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重今日说,要带我去人间长长见识。
那会年幼无知的我自是没想到,这一去便是三百年。
没来得及收拾些行装,转眼就被拖出了绝情殿。
我素来不爱动,自出世的十万年间,大多赖在妖界和地府之中,踏出过最远的地界还是相临近的东海,和在它之上的九重天。
离重将我带入人间都城,街市中来往攒动的人影不绝,四处飘香。尤为是酒肆中的饭菜香还有……当衣裙精美的窈窕女子经过身侧之时。
我目光惊奇,追随着女子的飘然背影,边问道:“这是什么香气?”
他稍顿,轻嗅一回气,细细分辨片刻,“大概是香囊和胭脂香粉的味儿吧。”
我似懂非懂的点头,“噢。”
离重笑道:“我待会给你买个。”
我眉眼不禁弯了起来,忙不迭答应道:“好。”
说罢他领着在街市中闲逛,给我买了一堆的新奇玩意,香囊胭脂香粉首饰糖葫芦……
我最心仪的还是那一颗颗糖衣裹着的糖葫芦串……只是不知为何身边与我一道吃着的都是一群半人高的小童。
满嘴狼藉,吃相委实是有些难看。
离重扬手抹掉我嘴边的糖渣,问道:“青青,好吃吗?”
我皱眉瞪他。这话我方才从一小童的娘亲口中听到,他跟着就同我现学现卖起来。
说者有心,我自然更有心了三分。
将我一堂堂十万多岁的妖女,当作毛没长齐的小童对待。
我顿敛了心中欢喜,冷眼斜睨着他,随口答道:“还行。”
“不好吃就别吃了。”手中美味被他一把夺走。
连同着我心肝也顿碎成了八瓣。可还得硬着心肠的说:“不吃就不吃!”
而后离重带我游完了大小街坊,从街边小贩再到都城中的贵族王府,就连皇宫也在夜半三更时走了一趟。
皇宫到底是人间的九重天,处处戒备森严,侍卫往来不绝。离重觉着疲乏,去宫中置酒的阁楼里拎了两壶酒,就寻了个殿顶躺下。
胆大妄为至极,手段娴熟至此,令我实在愕然。
待我回过神时,他已堪堪灌下了一壶。
我忙是给自己斟了杯酒,一股脑喝下了肚。正品味着舌间滋味,底下忽传来一道声音。
“你是何人?”
我闻声转头,瞧向眼皮底下的少年郎。
他微仰着头,面容半隐于头顶上层叠枝叶的暗影下,视线相对,我愣了一愣,生起跟他打趣的心思,笑道:“天外飞仙。”
离重总说,凡人最是可笑,坚信这世间有普度众生的神仙,却不肯承认,也绝不容许同我们这般妖魔鬼怪的存在,是以我便顺口打起神仙的幌子骗他。
他愣神,然瞧了我半晌,许是琢磨着我话里的真假,最后微微一笑,说:“确有几分相像。”
身后传来两声轻笑。约莫是被扰了清净,没了诗情画意的兴致,离重悠悠起身,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说:“青青,走罢。”
临走前,我听见有人远远叫他,“太子,您怎在这儿啊?”
我扭头冲他又笑道:“有缘再见了,太子爷。”
说罢便无踪,同离重出了皇城。
此后三年,离重携我游历人间长全了见识。
中途回到妖族不久,我时不时回味起人间美食,撺掇他一道跑去人间鬼混,游山玩水赌场青楼乐坊样样都没落下,身上没了银两照旧在大户的人家、商铺酒楼或皇家贵族里“拿”些。
离重平日里好逸恶劳,懒散没个底线,带我走了几遭皇城,便叫我自个前去拿些银两回来,他在乐坊里喝着花酒等我凯旋。
交错层叠的殿堂迷离视线,我不出所料的失了方向,在宫城里左转右转,愣是没寻见内库的门,正丧气之时,拐弯又撞上了那位太子爷。
他这回倒是从容不迫,轻笑道:“姑娘又来了?”
风一吹,阳春里开着正盛的桃花簌簌落到我身上。
可此时我却没跟他纠缠的心思,我负手站定,没好气的应了一声。
他提步,一步步的向我走近,眉眼间的笑意愈加深,而后停在两步开外的位置,从怀中摸出几个宝石玉饰和银票,问道:“姑娘这回想要什么?”
我瞧着他手里的物件发愣。待过人间上百年,还没见过给贼送钱的傻子。
不过这话自然是不能言明,我顿喜笑颜开的接过,委婉道:“太子爷真是大气。”
人傻钱多,皇家贵族是也。
收了贿赂定是要给三分薄面,我将宝贝们揣进怀中,随口问道:“你不怕我?”
