疯了吗?”
“这么根独苗学那干嘛?”
“那么大的家业全废了?”
“人都没了,要家业有啥子用,钱够孙子花得了呗。”
“谁要是跟这小孩攀上关系,不就能名正言顺管理公司,岂不是什么都有了?”
“要不为啥子今天这么多带着儿子、女儿出席的,真当他们在意老爷子?还不是惦记他那点产业,盼望着自家儿女能入了这孩子的眼。”
“呵,真是机关算尽啊!”
“这些全是想和他结亲的?”
“不全是吧,也有些想要点融资或合作之类的。”
“瞧那孩子的样,满脸写着天真好骗,比他爷爷可差太多了。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谁不想试试,万一走了狗屎运让他瞧上,得少奋斗多少年。”
“抛开钱不谈,光看脸,白白净净的也招人待见啊。”
“要不是大他太多,我都想试试。”
“成不了爱情,当干儿子也行。”
“你要不要脸,人家那么有钱,喊你当干爹?我看还是你喊人家吧。”
“有你这么说话的嘛,当不了干爹,当干哥哥总行了吧。”
“论不要脸,还是老刘头狠。”
三个人聊着,目光又转到另一侧。
老刘头抚平额角的碎发,调整领带,偷摸往余念那边瞧。
“不是吧,他不会也想……?”
“牛批,他都多大了?”
“不对,他不是结婚了吗?”
“他昨天上午刚和媳妇儿离了婚,下午就去染头发,听说还做了个拉皮儿,天没亮就赶过来了,殷勤得要命。”
“他都奔七十了吧?”
“脸上的褶熨斗都烫不平。”
“还想吃嫩草?臭不要脸!”
“钱和利益面前啥都能不要。”
“牛逼!等等真有好戏看了。”
葬礼结束,停在外面的车并没有减少。别有用心的不会走,看热闹的也舍不得离开。
余念起身,众人的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
“来了,最精彩的来了!”
“卧槽,太夸张了吧!”
“疯了!全他妈疯了!”
“上吧!我也冲了!”
本该是庄重严肃的场合,大量宾客朝着余念一涌上前,像是群饥饿的野兽,疯狂追逐最后的猎物。
可野兽们连灵堂的台阶都没资格踏,就被十几个保镖挡在门外。唯一能进去的,只有拎公文包,戴黑框眼镜的男人。
汹涌的人潮没影响余念半点,他低眉垂目,偷偷擦去照片上的泪珠。
西装革履的男人颔首,“小余先生,我是余毅峰先生的遗嘱代理律师,请您随我来。”
安静的休息室。
余念嵌在沙发里,捧着冒热气的牛奶杯。
孙律师拿出两份文件,并把其中一份递给他,“按照余毅峰先生的遗嘱,他名下的八家公司、十三个品牌、二十一处房产,以及所有的股权和资产,全部归您一人所有。”
余念点点头,并没有太多反应。
“鉴于您年龄小,公司将暂由梁氏企业的专业团队代为管理。余毅峰生前曾与梁颂泽先生签订秘密协议,您每年将获利与股权相当的分红。同时,只要您愿意,公司的管理权将随时由您接手。”
梁颂泽叔叔是爷爷最信任的合作伙伴,把公司交给他打理是最好的选择。
“遗嘱中强调,你虽有房产的使用权,但正式结婚前,您并没有处置权。简单来说,就是房产您可以随意租赁,但禁止赠与或买卖。”
“当然,除去房产,公司的股权和大额资产,您同样不能售卖和赠与。”
“您的银行卡内,每月一号会有十万块的资金打入,用于您的日常消费。学费、医疗、慈善或购买大件物品会有专项基金。”
“但如果您的日常支出过大,且没有合理原由,您的资金账户会被暂时冻结。”
余念:“我知道了。”
孙律师心里没底,他透过百叶窗,扫向外面的人,“小余先生,余老先生并非干涉您的金钱自由,希望您能理解他的苦衷。”
“我明白的。”
余念从小被保护得很好,也没经历过大的风浪,但旁人的想法他一清二楚,也明白爷爷的良苦用心。
何况,他本就没消费欲,连零头都花不完。
“那就好。”孙律师翻开文件最后一页,“遗嘱中还有两条附加项,第一,余老先生去世后,您将被梁家收养。”
余念睁圆了眼,眨巴两下,“收养?”
