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市的正夏似乎总是伴随着暴雨,每天一场,几乎从未间断。总是前一秒还顶着明晃晃的太阳,后一秒滚滚的乌云就从天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遮蔽过来,然后伴着几道刹亮的闪电和炸响的雷声,倾盆大雨就这么“哗啦啦”地泼了下来,将城市街道上四散奔走的人们浇了个透。
白柯就是在这样滂沱的大雨中,撑着伞,拐进西渡街尽头两条院墙夹着的长巷子里,沿着积水较浅的墙根,朝巷子那头一片灰蒙蒙的居民楼走去。
这是宜市最为老旧的城区,大多是几十年前的老楼,脏兮兮又乱糟糟地交错在一起,毫无美感地堆成了一片居民区,就像是被人揉成一团似的,就这么随意丢在了宜市的西南角。
这么多年来,宜市政府做了不少次城市规划改建,也不知道怎地,总是偏偏遗忘了这里。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依旧是这副鬼样子,硬件条件还停留在几十年前的水平,唯一在增长的,大概只有巷子里一年比一年多的青苔,在这样的雨天里,简直是坑人不眨眼的存在。
一个忘了带伞把背包顶在脑袋上的少年迎面匆匆跑过来,毛手毛脚地边跑边跳着躲过几个地上的水坑,就好死不死地中了彩,一脚踩到了一片青苔,整个人朝前一个趔趄,眼看着就要和白柯撞上了,结果白柯朝右边一个侧身,让了开来,还顺手托了把少年的手臂,止住了他要摔跟头的趋势。
“卧槽!一个大意就中了敌人的埋伏!多谢少侠出手相助!”
少年拍着胸口吐了口气,又抬头看了眼恰好挡在头顶的伞,一点不见外地拍了拍白柯的肩,感叹:“这个世界果然还是好人多啊……”
白柯:“……”
他连眼皮都没掀一下,保持着微微颔首的姿势,举着伞抬脚就走,把浑身上下估计连内裤都湿透了的少年就这么丢在了身后的大雨中。
那少年瞬间又被雨浇了个透,简直像一只蔫了的鸡仔,可怜又无辜。
“你不送我一程吗?”
回过神来的少年甩着包蹦哒,已经走出去一段路的白柯在雨中回头,疑惑道:“你浑身还有干的地方么?”
少年:“……”好像,没有了。
他垂头丧气地顶着包走了几步,结果就感觉贴着大腿的口袋里有东西疯狂震动,带着他的腿都抖了两下,他顿住脚步,掏出来一个手机似的玩意儿看了一眼,就愣在了那里,嘟囔了一句:“不是吧,这么巧?!”
少年抓着那玩意儿转过身来,再次甩着包蹦哒:“少侠我看你骨骼清奇有没有兴趣跟我走……”
可惜这次巷子里连个鬼影子都不剩。
“……一趟……额,跑这么快?”
少年挠了挠头,泄气地转身继续歪七八扭地跳着水坑,“算了,回去再说吧……连脸都没看清啊卧槽!”
与此同时,已经走到巷子尽头那个拐角之后的白柯这才放慢了脚步,走进了离他最近的那栋老楼里。
老楼的楼道里墙面已经剥了壳,顶上的墙角更是结了蛛网,看起来灰暗破败,地上还乱糟糟地堆着一楼的住户不知哪年丢在这里的一双老式雨靴和一个装着杂物的红色塑料桶,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白柯倒是习惯了似的,瞟都没瞟那堆杂物一眼,只是收了伞,顺手抖了抖雨珠。有些无语。
刚才那个少年的喊话虽然被嘈杂的雨声淹了个七七八八,但是白柯天生听力比常人敏感许多,所以还是听得很清楚,只不过他无视了而已。
一来这个少年神一样的说话方式让他想起了另一个让他头痛的货,不太想搭理;
二来他怕那少年真的冒冒失失追上来,然后被他的样子吓一跳。
白柯理了理手里的雨伞,然后抬起头,此时,他一直半隐在雨伞和刘海阴影下,连那个少年都没看清的面容,这才完全显露出来。
其实白柯长得并不难看,相反,他的眉形清晰俊秀,鼻梁挺直,脸颊清瘦,生得一副好胚子。只是皮肤苍白得有些病态,再加上始终抿得很紧的淡色的双唇,让他整个人的气质显得有些难以接近。
不过,这都不是影响他样貌的重点,真正的根源在于他的眼睛——
在所有认识白柯的人眼中,他是个彻彻底底的瞎子,天盲,从出生起,就没拥有过一天光明。
那双隐在刘海阴影下的眼睛一看就不太正常,一直紧闭着,根本没有睁开来,而两边的眼角还有形状奇怪的暗红色胎记,在这被雨打得脸颊微湿带着水迹的情况下,看着极其像是从闭着的双眼中涌流而出的血迹。