他又是笑,满园桃花似齐齐绽放。我凑近一看才发觉,这长相,和着一身淡漠沉稳的气质。
啧。
“神仙有何可怕?”
我瞧着跟前十六七岁的少年郎,暗暗咽了口唾沫,面上平常笑道:“太子爷说的极是。”
人间凡人颇是早熟,不及弱冠便可成婚生子,何况他贵为太子,指不定孩儿都会打酱油了,我断不能对个小毛头动起些龌龊心思。
他说:“姑娘可急着走?”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我拿了你的钱财,自然是不急的。”
他顿了顿,似沉思片刻,开口,“那姑娘可想,夜游皇宫?”
“甚好,”我点点头,正好能熟悉熟悉位置。
怕他多想,我赶紧又亡羊补牢,“与太子爷一道,我自是不胜荣幸。”
我与他并肩在宫中走着,说是夜游皇宫,实则就是在他的太子殿四周闲溜达,外面到处都是侍卫把守巡逻戒备森严,若是瞧见了我这个陌生女子定要闹出些动静,不过就他这一方天地,也足够我参观上一阵。
我与他并肩走着,瞧着左右的园囿亭台,头上皓月千里,底下清幽静谧,对比着乐坊里的笙歌起舞,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如此大好光景,自然该聊些应景的话头。
“太子爷可有成家?”
他眸中闪过一丝怔愣,摇摇头,笑道:“还未。”
我故作若有所思一会,“那可真是姑娘们的大喜事。”
他哭笑不得,“姑娘过誉了。”
以我比他高出好几个沧海桑田的年岁,与人聊八卦家常的经验断断是比他这生加起来说的话还多,自知这话头聊进了绝路,我便琢磨着又该如何开口。
默了片刻,他忽地转头看我,开口道:“我叫怀安,姑娘呢?”
我顿感羞愧。自个千算万算却独独漏掉了这茬子起头话,真真是老来糊涂。
“青姬。”我扬手遥指一旁的桃花树,树上被一阵妖风吹动,花枝乱颤的厉害,顺带着将一瓣桃花引入我手中,我觍着脸皮笑道:“真真儿的,女神仙。”
那日夜游过后,我便经常寻这位傻瓜太子。白拿的钱财不拿,我可不就成了他的傻子同类。
可未曾想他给我的金银珍物越发多,引得我良心大发,也越发不安起来。
自古礼尚往来,无奈怀安能文能武,腰缠万贯,是活脱脱的栋梁之才,我两手空空也没什么可还礼,便想着趁今日夜半无人之时,陪他舞舞刀剑棍棒,算是尽上一些绵薄之力。
一通练完我自是轻松平常,大气不喘,而他额间已是大汗涔涔。见状,我邀他一道在亭中坐下休息,瞧着他胸口起伏不断,面上还偏偏作得一副自如,我不禁揶揄道:“太子爷这功夫,可不到家啊。”
他这会儿倒坦然,笑着点点头,“青姬姑娘说的是。”
人间日头渐旺盛,我入乡随俗跟着一群姑娘们在市集中买了只精致团扇,此刻正好有了用场。我从袖中拿出团扇,动手给他扇起小风散散热气,再拽起自个的衣袖,问:“要不要擦擦汗?”
怀安愣了一愣,婉拒,“青姬姑娘客气了。”
我撇了撇嘴,扬手将他额间的汗一把抹掉,“太子爷才是客气了,你随手一玉镯子我可都当了不止多少条布匹回来,我可怎么都不愁没衣裳穿。”
他轻握住我的手迫使我停下摇扇,才摇了摇头,笑道:“千金难买仙女摇扇。”
我拨开他的手,转而给自个扇风,口中慢悠悠的应道:“太子爷不必太在乎通礼,在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
“青姬姑…”他又欲开口跟我斗嘴。
我斜睨他,打断,“怀安,以我的岁数,你叫我一声祖宗都不为过。所以你且把姑娘俩字给我收好,我听得心里难受的紧。”
这鸡毛小事我不知跟他提过几次,他却是一点都不长记性,执拗守着自个的礼数体统。
怀安见我声色俱厉,总算垂下些眸子乖乖道:“青姬。”
我斜倚着亭柱,点点头,百无聊赖的扬手挑起自个一缕青丝,绕在指间边笑道:“这不就得了。”
默了一会,我收回手转而拿起石台上的糕点,问道:“喝酒吗?”