“是的。但鉴于您已成年,该收养条款自动作废,同时,第二项附加条款生效。”孙律师字正腔圆,“您将在成年后,与梁颂泽先生的弟弟,梁颂晟先生订婚。”
余念双腿并拢,显得拘谨,“订婚?”
“我听老余先生提及,这是您的意愿。”孙律师笑着说:“您与梁颂晟先生两情相悦。”
“啊?嗯……”余念抱着遗嘱,有口难言,“那、那就是吧。”
为什么小时候随便讲的话爷爷都要当真。什么两情相悦嘛,明明是自己单方面的要求。
完蛋惹,
这下要怎么办才好。
孙律师递来张名片,“梁颂晟先生下午有台手术,他托我给您带话,明天上午九点,他会亲自接您回家。若有任何麻烦,可随时通话给他。若手机没人接,可打他科室的电话。”
余念接下名片。
白底黑字,上面写着:
【省医院神经外科主任医师梁颂晟】
“他来过?”
今天到访的人太多,余念很多都没看到脸。
孙律师:“来过,在后排。”
余念点头,捏着名片角,收进了袖口一半。
孙律师:“按照余老先生的要求,部分遗嘱将公开,您有意见吗?”
公开意味着所有人都将知道,余念虽然继承了所有的遗产,但并没有处置权,且有婚约在身,最大程度打消图谋不轨人的念头。
余念摇摇头,“没有意见。”
孙律师的目光从百叶窗转回来,“外面还有很多人,有您想见的吗?”
“麻烦让枝枝姐进来吧。”
不到五分钟,穿纯黑色jk制服裙,梳双马尾的女人走了进来。直接给了他个大大的拥抱,“念念,辛苦你了!不用忍着,想哭就在欧奈酱肩膀上哭,来吧。”
杨枝棋的爸爸和余念的爷爷也是生意上的伙伴,两家人来往频繁。
余念和杨枝棋感情,是在动漫社、各类番剧和spy中建立的。
杨枝棋大余念两岁,二人同校。
余念下巴垫在她肩膀,吸了吸酸胀的鼻子,“才不辛苦,我要不哭,爷爷不喜欢念念哭,我不会哭的。”
余念忍住泪水,不断安慰自己。
爷爷九十八岁去世,算是喜葬了。他走得很安详,治疗期间也没有承受太多痛苦。
爷爷最大的遗愿是希望他开心,只有他真的快乐,爷爷才会安息。
不仅是爷爷,爸爸妈妈也在天上看着他,他要振作起来,努力生活下去。
杨枝棋顺抚他的后背,心里空荡荡的,“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
余念吸吸鼻子,从她肩膀起来,“相比那些,我觉着这个比较麻烦。”
杨枝棋发现了名片,“省医院神经外科梁颂晟。”
“梁颂晟?我记得……好像是梁叔叔的弟弟?”
余念:“嗯,就是他。”
杨枝棋:“他怎么了?”
“我以后要去他那边住了。”
“桥豆麻袋,为啥?”
余念把卡片往袖口里塞,吮着下嘴唇,“唔……好难说出口。”
杨枝棋感受到了甜瓜的味道,使劲晃他肩膀,“啥情况啊,快说快说!”
余念烧红了耳廓,用手捂住脸,“他、他是我未、未婚夫。”
“啥啥未婚夫?”杨枝棋眼睛瞪得溜圆,“不是,我记得他大你不少吧?”
余念的脸使劲往手心埋,“嗯……确切说,是十三岁啦。”
“你俩认识吗?就草率结婚?”
商业联姻在豪门并不稀罕,杨枝棋刚和余念玩的时候,她爸也以为两人互有好感,还问过她想不想和余念结婚。
但他俩是好基友、好cp,一起出s、追番,像家人一样亲密,但就是没有爱情。
余念:“好多年没了见了,也不好说认不认识。”
杨枝棋越想越生气,“余爷爷怎么想的?他是不是生前受胁迫了,让你当豪门牺牲品?”