这样诡异的印记,加上他眼下似乎是因为常年睡眠不足导致的淡青色痕迹。让他整个人都笼上了一层阴森森的感觉,简直如同刚从雨里走来的水鬼一般。
这位清清瘦瘦的水鬼正打算抬步上楼,就听楼上响起了“彭——”的关门声,接着便是一连串一点儿也不轻巧的脚步声,“咚咚咚”地一路响下来,很快便拐到了他面前的楼梯这儿。
“呵——”楼上下来的这人显然没想到楼底下还一声不响地站着个不喘气的主,被惊得抽了一口凉气。脚步明显地一顿。等反应过来是谁之后,那人拍了拍胸口,干笑了两声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小柯啊,怎么不吭声,吓我一跳。”
白柯喊了声“李叔”,解释道:“刚进楼。”
他的音质有些凉丝丝的,很好听,音调不高,像是说话不爱费力气的人。
“哦哦。”
李叔应了两声,下楼拍了拍白柯的肩膀道:“上去吧,别在这站着了,风大打雨。”
虽然满打满算才十八岁,骨骼还没完全长开,但是白柯已经很高了,身材虽然有些单薄,却站得挺直。他点头,微微颔首,便要上楼去。
结果刚迈了一阶,就听已经撑了伞走出去的李叔道:“哦对了!忘了说了。先前我在阳台,看到楼下有个人没打伞,匆匆拐到后面去面了,因为雨大,我也看不大清楚,开窗喊了两声他也没回头。你回去看看是不是老白!要他不在,那就喊莘莘帮你去找一下,她在家呢。我有急事,先走了啊。”
说着也不等白柯回话,就急忙走了。
白柯:“……”
他提着伞,大步匆匆上了楼,看起来丝毫不像个瞎子,眨眼功夫便站在了三楼自家门口,然后拿钥匙开门。
如果有熟识的人在旁边,看到白柯的举动一定会惊讶地吞下自己的拳头——因为白柯只是抿着唇,迅速地环顾了一圈之后,便确认那个坑了他十八年的爹不在屋子里。
是的……环顾。
他就像是一个完全正常的人那样,转着脸,从左扫到右,然后颇为无奈地后退锁门,又像上来的那样,匆匆下了楼,脚步快而稳当,依旧没有什么停顿。
当然,他也没有照李叔说的,去他家叫他的女儿帮忙,而是径直撑伞走了出去。穿过四五栋老旧的楼房之后,在一处早已无人光顾只剩枯花烂叶的公园找到他要找的人——
那人也是高高的个子,远远看去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十八岁孩子的父亲,倒像是个高挑的年轻人,至多不超过三十,就这样在滂沱的大雨中站得笔直,微微仰着头,轮廓被雾气映得有些朦胧,却并不显得多么狼狈。
如果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态的话,甚至有种说不出的气质。
可惜他自己显然不这么想——
就在白柯快步过去,伸手准备拉他的时候,突然一道闪电划过,白得有些泛紫的光在那一瞬间把整个天都映照得彻亮,蜿蜒曲折,简直像是劈到了地上。
“别拽!”
那人扯开被白柯抓住的衣袖,又把白柯朝旁推了推,然后张开手臂,冲着接二连三划过闪电的方向道:“是时候了,你看这势头,雷劫就要到了!你站远一些,小心过会儿误伤到你!”
白柯:“……”
之前在巷子里偶遇的那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少年,登时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如果那个少年和眼前这个在雨里唱大戏的货凑到一起,说不定会很有话题。
那个少年之前说了句什么来着——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
可为什么他身边扎推的,却偏偏都是蛇精病。
白柯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两秒,然后干脆放下伞,走过去,一个手刀劈在那人的后勃颈,劈得那人两眼一翻,两腿一软,整个身体就要往地上倒。
而白柯转身,恰到好处地用有些单薄的背接住了他,又捞起两条手臂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抿着唇,背起这个直犯晕的人,边踩着一地的雨水往回走边凉丝丝地道:“爸,该吃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