他笑,“随你高兴。”
我忙去宫中酒阁里偷了两壶酒,与他共饮,喝了几杯,我便开始与他闲嗑。大抵是酒意作祟,我将藏在腹中的琐碎八卦一股脑的全对他磕了出来。
上到九重天,下到阴曹地府,我绘声绘色讲述各路的风流秘事,怀安被我引得时不时笑起来,可那一张笑颜仍是似水柔情,全然不同于我这般胡吃豪饮的老妖婆。
但我一向不拘于这些小节,他每每一笑,我反倒更有了劲头。
良久,一壶酒饮尽,一盘子瓜果糕点被我吃了多半,我才终于磕完了满腹的“经纶”,他不仅没有丝毫不耐,还是十分厚道的夸我,“青姬真是见多识广。”
我虽厚脸皮了些,但总归还是有自知之明,我哭笑不得的说道:“这算哪门子的见识?”
他莞尔,又似乎想起了什么,顿了顿才道:“不知今后,还有多少次机会与青姬一道喝酒。”
对于喝酒之事,我一向是来者不拒,便不暇思索道:“你尚且年少,自是有许多机会的,今后多备点酒在殿中吧,省得我再去偷摸着拿。”
他眉眼含笑,声音轻柔却有力,“好。”
这夜里怀安一直笑展颜开,好生欢喜。放眼我们总共短短相识的几载里都从未见过他再有如此欢喜过。
我认定是他的酒量浅薄,与我一道酒意上头。
后来半夜里我们喝到大醉,他瞧着我,眸子水亮亮的,唇边携起一抹笑,柔的像夜里的皎月风光。他忽地开口问道:“天上有没有神仙,爱上过凡人?”
我虽头脑发晕倒在石台之上,神识却还清醒,回想了一阵,摇头道:“大抵是没有的。”
从古至今跨族的情事都不少,却还没听闻过哪个神仙瞧上过凡人。
这事我也曾问过离重缘由,他只应了一句,人间烂漫,却不及九重天惊鸿。
我顿悟。人间的美人再美,也堪堪比不上九重天的仙女,这理虽肤浅了些,倒也很是实在。
不过想起那些曲折坎坷的情.事,我不禁怅然,“人仙殊途,纵然天理能容,却也不得善终。”
怀安眸子低垂,正对着我混沌的视线,顿了一会,答道:“纵然天理不容,我也甘愿。”
我全然不懂这些风花雪月男女情爱之事,况且还被浑厚功力的酒意阻扰,便更开不了这窍。
我念着他主要是念着他怀里的金银珠宝,宫中的美味吃食,再无其他。
从始至终,我都是这么自以为的。
我当刻的心口怦怦跳的欢快,对着他眸中的温柔波光,像是又灌了好几壶烧酒下毒,烧的颇是难耐,然不由自主的开口答道:“若真是如此,我也无妨。”
若我真是九重天上的逍遥神仙,与谁相恋,又有何妨呢?不过是不得善终罢了,又有何惧。
可我不是。
我苦笑道:“可我没这个机会。”
他眸光一瞬黯然,收回眼,再无下文。
转眼日夜交替,苍穹破开一道天光将夜色逐渐驱散。我们喝了一夜的大酒,入目之处尽是狼藉不堪,我赖着冰凉的石台一会,才揉着额角,昏沉的起身离开。
他后半夜里就已经不省人事,倒在石台上沉睡,我临了要飞出殿外时,顺手将外面迷糊的侍卫惊醒,便再没回头。
这一走,就是小半月。回绝情殿安生了没几日,阎王生辰设宴,离重和阎王相交甚好,我们便一道去赴了宴。
俩妖魔鬼怪志趣相投,回回一相见就是难舍难分,誓要将地窑子喝个底朝天,将棋盘子给下个粉碎为止,还非得拉着我在身侧作陪,美名其曰为修身养性。
白日下棋,夜里喝酒,就这么一连折腾了三日,我一把老身子骨委实再抗不住跟他们俩一道折腾,便琢磨着找机会自个溜回绝情殿。
二人专心盯着棋盘,我亦默不作声,心下同他们一道打着如意算盘,正默不作声时,我忽听见身旁侍奉的阴差侍女的窃声私语。
“听今日下来的生魂说,人间今儿可有大喜事。”
“什么喜事?”
