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尧没想到,他有朝一日居然还能碰见蒋衡。
新开业的酒吧里人声嘈杂,五颜六色的闪灯蹦个不停,到处都是酒吧老板请来的“气氛组”。
公共卡座区域里充斥着酒盖落地的细碎声响,纪尧窝在半开放卡座的一角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玻璃杯壁。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吧台旁边——那里坐了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十分钟前落的座,现在刚刚从酒保手里接过一杯加冰的威士忌。
对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休闲西装,接过酒杯的左手上带了一块素净的机械表,吧台里的投射灯从冰球里折射出来落在表盘上,像是留下了一片钻光。
他分明背对着纪尧,但纪尧还是轻而易举在脑海里补足了他的脸。
见到蒋衡的那一瞬间,其实纪尧自己也没想到,三年过去,他居然还能毫无障碍地凭一个侧影就认出对方。
“你在看什么?”从酒吧里转了一圈回来的何向音大咧咧地坐在纪尧身边,伸长了胳膊跟他碰了一下杯,随口道:“看到有兴趣的了?”
“没有。”纪尧收回目光,说道:“太吵了。”
何向音哪相信他的话,他顺着纪尧先前目光的方向往吧台旁边看了看,也一眼看见了坐在那边的蒋衡。
原因无他,在这种群魔乱舞的环境里,蒋衡实在是过于扎眼了。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坐了个年轻男人,看模样刚刚三十出头,跟蒋衡差不多大,打扮风格也跟他有点像。男人手里转着一杯颜色鲜艳的鸡尾酒,正侧着身跟蒋衡说话。
蒋衡半侧着头听着,他鼻梁上架了一副银色的半框镜,镜片后的眼睛习惯性弯起一点弧度,看着很专注的模样。
嘈杂的音乐下,想听清十几米外的对话声是痴心妄想,但何向音还是很快收回了目光,冲着蒋衡的背影比了个手势。
“你看上他了?”何向音说:“友情规劝,他还是算了,你搞不定的。”
“你认识?”纪尧抿了口酒,随口道。
“不太熟,不过有个朋友是他以前的校友,听说过一点。”何向音说:“华政的名人,校园论坛现在还时不时飘着他的帖子呢。”
纪尧捻着酒杯转了半圈。
蒋衡毕业于上海,他是知道的。小众性向,圈子就这么大,但凡玩儿得开一点的,彼此间有所耳闻很正常。
他认识蒋衡时是在北京,不过从他对蒋衡的了解来看,对方显然不是到了北京才性情大变的。
但蒋衡从毕业后就离开上海,仔细算算到现在也有个六年了,居然还有人听说过他的“大名”,实在离谱。
但纪尧转念想想,又觉得如果对方是蒋衡,那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
他这个人深情而专一,不知道哪里来的精力,永远能记住乱七八糟的纪念日、生日、恋人各种喜好细节,并热衷于在枯燥的生活里见缝插针地制造惊喜,仿佛天生一个恋爱机器,是可以随时拿出来用来比对的“模板”。
他就像一束永不凋零的玫瑰,又像永不枯竭的泉水,可以一刻不停歇地给出灿烂的爱。
所以哪怕他每次的深情时效都非常短暂,却还是有人前赴后继地往上冲。
“据说是个浪子,捞过的鱼比我吃过的肉还多。”何向音压低了声音,八卦似地说:“偏偏每个前任都挑不出他的错来,就离谱——你还是别惹他。”
纪尧没搭这句茬,低头又抿了一口酒。
他心说这事儿我知道——实在太知道了,甚至于,把蒋衡所有的“前任”都搜罗起来开个茶话会,也没人比他更了解蒋衡了。
纪尧享受过蒋衡那些如水般恐怖的深情和体贴,是这个世界上最知道对方极限的人。
毕竟在那些蒋衡的“深情保鲜期”平均普遍只有一个月的时候,他居然能跟对方在一起足足两年半。
当时他们周遭圈子里所有人都对蒋衡的“从良”有所耳闻,还以为他俩互相为民除害去了,对此唏嘘不已。谁知最后他俩非但分了手,蒋衡还翻了自己人生中第一次车,没保持住他“好聚好散”的一贯行为准则,跟他闹了个不欢而散。
“不过我觉得,你要是实在看中他了,也不是不能试试。”何向音饶有兴趣地用胳膊肘拐了拐纪尧,说道:“以毒攻毒一下,说不定能攻出个毒龙胆。就是体位有点难办,听说他也是Top。”
纪尧:“……”
他无语地抽回手,把酒杯往桌面上一搁,回头捞起靠背上的外套,站起身来。
“我走了。”纪尧说。
“干嘛啊,半场还没到呢。”何向音不满地说:“不是说好了今晚出来猎艳的吗?”