“不是啦,不是爷爷的原因。”余念抠抠手指,“是我……自己选的。”
瓜王的眼睛彻底亮了,“好啊念念,你竟然背着我选老公,还不告诉我!”
“哎呀,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怎么能作数呢。”
余念第一次见梁颂晟,是四岁那年,陪爷爷参加了梁颂晟父亲的葬礼。
他一眼发现了当时十七岁,身材高大挺拔,又少年气十足的梁颂晟。
小小的余念不懂人情事故,但他知道家人去世是很难过的事,就过去安慰梁颂晟。见对方不驱赶他,便像个小尾巴似的,在梁颂晟身后待了一整天。
从那以后的大半年,他有事没事就去梁家串门。
后来爷爷问他,“念念啊,你这么喜欢小晟哥哥,长大了跟他结婚可好?”
四岁的余念哪里懂结婚的含义,他只知道,两个人结婚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他满口答应,为此还叨念了一两年,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什么时候才能嫁给梁颂晟哥哥,什么时候才能每天见到他。
随着梁颂晟离家上大学,还有余念年龄的增长,这事早抛到了脑后。
他怎么都想不到,爷爷却当了真,还写进了遗嘱。
“余念啊余念,你这大学还没上呢,未婚夫就先有了哈哈哈哈哈哈。”杨枝棋笑得四仰八叉,“等你们结婚的时候,姐姐我一定亲自给你缝礼服,再包个超大的红包。”
杨枝棋学服装设计,余念的s服都由她亲手缝制。
余念把抱枕裹到胸前,弓着身子往沙发缝隙里钻,“枝枝姐你不许笑了,再笑不理你了。”
“好啦,不逗你。”杨枝棋把他从沙发缝里拽出来,“你现在对他什么感觉?”
自从梁颂晟上了大学,他们几乎没有联系。学医本就繁忙,听说梁颂晟还在国外进修了三年博士,算下来有十年没见了。
“好多年不联系了,还能有什么感觉。”余念脑海中浮现梁颂晟模糊的脸,“但、应该不太讨厌吧。”
“他长啥样来着?”杨枝棋掏出手机,点开医院的官方网站,“听说他在省医院挺牛x的,应该能搜到他的照……”
杨枝棋消了音。
余念靠过来看屏幕,
幽幽目光定格在上面。
看他缓慢变红的脸,杨枝棋挑着眉梢,“怎么样?”
手机里是张蓝底证件照,下面配有梁颂晟的个人简历。
男人里层穿了件黑色暗纹衬衫,外面套着白大褂,左胸口的方兜上插了枝黑杆钢笔。他鼻梁高耸,稳重成熟,头发打理得干净整齐。像是流水线打造的尖端艺术品,严谨但毫无生气。
余念怀里的抱枕抓变了形,“看起来……怪凶的。”
杨枝棋看戏似的,“不喜欢?”
“也没有。”余念把脸按在靠枕上,声音像封进蜜罐里,“其实、还蛮帅的。”
杨枝棋:“不讨厌就行,先试着处处呗。我听我爸说,梁叔叔对他弟弟向来赞不绝口,恨不得夸到天上。”
“有长相有学识有能力,还跟你门当户对,属于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优质男。”
余念羞得躲回沙发角,“可要是他不喜欢我怎么办嘛。”
余念早已红透了耳根,杨枝棋实在没忍住,凑上来揉他毛茸茸的短发,“我们念念这么可爱,这世界上还能有不喜欢念念的人?绝对不可能,绝对!”
杨枝棋是余念的头号姐姐粉,不允许任何人说半点他不好。
但余念很清醒,“也不是人人都喜欢我这样的。”
“你等着,我有个姐妹在省医院当护士,正好找她了解一下。”杨枝棋边说边翻通讯录,“他要是风评不好,甭管婚事是谁定下的,咱绝对不结。”
电话打通,没聊两句,对方直接泼了盆冷水,“小枝,我劝你放弃,没戏。”
“怎么了?”