“说是怀安太子跟邻国的临瑶公主结亲了,今日正是大婚呢。”
我正磕着瓜子,闻之手里一顿,遂笑着插话道:“临瑶,这名字听着就不错。”
下棋这事慢吞吞的很是磨人,我常常和这些鬼魂们聊天话家常,是以他们也不见怪,接着我的话头继续说道:“那可不,说是温柔贤淑,模子生的也花容月貌,和怀安太子很是般配。”
我笑笑,递给他们一把瓜子。与此同时,方才溜回绝情殿的念头,也打消了。
当日夜里,我同他们喝了一场大酒,可酒里估计是有些偷工减料,无论我怎么喝,灵台都跟明镜似的清明。
阎王喝的大醉倒头不起,离重一手支着额角,这才抬起眼皮瞧我,“你今日看起来可不太欢喜。”
我愣了愣,笑道:“何以见得?”
“你和那太子…”
我皱眉,颇有些不耐打断,“无事。”
他耷着眼皮,手里不停摆弄着酒杯,口中揶揄道,“怎么?在人间待久了,连你也学着自欺欺人这一套了?”
我怔住,许久扯起一张苦涩嘴脸,应道:“可不是吗?”
纵然我面上再怎么粉饰太平,纵然我平生活的糊涂,但我好歹是活了数万载的妖怪,什么凡尘俗事没人还能比我瞧得清楚,纵然我与怀安之间从未逾规越距,可那夜里他的话,我却扎实听了个明白。
只是我自欺欺人罢了,甚至欺瞒到连自个的心思都给胡乱搪塞过去了。
我和离重在地府里待了个天荒地老,日子过的稀里糊涂,快哉到连日子都算不清,然而这般快哉的时辰历来不长久,一日我和离重在城中闲逛,一路逛到了奈何桥上。
被阴差新带下地府的鬼魂们还聊着人间的家常,他们说:“估计这国是要灭了,又要改朝换代咯。”
我停下步子,听了一回天,这才把话听了个明白。
人间大乱,是因他国遗民在宫中任职暗度陈仓,在官臣中挑拨离间,拉拢了一杆子人心,趁着眼下皇帝病急之时,一举起兵谋反,杀了个措手不及,而他们正是因此牺牲的官兵。
我拔腿就开跑,离重拉住我,沉声说:“不可扰了人间的运道。”
说罢,便转身离开。那背影同他的话一般又深又长,可而今眼目下,我却没心思再去深究。
我一路跌跌撞撞的赶到皇宫时,其中已是一片混乱荒唐,无数官兵刀剑相向,一地的血流成河。怀安在大殿前抵死相抗。
一身灰白相间的锦袍上沾染了一片片血红,如同那黄泉路上绽放的彼岸花,明艳夺目,刺的我一双干涸眸子都泛起涩来,他却还神情肃穆,似浑然不察。
我俯身飞下,脚踏着沿路的刀剑,光影中映出我冷然的神色。
一路到他身侧落地,大手一挥,施法将跟前的一排官兵击倒,遂说:“你是要我带你走,还是将他们全杀了?”
怀安怔怔瞧了我半晌,终是摇了摇头,红着眼睛笑道:“不必劳烦青姬姑娘,我自己一人便可。”
他身侧还有两队侍卫官兵誓死守着大殿,无奈敌我人数悬殊,已无回天之力。饶是个明眼人都能将局势瞧个明白。
我登时气急,“你一人?你是瞎眼了吗?”
怀安瞧着我,目光里仍是柔柔生光,“就算我逃了,也无法在安然的苟活于世。”
“你这是死脑筋!”
什么天下大义伦理道德,在性命攸关前,都不值分毫。
思及此,我不由分说的运起妖力,扬手直欲夺下对方将领的性命。
“青姬。”他又握住我的手,似那日一般笑道:“我已时日无多,不必再管我,若你真想助我,便将殿中的临瑶和念儿带走吧。”
不待我回神,他已冲进了茫茫人海,徒留我站在原地定定站着,一动不动。
我胸中原本烧的滚烫的一股子热气,被他掀起的风浪一瞬浇灭,无影无踪。
直到一道热流自眼角划下,才让我彻底惊醒。我摸了摸那滴泪,苦笑。
而后走进大殿中,如他所愿的带走了他的妻儿,临走前,我对着那道厮杀的红影,喊道:“怀安,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那些个金银财宝珍味佳肴的情谊,我总归是还清了。
他转头瞧了我片刻,答道:“好。”
我又瞧了他一会,咬牙带着他妻儿飞身离去。
半路上我后知后觉回想起离重说的那话,心下竟生起些庆幸。
好在怀安到底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太子爷,即便是能在今日苟活下来,今后受得了苦,遭的了罪,可胸中怀着家国悔恨,怎么活都不自在。
不如,尽断于此。
这么想着,我便也断了自个的妄念。他还是那般傻,自以为是不懂变通,与圆滑世故的自个不同,我委实劝不了。
还不如在阎王那儿说说情,下辈子投个好人家,总之,可别再那么傻了。
我将他妻儿带出京都,送往别处的州城。待到城门外,我扫过他们母子二人,然瞧向温婉气度的临瑶身上,笑道:“我就不送你们进去了,咱们就此别过。”
我转头,正提步欲走,她开口唤道:“青姬姑娘。”
“何事?”
