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一出生就带着残疾,小小的足踝呈现畸形的弧度,怎么掰都回不到正常婴孩的状态,母亲抱着他在医院的长椅上坐了许久,单薄的衣衫裹不住丝毫温暖,婴孩小小的脸蛋被冻得青紫,哇哇的哭声令人心烦意燥。
“走吧,医生不都说了,要住保温箱,这脚也是先天畸形,要很多钱才能治好,俺们没钱,治不好,也养不活,就不养了。”
身旁的男人在长久的静默之后说了这样一段话,他脸庞瘦黑,年岁看着比女人大了许多,右手伸进裤兜里摸烟,常年干重活的手盘绕着大小不一的疤痕。
两人沉默地行走在人行道上,秋季的风吹得心口发凉,摇晃的树影参杂着散开的日光,随着目的地的接近,女人的心一点点下沉。
眼前是个栅栏围住的院落,因为时间还早,门内并没有什么人。若是在傍晚时分,这福利院里还能看到许多奔跑的小朋友。
“放下就走吧。”男人深吸一口烟,浑浊的眼球没有半分波动,仿佛扔掉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他站在马路旁,吐着烟圈,身形有些佝偻,像个站立的干尸。
女人很深很深地看着襁褓中的婴儿,孩子像她,眉眼都生得很漂亮,可是又瘦又小,比正常的孩子小了一大圈,现在哭久了又没有人哄,脸色重紫一片,看着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快走。”
男人抽完一根,将烟头狠狠踩在脚下,像是在宣泄心中的不满,他这样说完,见女人还愣着不动,不禁来了几分火气。
女人的脸被一耳光打偏了过去,婴儿也被抢过去放在了福利院门口,婴孩的哭声像是突然在空气中炸开,男人拽着女人的手臂,粗暴地将她拖行几米,急促的脚步逐渐远去。
“别怪爸,是你自己生得不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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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在福利院里艰难长大,他能听懂的第一声叫唤,是“小满”,福利院给人取名都比较随意,和他同一天进来的还有另外一个孩子,两个孩子都挺乖,都挺让人满意的,于是一个叫“小满”,一个叫“小意”。
小满能听懂的第二声叫唤,是“小瘸子”,那时候他刚学会走路,扶着院里的水泥墙壁勉强地站稳,一步一步地踩在地上。
他的右脚像只生长在树上的参差树杈,丑陋畸形又弯曲,让简单的行走都变得极不协调,但那时候他还小,从未觉得自己有半分异常,可他深深浅浅地走路,不断地摔跤,在不远处玩球的调皮孩子们便也注意到了。
他们像是看异类一般望过来,个个咧开了嘴,笑得开怀,甚至连手都忍不住鼓掌,“快来看啊,小满是个小瘸子。”
“原来小满是个小瘸子,难怪他一直都不会走路,都要院长抱抱,羞羞。”
“小瘸子,小跛子。”
孩童的玩笑总是不分轻重,他们在夕阳下哈哈大笑,又乘着昏黄的光影,模仿小满蹩脚的走路姿势,高高低低的,有许多人,笑声汇成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海。
院长是个很温柔的人,深知抛弃对于每个孩子的意义都极其沉重,于是他总是对孩子们格外的好,特别是对小满,若是换做别的健康的孩子,他倒也不必这般上心,可这孩子温顺柔软,身体孱弱,畸形的右腿注定要让他未来受尽很多苦痛。
所以当小满眼泪汪汪地在他怀里哭,他宽大的手掌磨挲着孩童白皙的脸蛋,温声说道,“小满,你是最好的。”
“院长骗人,我是个小瘸子,小跛子,怎么会是最好的呢?”小满感觉被骗,于是豆大的泪珠,哗啦啦地从他眼角滑落,一点点流入口中,苦涩的味道就充斥着他的口腔与心脏。
年纪小小,他就知道了什么叫伤心。
院长拿手帕给他擦眼泪,他素来温柔,此时神情却十分严肃认真,“小满,在院长心里,你就是最好的。”
“他们管这叫残疾,可院长认为,小满是健康的,勇敢的,坚强的,以后会过得比很多人都好。”
“小满,你能做到吗?”
小满摇摇头,满脸不解,“可是我就是个瘸子啊,怎么会比他们好呢?”
“瘸子也可以做很多事情,你跑路比不上人家,你可以在别的地方比别人强,你可以唱歌,可以画画,可以写字,如果你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其他的人,也会受到鼓励,也能正视自身的缺陷,小满,想成为这样的人吗?”
