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天空阴沉沉的,鹅毛大雪簌簌地落,天地被染成一片苍白,寂静的可怕。
她一个人在雪地上跌跌撞撞地奔跑,心跳很急,手心捏着一把汗,脑海一直有个声音在喊:跑快一点,再跑快一点,再跑快一点……
忽然,不远处出现了一群人,他们背对着她围在一起,她明明在他们身后,却能清晰地看到他们脸上压抑又兴奋的笑意,看到他们一张一合的嘴巴,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她惊惧不安,想停下脚步,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他们跑去。她所到之处,所有人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自动空出一条仅容她一人通过的道来。
跑到半途,他们突然齐刷刷地扭头看她,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吓得她顿时汗毛耸立。
她怕极了,想张口大骂他们装神弄鬼,动了动嘴,却发不出声来。
下一瞬,眼角余光里瞥到一颗圆球咕噜咕噜地滚到她的脚边,圆球所经过之处,在雪地上留下一条鲜艳刺眼的痕迹。
她动了动冷得僵硬的脖子,缓缓低头去看。
白色无暇的雪地上,洒落一条红艳艳的血迹,白的耀眼,红的刺目,触目惊心。
视线顺着血迹移动,她看到了一颗黑乎乎的脑袋,许是刽子手砍首的刀钝了,头颅的后颈处被砍得参差不齐,血肉模糊,红色的血汨汨的往下流,慢慢地流向她的脚边。
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急得像打鼓,“咚咚咚,咚咚咚”,在这冷寂无声的环境中分外清晰。
明明很冷,可她的额头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汗珠沿着脸颊蜿蜒往下,流到她的眼里,辣的她视线有须臾的模糊,流到她的嘴角,渗进嘴里,咸咸的,苦苦的,像吃了一嘴她最讨厌的苦瓜。
她死死地咬着唇,抬起脚想一脚把这吓唬人的玩意踢飞,不想脚尖刚要碰到那玩意时,它却突然翻转了过来,她看清了她的脸。
她心神俱震,嘶声大叫的同时慌忙收回脚尖,身体却因用力过猛直直地向前扑。
“宜姐儿……”
沈春宜听到声音快步走到床边,刚想握住沈春蕙的手,就见她忽然直直从床上坐起。她胸口剧烈起伏,脸色苍白,眼神惊惧,像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一般。
沈春宜忙一手抓住她冰冷的手,一手伸到她后背轻轻拍着,柔声安抚道:“蕙姐儿,我在这里。”
沈春蕙下意识地紧紧回握住沈春宜的手,贪婪地汲取她掌心的温暖。
许久,她紧绷的心神才放松下来,也有精力去捋一捋这梦了。
这段时间,她每三日就做一次这梦,以前,她不曾瞧清那圆球是什么东西,今日她瞧清了,却吓到她差点儿失了魂。
宜姐儿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怎么会?沈春蕙不敢深想,都说梦境和现实是相反的,可她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反复地告诉她:这梦是真的,是未来会发生的,你一定要改变它。
她缓缓转头,对上沈春宜温柔明亮如琉璃般的眼睛。
在这双干净美好的眼睛里,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头发凌乱,眉头紧锁,嘴唇抿得紧紧的,一副心事重重,萎靡不振的样子。
“你方才可是又做噩梦了?”沈春宜觑着沈春蕙的脸色,小声问。
蕙姐儿这段时日总说做噩梦,问她,她又不说做了什么梦。今日晨间,她见她迟迟未起,来她房间一瞧,见她睡得迷迷糊糊的,脸红红的,手一摸,才知她发了热。
她忙叫来阿娘秦四娘,秦四娘手探了探蕙姐儿的额头,便匆匆出门去惠民药铺请大夫来看诊。
大夫来诊过脉,说应是昨日倒春寒,天气骤变变冷,她夜里受了凉,才发的热。
但沈春宜见她方才的神色,觉得应该是又做噩梦了。
沈春蕙沉默不语。
她转眸,目光落到沈春宜的身上。
她身穿一件松松垮垮的蓝布衣,乌黑如瀑的长发用木簪随意挽在脑后,露出一截纤细修长的脖颈,脸上没有半分妆容,柳叶眉却不粗不淡,仿佛精心描绘过一般,眉下一双水润透亮的杏眼,眼珠子很黑,如一汪盈盈春水,能勾人魂魄,小巧的琼鼻,尖细的下巴,五官无一不精致,组合在一起更美得让人心眩。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嘴唇唇色有些暗,肤色也不够白。
时下人以白为美,宜姐儿不够白,她十分颜色,在其他俗人眼里,就去掉了七分。
但沈春蕙知道,沈春宜松松垮垮的蓝布衣下纤腰不盈一握,肌肤胜雪,滑嫩如凝脂。裸露出来的是暗黄色皮肤不过是她聪明的伪装,是她日日不间断地在院子里晒上一二时辰换取来的。
平民之家出绝色不是幸事,沈春蕙在十一岁那年有彻身体会。
六年前巷口豆腐铺的豆腐西施瑛姐儿因容色太过出众,被见色起意的纨绔害得消香玉损,家破人亡。
虽然纨绔被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绳之以法,判了绞刑,但是瑛姐儿连命都没有了,要这迟来的公道又有什么用处?
自那时起,她日日忧心,怕宜姐儿也落得同样下场。
幸好,宜姐儿是个懂事的,寻常人家的年轻小娘子都爱俏,穿红戴绿的,她却主动要穿阿娘都不喜欢的暗沉衣服,也从不涂脂抹粉,簪花戴首饰,只日日素面朝天,把自己往丑里折腾。
她有时候实在看不下去,给她买些鲜亮的衣服绢花,她也只在屋子里穿戴,从不穿出门去。
这么好的人儿,谁不心疼?
