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郢都来的使者此刻已候在外间。
伍尚守在内间的矮榻边上,满脸愁容。
昨日,幺妹餐后突然说了句身体不适,随后便发起高烧。一夜煎茶煮药,往她嘴里灌了不少汤汤水水,皆不见成效,身体烫得像个火炉,神志也不清醒。
这热度再不退,恐怕要伤及性命。
“父亲惹怒大王,免于一死已是万幸,我二人有何功绩,得以封侯?这是王上想将我们骗回郢都一网打尽的陷阱。”坐在对面的伍员放下手中书信,正色道。
伍尚叹了口气。
小妹向来体弱,眼下又突发恶疾,需要安静修养。偏偏这时候楚王遣使者送来父亲伍奢的亲笔书信,召兄妹三人回都。
几年前,楚王聘秦女伯嬴为太子妻,却因听闻伯嬴美貌无双起了色心,将其占为己有,另为太子娶妻。
太子少傅费无忌频频借此事离间楚王与太子,致使太子被楚王外放守边,近日又谗言曰太子有勾连诸侯、谋反篡位之心。
时任太子太傅的伍奢得知此事后,当即自城父前往都城劝谏王上,结果被费无忌倒打一耙,遭到楚王囚禁。
他正与二弟伍员商议解救之事,不想父亲却从郢都来信,说王上因伍氏祖辈功绩免其一死,并欲封伍氏二子官爵。
正如伍员所说,这是楚王布下的陷阱,为的就是将伍氏兄弟二人召回郢都一并处死,好斩草除根、断绝后患。
可即便知道这是骗局又有什么用?回郢都是死,不回郢都难道就能得到安宁?他兄弟二人倒是可以暂时保全性命,却要被世人视作不忠不孝,再无颜面抬头做人。
默然半晌,伍员再次开口:“大哥,你带上阿宁从后门出逃。前面由我去与使者周旋,尽量给你们争取一点时间。”
伍尚摇了摇头:“子胥,我打算随使者回去。阿宁如今病重,逃亡路苦,怕要半路夭折……回到郢都,我求王上网开一面,说不定倒能留她一条性命。”
伍员冷哼了一声:“回去就是自寻死路,大哥最好别指望楚王会手下留情。”
伍尚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疲惫:“但父亲为王上所挟,我们总要有人回去尽孝。”
“大哥想要尽孝,问过阿宁没有?她还那么小。”
“……我不能丢下父亲,也舍不下郢都的家人。”
并不宽敞的内间再度沉默充斥。
*
伍宁的脑中此时正一片混乱。无数声响在她耳边盘旋翻涌。
“……掩义隐贼,好行凶慝,天下谓之□□。”
“少暤氏有不才子,毁信恶忠,崇饰恶言,天下谓之□□。”
“颛顼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天下谓之□□。”
“……不才子,贪于饮食……”
“此四者,谓之……”
这些声响中,有些能听得清楚,有些却完全不知所谓,不成言语,如同巫毒咒诅。
而藏匿在眼前那片黑暗的深处,隐约浮现出一张鬼面,红底黑纹,金线描边。那些声音仿佛就来自这张面具背后。
她皱了皱眉,向前一步,想要掀开这张面具。可那面具始终悬浮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无法更进一步。
不知过了多久,那奇妙的诵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身边有人交谈的声音。
“回去就是自寻死路……别指望楚王会手下留情。”
“……我们总要有人回去尽孝。”
“大哥想要尽孝,问过阿宁没有?她还那么小。”
“……我不能丢下父亲,也舍不下郢都的家人。”
迷迷糊糊被喂着喝了一口水,额头上多了一个冰凉的触感。
伍宁意识到自己方才是在做梦,勉强睁开已经快要焊在一起的眼皮,看见的是一条陌生的人影。
她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太对劲,暂时忘了方才的梦境,艰难地张了张嘴:“……谁?”
那人的表情仍不清晰,但声音温和:“是我,大哥。”
大哥?!
“我没有……”伍宁凿凿说道。她现在意识朦胧,但不至于弄错自家人口。她孑然一身,举目无亲,哪来的——
哥哥?
这个遥远又亲切的称呼让她恍惚了一阵。哥哥……
对方叹了一口气,身上那件宽大的衣服随着他肩膀的动作晃动了一下,藏在衣襟上的暗纹和那人的脸,在光线的变化中终于变得清晰起来。陌生的服饰,陌生的花纹,陌生的男人——
视线终于对上了焦,她盯着那张记忆中未曾有过的面孔,迟疑道:“这是……哪儿?你到底是谁?”