“明天要早起。”纪尧说。
何向音翻了个白眼,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明天你夜班,谢谢。”
“早上要去查房。”纪尧面不改色地说完这句话,转头没入了人群里,只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了声色之中。
何向音一下子没抓着这条滑不留手的泥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溜走。
吧台前的蒋衡也站起身来,微微欠身,询问酒保洗手间在什么地方。纪尧面不改色地从他身后路过,离得最近时,和蒋衡之间只隔了一位借过的大哥。
蒋衡对这次单方面的“偶遇”一无所知,他喝完了酒,将酒杯倒扣在台面上,婉拒了酒保再来一杯的邀请。
“我先走了。”蒋衡看了看腕上的表,对身边的男人说:“还约了王总打夜场高尔夫。”
“要这么赶吗?”高景逸疑惑道:“你才刚忙完一个案子。”
“白手起家嘛,是要辛苦点的。”蒋衡冲他眨眨眼睛,笑道:“不然律所上下喝西北风了。”
高景逸:“……”
高景逸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说这人就是多余心疼他,丫就是一个上了发条的AI,永远不嫌累。
“再怎么白手起家,也没沦落到让你卖身拉生意的地步。”高景逸吐槽道:“年纪轻轻,小心猝死。”
蒋衡哈哈一笑,系上衬衫领口的扣子站起身来转身往外走,随口道:“我倒是想卖身,那可比诉案子简单多了——”
说话间,他已经走出了好几步,隔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高景逸扬声提醒道:“哎,你喝酒了别开车!”
蒋衡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听见了。
纪尧这一晚上的安排被突然出现的蒋衡打乱得彻彻底底,也没了寻找第二场的心思,干脆真的回了家。
他落地上海还没几年,于是只在工作的医院附近租了个单身公寓,地方不错,自己住也够了。
他从不把找到的伴儿带回家里,以至于这间面积不大的单身公寓看起来有点冷清。
纪尧强迫症一样地把外套和鞋子摆得整整齐齐,然后才草草地洗漱完毕,一脑袋扎回了床上,把定好闹钟的手机塞进枕头下面。
——他也没骗何向音,最近科室太忙,他明天早上确实得回去查房。
蒋衡重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是个意外,但纪尧不打算正视这个意外。
他骨子里的逃避型人格重新冒出一点端倪,于是他没去多想为什么时隔三年蒋衡会莫名出现在上海,也没去想在茫茫人海中自己跟前男友在另一个陌生城市偶遇的神奇概率,只是简单粗暴地把被子往脑袋上一蒙,决定用睡觉大法来解决这次突发意外。
只可惜这次纪尧没成功。
因为他做了个梦。
梦里的色调昏暗而模糊,独属于夕阳的暗沉色暖光从纱制的窗帘外透进来,看起来莫名有点虚幻的意味。
纪尧昏昏沉沉,只觉得自己脑子里揣了一团浆糊,身体粘腻而沉重,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深处生根发芽,像是下一秒就要刺破他的胸膛,从里面生长出来。
他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某种柔软的布料捆束着,高高地伸过头顶,被拴在床头的铁架上,令他动弹不得。
那块布料窄而薄,已经被汗浸透了。
纪尧眼前的视线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但他知道,那是蒋衡最喜欢的一条领带。
枪灰色,带一点很低调的水波花纹。
清晰的影子从头上笼罩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温热的体温,一只手顺着他的手肘外侧游上来,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握住了他的手腕。
纪尧难耐地用脚踝蹭了一下床单,柔软的丝质物上出现一点明显的褶皱。
他这种隐晦的反应似乎落入了某个人眼中——所以紧接着他就被人整个翻了过去,先前那个影子很快从背后重新覆盖上来,跟他贴得更紧了。
纪尧像是被丢入了滚烫的岩浆之中,大颗的汗水顺着他的额角落下来,沾湿他的睫毛,最后在浅灰色的枕头上洇出一小片水渍。
他似乎骂了对方一句,但似乎又没有。
总之对方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好脾气地就着这个姿势搂住了他的腰,胸口贴上他的后背。
下一秒,一只手从侧面摸了过来,捏住了他的无名指指根,轻轻揉了揉。
然后纪尧听见蒋衡在他耳边闷闷地笑了一声,蛊惑似地舔了舔他的耳垂。
“纪尧,跟我过一辈子吧。”蒋衡说。
纪尧浑身一震,猛然从梦中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