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
猛烈地深吸。
浓重的水腥味一瞬间灌满肺叶。
过分真实的窒息感裹挟而至,一股冷意从脏腑向外蔓延,迅速扩散至浑身每一寸皮肤,仿佛又一次溺亡。
下一秒,不知名的利器扎进咽喉。
……
艾瑞尔霍然睁开眼。
布满血丝的眼球暴露在灯光下,涣散的瞳孔逐渐聚焦。摆满二手书的书架,和空气里飞扬的尘粒印入眼底。
他缓缓眨了下眼睛,彻底清醒过来,却忘记了惊醒自己的是什么,只隐约留下荒诞怪异,又真实到触手可及的印象。
还有那渗入骨髓的冷,和……剧痛。
好似喉咙真的被刺穿过。
艾瑞尔神使鬼差地摸了下脖子,再三确认没有任何伤口或疤痕后,缓缓吐出一口白气。
……古怪的噩梦后遗症。
“真不该在下雨天睡觉。”
嘴里抱怨着,他却不打算改变现状,呵着气搓了搓几乎冻僵的手,还想再睡一会儿。
可刚一合眼,一阵脚步声就由远到近响起。
“嘿,孩子,雨已经停了,你——你还好吗?”
一句带着点不耐烦的提醒还没说完,生硬地转变成了询问。
听上去……是在表达某种关心。
艾瑞尔看着对方脸上慌乱的神色,觉得自己一定看上去十分糟糕——他能感觉到额头的冷汗顺着脸颊滑下,头发黏黏地粘在脸上,余光里的手背还冻得发紫……不过他知道,自己很“正常”。
没有病痛,十分健康。
有的只是噩梦。
他正想解释,可刚组织好语言,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注意到对方脸上似乎不只有“慌乱”和“担忧”,还有很明显的“嫌恶”。艾瑞尔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对方是在担心他死在书店里。
好吧,这也很正常。
“我很好,mr……呃……”艾瑞尔卡顿了一下,抬头看了眼对方头顶,用一个怪异的称呼补全了整句话,“……‘陌生的书店店员先生’。别担心,我马上就离开。”
说着,他站起身,拎上书包向书店外走去,完全没注意到对方听见这个称呼时,脸上的表情有多古怪。
当然,艾瑞尔就算看见,也不会怀疑自己。毕竟对方头顶的标签就是这么写的——
【陌生的书店店员】
自从上一个礼拜日,他一无所知地醒来,就能看到这种白色的标签。它们诡异地漂浮在对应物体、生物的上方,只有他自己才能看到。
标签内容似乎来源于他的认知,大多十分简陋,只能作为提醒,来弥补他那糟糕到连自己的名字都能遗忘的记忆力。
艾瑞尔不清楚它们为什么会存在,也不在乎。他有一大堆亟待解决的问题,小小的“幻觉”实在不算什么。
连恶劣的天气,都比它更值得耗费精力。
走过【放满二手书的书架】和门口的【书店柜台】,艾瑞尔推开店门,走出书店。
霎时,潮湿的空气扑面涌来,夹杂着难以形容的糟糕气味,即便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也仍然产生了一种溺水的错觉。
实在糟糕透顶。
艾瑞尔本能地想折返书店,可看了眼时间,还是压下莫名的厌恶,埋头往家跑去。
整座城市都好像被海水反复浸泡过。
一路上,积水随处可见,大多淹没了脚背。
周围色彩斑斓的灯光投射到水面上,随着水面波纹扭曲扩散,如同漂浮着一层肮脏的油脂。
稍一抬头,又能清晰瞥见两侧建筑物外墙上,密集到令人恐慌的霉菌,和光线昏暗、被飞蛾虫卵覆盖成白色的路灯灯泡。
多看一眼都让人反胃。
听说,以前的布鲁德海文很少会连续下这么多天暴雨,可醒来后的十多天,艾瑞尔一直没见过晴天,只好在心底暗暗期许着,哪天太阳真的能烧光阴霾的云层。
他背着书包拐过光线昏暗的街角,走进一栋老旧的公寓楼,踩上散发着朽木腐烂气味的楼梯,来到顶楼一扇崭新的门前。
【家】
门上的白色标签这么写着。
推开门,浓郁的肉汤香味驱散了萦绕不散的腐臭。
厨房里,【妈妈】的标签露出半截。
艾瑞尔没有打扰她,一声不响地放下书包,搬了张椅子坐到客厅的壁炉前取暖。
炉火燃烧间,薪柴脆裂迸出火星,他却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眨一下,任由灰绿色的虹膜倒映着火光,皮肤被烘得发烫。
只有这样,那种从噩梦深处爬出的冷意才会短暂褪去一些。直到离开壁炉旁,又卷土重来。
是时候换一个更有效的取暖方法了。
盯着跃动的火焰,艾瑞尔出神地想。
空气中的香味越发浓郁时,妈妈走出厨房,端着刚出锅的炖肉用力往餐桌上一放,廉价的瓷碗与木桌撞出一声带有警告意味的脆响。
“你晚了十分钟。半个小时前,学校就应该放学了,你有足足二十分钟的时间回家,但你还是迟了!
“你去了哪里?!”
“为什么你总是不听话?你知不知道这会耽误多少事?要是——”
“我很抱歉,‘妈妈’。不会有下次了。”
艾瑞尔没有反驳,也没质疑为什么今天的回家时间提前了十五分钟,而是慢半拍地给出一个足够温顺的回应,脸上还露出了点歉意。
可他的回应过于迟钝,听上去有些不合时宜,比起认错,更像是隐晦的反抗和不满。
训诫声戛然而止。
妈妈冷冰冰地盯着艾瑞尔看了好一会儿,猩红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神情冷漠又刻薄。
然后,她说:“很好。那么作为惩罚,你去把今天的晚餐送给尼亚。”
艾瑞尔愣住了。
尼亚是弟弟,每天的晚餐都由他负责投喂。
这能算惩罚吗?
