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大雨啦!落大雨啦!”窗底下跑过去几个小孩,边跑边大声囔囔着下雨了,隐约能听到楼顶传来劈里啪啦的下雨声。
这是一座石头砌成的平房,闷热的小房间里面放着一张一米五的床,两面靠墙。麻将竹凉席上躺着一个微胖的小女孩,眼皮微微颤动着。用旧的竹凉席缝隙变宽,翻身的时候经常被夹到皮肤。女孩似乎不小心被夹到了,痛得轻微“唔”一声,似醒非醒。
“夏儿,夏儿,落雨啦!快来收裳!”门口一阵沉稳急促的脚步声,步调熟悉却比平时快不少,能感觉到主人急切的心情。
女孩感觉有人从石阶上快步走上来,摘下头上的竹斗笠在石槛上敲了敲,以便让斗笠上的水快速流下来。
闽南话“儿”的发音更接近于普通话的“哎”,十几年没听到这么熟悉的音调,这个熟悉的叫法仿佛唤醒女孩身体里面的记忆,让她一下子醒了过来。
“阿公?”女孩从床上坐起来,愣愣地盯着房门口,有点不可置信。这是在安溪老家。但是爷爷2009年就肺癌去世了,怎么会如此真切的听到他的呼喊?
林成枝走到房门口,看到林知夏睡意朦胧的坐在床边,知道孙女刚才睡着了,就赶忙从狭窄的楼梯走到房顶,先把房顶晒着的衣服挂到楼梯口的顶棚里来。
房门口出现魂牵梦绕了十几年却次次梦而不得的身影,林知夏的泪意直冲眼眶,控制不住的泪如雨下。她哭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厅堂,厅堂正对大门口的中间放着一张红色八仙桌,旁边是一张黄色的矮圆桌,上面放着一个用旧的三角牌电饭锅。这个电饭锅是大姑从漳州带过来的,爷爷去世前两年用坏了,看来真的是回来了。林知夏抬头一看,小圆桌上面的挂历上明明白白写着2004年,还画着活灵活现的猴子,这下她真的感动得大声哭出来。
“夏儿,咋样了?”林成枝从楼顶下来看到孙女站在厅堂对着挂历哭,吓了一大跳,但是他又不知道如何去安慰青春期的女孩子,站在原地颇有点手足无措的味道。
林知夏走过去拉起爷爷的手,经年累月干农活,手上面的沟壑一道一道,是粗粝的但同时又是温暖的。她把爷爷的手贴到脸上,真的是温热的,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的落在爷爷手上,倒是把林成枝烫得不敢吱声。
“阿公,没事,我就是很久没看到阿公了,现在想起来很高兴。”林知夏看过日历了,这是她便宜老爹把她从湖南接回来的第三天。
上辈子这个便宜老爹不做人,她6岁的时候就出轨,又到处欠债,常年在外面鬼混不归家。妈妈因为感情和舍不下两个孩子一直苦守家里,和爷爷两个人拉扯孩子,开垦茶园,卖力几年后终于把这个混账爹的赌债还清。她印象中2000年家里就换上了大彩电,买了热水器,生活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
可是好景不长,2002年外公查出来癌症,妈妈就带着姐弟俩回了娘家,并且在外公临终前的威逼利诱之下,改嫁了胡爸爸。
胡爸爸是大龄单身汉,家里穷但是人品好得没话说,对姐弟俩视如己出。林知夏从小成绩好,胡爸爸说过只要她想读书,就算卖血也要供她上大学。奈何胡爸爸家的经济条件确实不好,在湖南这个小村镇也很难赚到钱供养一家人,于是2003年在林知夏六年级的时候夫妻俩就把孩子托付给父母去广东打工。
老人家观念守旧,加上胡奶奶又是个爱作妖的,夫妻俩在的时候她看不上知夏妈妈,经常挑拨离间抱怨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好几次大半夜哭哭啼啼一定要儿子去安慰她,变相不让儿子和儿媳妇亲近。加上知夏姐弟不是亲生的更不可能疼爱,家里杀鸡都会把鸡腿藏到柜子里,宁愿发霉也不让知夏姐弟吃!平时鸡蛋更别提了,在大缸的稻谷里埋得深深的,要不是弟弟经常饿得到处找东西吃,姐弟俩根本就不知道!
上辈子六年级知夏是在乡村学校寄宿,一个礼拜只有5块钱生活费,青春期的孩子饿得快,她经常饿得半夜起来接水龙头的自来水一碗一碗往下灌。
这是知夏上辈子受不了打电话让爷爷来湖南接她回家的原因!