一阵冷哼从另一个方向传来,“这丫头,不会烧坏脑子了吧?”
男人回过头,轻声斥责:“子胥,休要胡说。”
“子胥?”伍宁皱了皱眉,“伍子胥?!”
伍子胥者,楚人也,名员。员父曰伍奢,员兄曰伍尚。
——她的脑海中自动浮现出一行字来。
“倒记得我这个二哥?看来还有救。”一条黑影凑到她的床前,冰冷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
伍宁迎着那道目光,不由愣了愣。
伍子胥?
如果眼前的少年是伍子胥,那么,眼下岂不是始皇帝尚未一统天下之时,是周天子式微、礼崩乐坏的先秦时期,是百家争鸣、诸侯割据的春秋战国?!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那本书吗?!
正当她开始努力思考失去意识前所发生的事,头顶便传来一阵针刺般的剧痛。
她闷哼了一声,随后从涌出鼻腔的那股火热的气流中猜想自己正发着高烧,觉察到这一点的时候,身体的痛觉瞬间鲜明起来。
看来比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奇遇,切身的病情更令人担忧。
这时候,下颌与脖颈连接的地方猝不及防感到一阵冰凉。
“烧还没有退。”伍员用手指试探了一下她的体温,“感觉怎么样?”
“没力气……”伍宁有些自暴自弃。
“子胥,你有什么打算?”自称是她大哥的男人在一旁开口。他应当就是伍尚了。
伍员收回手,坐回到床尾,问道:“无论我作如何打算,大哥都决定回郢都赴死?”
“父亲于我深恩厚爱,能随父亲而死,我心甘情愿。”
伍宁眉心一跳。
喂,我可不想死!我可不心甘情愿!她望着伍尚的脸,无声地尖叫起来。
好在伍员说出了她的心里话:“随父亲同死,不过是落个孝名,于实无益。若大哥执意要回郢都,子胥便要与大哥就此别过了。”
“你要去往何?”伍尚的声音显得异常平静。
伍员说:“自是要留着这性命,为伍氏报仇。”
伍尚欲言又止,片刻发出一声长叹:“……哎。我文韬武略皆不及你,我以殉死为孝,你以复仇为孝,也罢,也罢。”
又转过头来,低声说道:“阿宁,你随我一同回郢都。”
伍宁觉得在她脸上轻轻摩挲的指腹几乎和她的体温一样滚烫,神思亦差点溺在他的话里,正要点头答应,可恍惚间觉得哪里不对。
回郢都赴死……死……
她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中一样清醒过来,一个轱辘滚到床尾,“我、我不要回郢都!”
伍尚捞她回来,小心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哄道:“阿宁,若你健康无恙,我定让你二哥带你离开,可你眼下病重,如何受得了流亡之苦?与其横死荒野——”
“不……不、行,我……不要回郢都!”伍宁忍着浑身疼痛,奋力挣扎。又转过头去,哀求地看着伍员:“二哥……”
她对面前两人还很陌生,但这声二哥却喊得热络无比,情真意切。
“叫那么大声,生怕外间的使者听不见是不是?”伍员乜她一眼。
伍宁被吓得噤若寒蝉,委屈地趴在伍尚肩上。
“这丫头还有力气大喊大叫,看来是轻易死不了的。”伍员站起来,走至伍尚身边,“大哥,阿宁就让我带走吧。”
“到我背上去。”他一边将伍宁抱过,一边说道。
伍宁像极了一只听话的猴子,在他身上挪腾起来。
目之所及,是自己白嫩的胳膊和手指,一看就是容易夭折的年岁。
伍员左手托住她的腿,右手伏在腰侧的佩剑上,与伍尚相视颔首,然后一脚踢开隔间的门,将等在外间的使者吓了一跳。
那使者显然知道楚王用意,见伍员一言不说向门外走去,立刻追将上来。
唰。
寒芒一闪,佩剑出鞘,兄弟二人一前一后,将使者包夹在中。
“你们什么意思?”使者仗着王命,怒目而视。
“我二弟不愿封爵受官,还请使者休要勉强。”伍尚答道。他侧过头,用下巴指了指门的方向,示意伍员赶紧离去。
伍宁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单色袍服的青年长身执剑,脸上带着一丝温柔的微笑,既是安抚,又是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