艾瑞尔有些疑惑。
没等他想明白,妈妈就催促起来:“晚餐在阁楼,不要浪费时间!”
“好的,‘妈妈’。”
艾瑞尔垂下眼,放弃了思索,顺从地离开壁炉旁,搬上楼梯隔间的梯子,走向阁楼。
之前,阁楼一直是上锁的状态。现在看来,应该是没到使用时间。
他踩着梯子,拉开天花板上的活板门,探出脑袋往里面看去。
阁楼没有灯,只有一些微弱的光线勉强透过满是黑灰色水渍的天窗渗进来,和灰尘一样,蒙在一块块发黄的防尘布上。
艾瑞尔扫了一圈,没见到被标记成【晚餐】的东西。
也许被挡住了?
他收回目光,想要登上阁楼仔细找找,忽然发现角落里,有一个和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的奇怪标签——
【nightwing】
“……?”
奇怪的单词。
它就是晚餐?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意义不明的白色标签迅速融化,在下方添加了一行简短的备注——
【尼亚的晚餐(存疑)】
“……”
更看不懂了。
艾瑞尔一脸困惑地视线下移,结果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蓝眼睛。
……
……
迪克·格雷森,aka夜翼。
曾就职于布鲁德海文警察局,出于一些原因已经离职。现在唯一的工作是义警……也许还兼职俘虏。(1)
“你好,你就是明格斯,对吧?”
在艾瑞尔打量着【尼亚的晚餐(存疑)】的同时,夜翼也在观察着登上活板门朝自己走来人影——
这是一个瘦削的男孩,和提姆差不多大,却像是得了绝症,皮肤隐约发紫,嘴唇开裂。湿漉漉的金棕色卷发下,一双绿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正死气沉沉地盯过来。
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没有警惕,没有好奇。
一种古怪的感觉涌上心头。
夜翼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是下意识绷紧了神经。
身后的绳结已经解开,就算有药效残留,他也能很快制服男孩——要动静小一点,不能引起下面那位女士的注意。
“‘明格斯’……?噢,是的,‘妈妈’是这么叫我的。”艾瑞尔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我听朋友说起过你,你好像很久没去学校了,是……生病?不好意思,但你确实看上去不太好。”
不知道自己已经沦为“晚餐”的夜翼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半真半假地用现有线索套着近乎,打算得到更多信息。
可艾瑞尔没有回答的意思。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自顾自蹲下身,手指捏起夜翼的制服轻轻往上一提——
“原来你是人类吗?”
艾瑞尔惊讶地松开手指。
他本以为,“晚餐”先生是一个类人生物。毕竟,就算没有任何多余的肢体或者奇怪的器官,光是黑蓝两色的“皮肤”和过于卓越、饱满的肌肉线条,也能看出这个家伙很不寻常。
结果,没想到“皮肤”只是一种奇怪的衣服。
艾瑞尔越发不解:“那‘妈妈’为什么要让我把你喂给尼亚?”
夜翼一怔,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
“尼亚,我的弟弟。我想我应该没有弄错。这里除了你,就只有旧家具——尼亚不吃那些。”艾瑞尔又环顾了一圈,确定除了自己和“晚餐”先生外,没有其他活物。
可这就奇怪了。
他认真想了想:“是因为你裸奔吗?”
夜翼还在想那个叫尼亚的男孩吃人的事,乍一听见这句话,以为艾瑞尔在开玩笑,结果发现他居然是认真的。
“……这是紧身衣。”
“紧身……好吧。”
有什么区别吗?
艾瑞尔觉得这应该是自己还没触及的领域,于是放弃了深究,继续问了下去:“那你是小偷吗?”
“你不认识我?”
夜翼试探性地反问。
艾瑞尔看了眼“晚餐”先生头顶的标签,努力回想了一下。按理说标签中不带有“陌生”前缀,就是见过的人,可他确实一点印象都没有。
不过,说起来……
就算是“晚餐”,也应该煮熟再吃吧。
正想着,备注发生了变化。
【晚餐食材】
“……”
是不是有点不礼貌?
艾瑞尔努力作出愧疚的表情,迎上“晚餐食材”先生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蓝眼睛:
“抱歉,我的记忆力有点糟糕。”
【漂亮的晚餐食材】
好多了。
“所以你是杀了人的抢劫犯?”
艾瑞尔又问。
“不!”
“绑架期间谋杀?一级谋杀?间谍?叛国……”
“停,我不是罪犯。”
夜翼一言难尽地看着熟知法律的男孩,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犹豫了两秒,主动解开了他身后用于伪装的活结。
“噢……那你赶紧走吧。”艾瑞尔指了指头顶的天窗,“‘妈妈’马上要出门了,只要你安静一点,她就不会发现的。”
出门?
夜翼见他转身就要下楼,扯开绳子,连忙站起身。
“等等,那你的弟弟——”
“没关系,我会给他喂点别的。”艾瑞尔这次理解得很快,没听夜翼说完就打断道。
他不太想浪费时间。
尼亚马上就要饿了。
夜翼闻言眉头紧皱。
——别的?
他一把抓住艾瑞尔的手臂:“其他人被关在哪?二楼最里面的那个房间?”
艾瑞尔停顿了两秒,回过头,惊讶地看向他。
“你在说什么呢,这是犯法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