上辈子爷爷让便宜老爹来接他,知夏是偷偷和老爹联系的,根本就不敢让弟弟知道,她怕把弟弟带回福建,重男轻女的妈妈会疯掉。可是后面和弟弟重逢,弟弟哭诉知夏抛弃他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不在身边的时候弟弟吃了多少苦。
妈妈在广东还没回来,老人家不给吃的,舅妈又是个势利眼,弟弟经常饿得摘路边的玉米生吃,好几次还饿晕在田埂上。这是她从小带大的弟弟啊,从小有什么好的都紧着他吃他用,本来以为不带他回福建他会好一点,没想到对没有自力更生能力的孩子来说在农村生活如此艰难。
后来妈妈从广东回来和胡爸爸离婚,妈妈接了外公的班当上了老师。当老师前几年妈妈顾着去考试去进修,根本没有管弟弟,顶多饿不死而已。错过孩子最佳教育时间导致弟弟青春期特别叛逆和偏激,初中没毕业就自己跑出去打工。因为文化程度不够高只能去流水线上做工人,后面回到湖南县城的玻璃厂,每天扛一两百斤一块的玻璃,长期劳作手上结满一层又一层的老茧,纹路处经常开裂,二十几岁的手比爷爷的手还粗糙!
这辈子既然重来,知夏不可能让弟弟再重复上辈子的路了,当务之急就是把弟弟也从湖南接回来。就算现在家里条件一般也不可能再让弟弟挨饿,更何况,知夏上辈子在证券公司上来十年班,利用先知改变弟弟和一家人的命运,相信自己还是能做得到的。
至于妈妈,知夏考虑过了,如果弟弟回来她也跟着回来,那最好了,因为胡爸爸一定会在胡奶奶的胡搅蛮缠下和妈妈离婚的。如果妈妈不回来,后面几年她也忙着进修,考教师资格证,哪怕因为接了外公的班要给后面的外婆“上供”,日子拮据几年后面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女人有了事业就有了底气,上辈子就是这样的。妈妈2005年接班2008年之后生活就好过很多。2010年后知夏上大学,会教妈妈护肤,穿衣打扮,40多岁走出去就跟30出头一样,别提多自信。
上辈子妈妈最大的挫折应该就是男女关系。离婚后再交往几个男朋友都不尽人意之后她也收了心,小外甥出生后妈妈当了奶奶就彻底歇了心思。女人过了情关宛如新生,她工作日上课,周末打打麻将,姐弟俩都不需要她负担,自己赚的钱全花在自己身上,别提多潇洒。除了被亲妹妹敲诈勒索失落了一两年,总体来说她的日子是过得很好的。
虽然作为母亲世俗上会有人批判她对孩子付出不多,但是身为女人,知夏并不觉得妈妈把自己放在第一位有什么错误。这辈子知夏依旧希望妈妈能不纠结于情情爱爱,有一份自己事业,像上辈子那样动不动就带个全县第一的成绩,评上副高,在自己的领域光芒万丈。
知夏想了想,斟酌着对爷爷开口:“阿公,阿弟还在湖南,他是孙子咱们也把他接回来吧。”知夏生活的闽南农村重男轻女很严重,特别看重孙子,男性名字都是按照族谱辈分起的,人去世了更是需要男长孙捧香炉,不然会被人认为断了香火。上辈子爷爷去世弟弟没回来,是便宜老爹后面的儿子顶上的。知夏知道这一直是爷爷的遗憾。
果然,知夏刚开口,林成枝就欢喜得不行;“好啊好啊,这当然好啊。”高兴过后,林成枝不得不考虑起现实问题,犹犹豫豫的开口说:“只是这路途那么远,路费又重,这......"
知夏一询问才知道,原来便宜老爹去接她的时候是爷爷给的钱,总共给了一千多,回来一分钱没退。知夏要气死了,泉州到邵阳的大巴车一趟才两百出头,合着这便宜老爹去接亲女儿还要中间商赚差价!
对于爷爷这种把一分钱都要当作月公公的庄稼汉来说,一千多要三千斤的春茶茶青才能换得到,更别提不值钱的暑茶。让便宜老爹再跑一趟当然可以,只是又要爷爷出钱。想到这里,知夏真的恨不得把便宜老爹暴揍一顿。在外面混了十几年,结果一分钱没有,做什么事情出力可以出钱没有,上辈子也是这样。
“阿公,不要紧了,现在没采茶我可以去挑茶梗,一千多我一个暑假可以赚回来的。”现在没有机械化,村里有做茶叶生意的,需要请人手工把茶梗挑出来,这也是村里妇女的收入来源之一。知夏五六岁开始就帮着妈妈挑茶梗,不输一个手慢的大人。
知夏决定加一把火,她故作犹豫地说:“阿公,我一直没跟你们说我回来是因为在湖南根本吃不饱,阿弟也是。原来我担心把阿弟接回来我妈受不了,可是现在我妈广东打工,我都怕阿弟饿死了!”
虽然爷爷一直更喜欢乖巧能干的知夏,但是一听到孙子有可能饿死,这个善良朴素的老人立刻就着急起来:“怎么会这样?阿公虽然没有钱,但是粗茶淡饭让你们吃饱还是没问题的。你赶紧给你爸打电话,让你爸再跑一趟,钱我这里只有八百,不够我去新街找源生家要一点春茶钱。”
家里就两间房,固话就在知夏房间床头的小木桌上,知夏按下老爸发廊的电话,“嘟嘟”几声之后被接起来,“喂,你找谁?”,听到这个陌生又带有一丝熟悉的声音,知夏懵住了—
糟糕,把刘明志给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