无论梦境是真是假,她都要拼尽全力地护着她,让她平安过一生。
这世上,想要活得自在,护住亲人,唯有两种办法,一是有权势,二是有名望,权势她作为女子难以接触,但名望可以,只要她成为上等厨娘,名扬燕京,就可以更好地庇护宜姐儿。
此刻,沈春蕙对名利的渴望达到了顶峰。
见沈春蕙脸色不停变换,最后化作了一脸坚定,沈春宜就知道今日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蕙姐儿性子犟得跟犟驴似的,她不想说,任你怎么问,她都不会告诉你,沈春宜只好在心里轻叹了一声, “你还病着,躺下再歇会。”
沈春蕙点了点头,往墙边挪了挪,“你也上来,跟我躺一会。”
沈春宜不忍拒绝她,便上床挨着她躺下。
才刚躺下,沈春蕙就双手就抱过来了,头也靠在了她的肩膀,她口齿不清地喃喃了声:“睡吧。”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沈春宜侧头看她,见她连睡梦中都皱着眉头,也不知是因为噩梦,还是因为生病难受,竟没有了一点平日里的爽利泼辣,让她心里闷闷的,有心想开解她,偏偏又无从下手。
瑛姐儿惨死的那年,沈春蕙十一岁,她年龄十岁,心里年龄四十岁,她没被吓到,沈春蕙被吓出了病来。
那段时间她夜夜做噩梦,过了许久才好,也是从那时起,沈春蕙心里多了一道过不去的坎。
她常常担心她会跟瑛姐儿一样被人害死。
沈春宜思及过往,深深地叹了口气,也许是她平日里太过随遇而安,才让沈春蕙有一种她弱小可欺的错觉,或许她该走出后院,去外面去争一争名利,让自己的形象强大起来,才能让她放下心结。
况且,终日躲躲藏藏究竟不能解决问题,唯有等拥有足够的金钱权势或名望后,一切才能迎刃而解。
她也可以彻底地掌控自己的命运。
胡思乱想了许久,沈春宜思绪渐渐涣散,也跟着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突然醒来,见明亮的光从窗间射进来,光线中尘土纷飞如夏日夜间的点点萤火。
见沈春蕙睡得还沉,沈春宜小心地搬开横在她身上的手臂,起身下床,推开房门出去。
一股冷冽的寒气扑面而来,沈春宜冷得一哆嗦,脑子瞬间清醒了,忙拢了拢衣领,快步朝秦四娘住的正房走去。
推开正屋的门,一股热浪涌来,冷暖交替,沈春宜打了个寒颤,随即迅速合上门,把迫不及待地涌进来抢占空间的冷气拒之门外。
抬头见秦四娘一面捏起一颗发黑的黄豆放到一边的竹篮里一面朝她招手,“外边冷,快过来暖一暖。”
“不冷的。”沈春宜摇了摇头,走到她旁边坐下,眼疾手快地挑出一颗瘪瘪的黄豆扔到手边的篮子里,轻声道:“蕙姐儿喝完药就睡着了。”
顿了顿,又道:“我见她刚才像是又魇着了,精神不大好,睡得也不安生。”
秦四娘眉间浮现一抹忧愁,轻叹了一声,“总这样也不是办法,建国寺的高僧灵验,我挑个日子带她去瞧上一瞧。”
“去瞧一瞧肯定是好的,就怕蕙姐儿不愿意去。”沈春宜道。
沈春蕙对求神拜佛之事最嗤之以鼻了,在她眼里,和尚道士都是骗子,专门骗吃骗喝骗钱。
而沈春宜自己上辈子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但有了今生,她便觉得有些玄乎的东西也不是科学能够解释的。
如果要用一句话概括她现在的心态的话,那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秦四娘闻言更愁了,良久才道:“这事先别告诉她,容阿娘再想想办法,你也不要太担心,也许过一段时间就好了,没事的。”
沈春蕙每年都会梦魇几次,她都习惯了,只是不知为何今年频繁了许多,搞得大家都心慌慌。
她去建国寺也不求别的,只求女儿平安就好。
求神拜佛,只要诚心,什么时候去都可以,这事不急,真正急的还另有其事。
早上得知沈春蕙发身子发热,秦四娘急得白头发都多了几根,只因沈春蕙明日本来要去宜昌伯府做菜。
她今日突然病倒,明日肯定是不能再上门去做菜了,只是不能上门做菜事小,耽误了贵人请客,得罪了权贵,误了前程才是事大。
他们一家只是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权贵想捏死他们,比捏死蚂蚁还要容易。
这如何能不让她急火?
沈春宜自然知道这时代百姓如蝼蚁,也理解秦四娘的担忧,只是这事他们说了不算,要宜昌伯夫人点头了才算。
她斟酌道:“阿娘,我们不如先把蕙姐儿病了的事情报上去,看宜昌伯夫人是什么章程。”
“也是。”秦四娘蹭地站起身,“我这就去宜昌伯府。”
“阿娘急着要去哪里?”沈春蕙突然推门进来,“可是要去宜昌伯府替我告病?我不许你去,我的病,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她十四岁开始掌勺,用了整整三年时间,好不容易才得到一次去权贵家做菜的机会,她不甘心就这样失去了。
错过了这一次机会,她下次得等到什么时候,今年?明年?后年?
她等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