“是类似阳光那样的吗?”小满揉了揉眼睛,他的眼睫毛很长,现在却哭得湿漉漉的,他偏头看向窗外,此时已是暮色重重,仅有的一点光亮便是福利院里昏暗的路灯。
院长揉揉他的脑袋,悠远的目光望向远处,“小满,哪怕在暗夜里,也要相信光的存在。”
“不要追逐光,去成为光。”
窗外的微风摇晃着枝丫,发出沙沙的响声,小满轻轻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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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开始用强者的标准去要求自己,听见院内孩童的嘲笑也不再跟一开始那样哭鼻子,他像是一瞬间就长大了,懂得了漠视恶意,接纳自己,他试着慢慢走路,学着慢条斯理地做事,避免疾行让他像个丑陋的蹩脚的怪物。
他在第一节美术课就受到老师的褒奖。
美术老师是个年轻的女人,穿着干净的白裙,长长的秀发拢在身后,她拿着小满画的如红火般的日出高高举起,笑着在班里夸奖道,“小满画得真好,真的很有天赋,一定要继续画下去哦。”
美术老师说的话兴许只是一句简单随意的称赞,却在小满心中掀起了波澜,兴许这就是他能找到的不需要健全的双腿就能做好的事,小满这样想。
他很喜欢画画,画画能让他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和无数的水彩交流,没有恶意的辱骂,也没有畸形的右腿。
可以假装一切都很好。
小满长到八岁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天是周末,他照常泡在画室里,对照着楼下开得灿烂的向日葵,一笔一划地勾勒,阳光从透明的玻璃窗穿透而入,落在他褐色的眼珠上,他微微眯起双眸,就听见有脚步声停在门口。
院长领着一对年轻的夫妇过来了。
高大的男人五官凌厉,身姿挺拔,穿着熨烫得体的西装,身旁的女人有一头美丽的黑色卷发,秾艳的面容似盛放的蔷薇花,就连穿着的红裙也似一团浓烈的火。
小满忽然有些不知所措,画笔都不知往哪里搁,反倒是女人笑着上前,落落大方地说,“你好呀小满,你在画什么呢?”
女人的身上有股馥郁的香气,像灿烂的玫瑰花香,小满并不反感,只觉得好闻,便点点头,“姨姨你好,我在画楼下的向日葵。”似乎怕女人看不懂自己的画,他还懂事地指了指楼下开得鲜艳的向日葵。
男人也走了过来,进退得宜地接上了话,“小满画得很好,是有系统的学习过吗?”
这句话明显问的是院长。
院长闻言摆摆手,欣慰地说道,“我们院里哪里有条件给他专门去学,我们家小满就是喜欢画画,别的孩子周末都在外边撒欢,他倒是每周都在这里画画。我怕他闷,叫了他好几次,都叫不动。”
“顾先生,若小满这边也同意,你们可要多安排他出去活动活动,成天画画,闷在家里,可不行哟。”
院长这样说着,又爱抚地揉揉小满的脑袋。
小满隐约感觉自己的人生要发生大变化了。
顾先生和漂亮姨姨跟他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院长送他们出门去,随后又回到画室,温柔地问他,“小满,喜欢叔叔和姨姨吗?如果以后和他们生活,你愿意吗?他们还有一个孩子,比你小了一岁,你们以后会是一家人。”
“小满,你想跟他们一起生活吗?”
小满也不知道,他只记得姨姨身上很香,冲自己笑的时候很温柔,叔叔虽然看着严肃,却会跟他聊很多画画的东西,像是很在意他一样,他觉得他们都很好,可是他不愿意离开院长。
“我不想离开院长。”他这样说。
“傻孩子,等你长大了,随时可以回来看我。”院长轻轻地抱住了他,像是拥抱自己珍贵的孩子。
小满还是离开了福利院,跟顾氏夫妇回了家。
签署领养文件的时候,小满看到叔叔和姨姨的名字,叔叔叫顾潮,姨姨叫叶风晚,他们还有个叫顾矜芒的儿子。
他能感觉叔叔和姨姨很有钱,他们有司机,开的车子很长,长长的车子经过繁华的闹市,开往宁静的郊外。
这个地方很漂亮,泊油路两旁是生动摇曳的香樟树,树旁的溪流清澈见底,隐约能看到自在的鱼群。
车身缓缓停下,一栋雅致的白色别墅立于眼前,院子里种满了芳香的玫瑰花,它们随着夜风摇摆,阵阵的花香闯入鼻腔,小满的行李不多,由顾叔叔拿着,他手上就带了一副小画,裤兜里揣着一大捧奶糖。
叶风晚牵着小满的手,走过前院,她的手柔软丝滑,是没做过家务活的手,她停在门前,捧着小孩的脸,轻声地说,“小芒他以前遇到一些事情,所以脾气比较不好,可能一开始会有一些敌意和抵触,希望小满你能不往心里去。”
“多让让弟弟好吗?”
小满看着美丽的女人,她的眼睛很漂亮,是浓黑澄澈的纯黑,那样央求一般看人的时候,总能透出几分苍白的脆弱,小满不懂得怎么拒绝人,于是他乖巧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