临瑶踌躇半天,才道:“像我们出身于贵族之人,多是身不由己,其实怀安他,念了你一世。”
我顿了顿,仍是轻笑着点头道:“我知道了。”
这些个联姻结亲为两国交好的寻常事,我自是明白的,只是我不愿给自个落下个不痛快,便就觉着忘了罢了,一了百了。
想必是一生活的太糊涂自在,连老天爷都瞧不过去了,这便时不时的找人来点醒我,势要将我扎得千疮百孔为止。
且我还不能哭天喊地毁了自个的妖怪颜面,只能绷着面皮笑,作得云淡风轻。
她双手递给我一画卷,说道:“恕临瑶多事,这幅画还请务必青姬姑娘收下。”
临出宫前,我让临瑶将值钱的物什带上,好让自个今后也能过得舒服些,她却先跑进书房从中拿了副画卷出来。
她收起画卷时,我瞥见一眼,心下就觉着不太对劲。那画上人的衣裙,与我委实太相像。
我平生舒服惯了,最不喜给自己招些麻烦事上身,是以我推拒道:“不必了,过往事都过去了,你愿留着也好,烧了也罢。”
临瑶盯了我一会,显然是将我眼中的决绝看透,垂下眼,没再多言。
“有缘再见了。”
我颇潇洒的一甩衣袖,刚转过身,裙摆又被人拽住,生生又将我拉了回去。
回头,那唇红齿白的小人问我:“神仙姐姐,为何不将我父君也一道带来?”
临瑶赶忙出声打断,“念儿!”
“无妨。”我笑了笑,瞧着他不答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眨巴下眼睛,颇正经的说道:“宋念青,满目青山空念远的念青。”
我身形一滞。
满目青山空念远,不如惜取眼前人。
我摸了摸他的小脑瓜子,十分和蔼的抿唇笑道:“这名字甚好。”
他皱着眉头,气鼓鼓的说:“神仙姐姐,父君是不是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只是你父君太傻,寻不着路了,我这便帮你去把他抓来。”
这才把小人搪塞了过去,快马加鞭的逃了。
也不知怀安是否咽了气,我本打算回去瞧上一眼,可临了到了宫门外,腥风扑面,我脚尖便打了个转,径自回了地府。
就宫中的形势,无论他还剩多少口气,也迟早会走到鬼门关,我当下便忖度着,生离死别太过悲壮,还不如在黄泉路上等他,再见上一面,将过往之事说个清楚。
且让他死个明明白白。
然而我在黄泉路上站了良久,目送着一批又一批的鬼魂来来去去,却怎么也没瞧见怀安的踪影。
我在黄泉路待了整整一夜,心下一直琢磨着,自个到底还想对他说些什么,结果思来想去发觉,我只是想告诉他一句,“我不是什么神仙,我只是个妖怪。”
仅此而已。
奈何天意弄人,我到底还是没跟他说出真话的机会。
我问过途径的阴差,都说没瞧见过怀安的魂儿,直到最后回来的阴差说:“皇宫里的魂儿都已经收回来了。”
我顿觉着自个没了气力,身子后仰,轻飘飘的如枯叶一般,栽进了身后的彼岸花里,望着阴沉的天色,缓缓合上了眼。
梦里全是芝麻绿豆的过往小事,跟秋后算账似的一通倒了出来。
约莫是数万年前的一日,夜色朦胧,苍穹不见星月,落叶草木翻飞,寒意四起,我被迎面的大风刮得难受,正打算跃下梅树回殿,还未动身,闭目假寐的离重忽地睁开眼,开口道:“青青。”
我应了一声,扭头看去。
他遥望着天边的某处,淡淡道:“你觉着,我们会动情吗?”
那时我还不知英雄难过美人关,便稀里糊涂的答:“大抵是不会了吧,我们都是棵铁树,开不了花。”
他轻叹了一声,漫不经心的说道:“我倒是无妨,主要是你。”
我不解,“我怎么了?”
“你本不属六界,无论与哪族结合,必遭天谴之罪。”
魂飞魄散,沦入虚空之境。
连带着无情剑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