“梁医生和感情绝缘,真没用的。全院多少医生护士前仆后继,他那颗心是冰山上的实心铁,又冷又硬。”
这样的回答让杨枝棋很满意,“哎呀你误会啦。我对他没兴趣,是帮我朋友打听。我朋友就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越详细越好。”
“梁医生啊,医大神经外科方向硕士,德国 one医学院博士……”
“哎等等。”杨枝棋点开扬声器,把手机举到余念方便听的位置,“好了,继续。”
“哦,行。梁医生身高一米八六,体重……”
“哎再等等,外貌学历的就别说了,说点他的兴趣爱好。”
“梁医生平时也就是看看报喝喝茶,据说家里有很多古董字画,好像还喜欢雕刻玉石之类的。不过都是听说,他在医院只谈工作,很严肃的。”
看报喝茶,古董字画。
余念不知道杨枝棋怎么想的,但他脑子里浮现的是手握文玩核桃,去公园遛鸟的退休大爷。
爷爷生前都不这样的。
杨枝棋忍不住打断,“他就没有稍微年轻点的兴趣爱好?”
“年轻?”对面的人想了想,“健身算年轻吗?他身材不错,肩宽腿长的,据说长期锻炼。他们外科医生身体素质必须好,动不动就十几二十多个小时的手术,一般人真扛不住。”
杨枝棋彻底对兴趣爱好死心,又问:“他平时性格怎么样?”
“嗯……按我们的话说,你可以认为他没性格。”
“什么意思?”
“他这人从不表现喜怒哀乐,永远顶着张古板且冷漠的脸。说实在的,就他那张脸,除了帅真是毫无用处,还吓人。”
“他不喜欢接触出工作以外的任何新鲜事物,再加上非常有年代感的爱好,所以在医院,我们私下都叫他老古董。”
杨枝棋心里越来越没底,“他有没有讨厌的人或者行为?”
“这你真算是问对了,喜欢的难找,讨厌的那可是说不完。”
杨枝棋拿出笔来记,“行,你说吧。”
“梁医生是个工作狂,在专业方面严谨认真没得说。他这人就事论事,讨厌人情世故,极度厌恶自身不努力,却想通过讨好来获得优待的人。”
“还有那些嬉皮笑脸、吊儿郎当、敷衍了事、胆小如鼠,还有太瘦弱的人,他都很讨厌。”
其他的杨枝棋多少能接受,但是,“长得瘦招谁惹谁了?怎么连这个都要歧视?”
“不是歧视,站在他的角度也能理解。之前有个规培生,还是个男的,被安排观摩梁医生的手术。中途出现紧急情况,梁医生安排他去推台新呼吸机。结果那个规培生身材比较瘦,又一天没吃饭,外加手术时间长,推一半低血糖晕路上了,呼吸机没及时送到,差点害了条人命。”
“还有次手术突发状况,患者想保命必须截肢。有个规培生亲眼见梁医生扛着电锯噶大腿,脑补了现场版的电锯惊魂,当场晕了过去,人差点扑手术台上。”
“还有一次,印象中是个新来的一助,梁医生让他接取手术异物。好像不是巨型肿瘤就是活体寄生虫。反正他吓得没接稳,一个踉跄撞到了梁医生。要不是梁医生及时躲避,手术刀就捅病人脑子里了。”
杨枝棋:“……”
确实,凶险刺激。
她捏了把冷汗,又问:“让他生气的这几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一个转去了地方医院,据说调到了药剂科,反正再也不进手术室了。还有一个当场辞职,改做淘宝店主。至于唯一的那个女孩,已经在家当全职妈妈了。”
杨枝棋:“……”
还好念念跟他不是同事。
“其它呢,还有什么讨厌的?”
“他还讨厌那些说话带语气词的人,就是那种嗲声嗲气、可可爱爱、还喜欢卖萌撒娇的。”
“啪”的一声,签字笔脱落,杨枝棋机械性转向另一侧。
可可爱爱、撒娇卖萌、嗲声嗲气……
余念还捏着名片纸,边缘被汗浸湿,吓出了颤音,“枝枝姐,好怕、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