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仁立医院,急救病房。心电监护仪,心跳、呼吸、血压,曲线缓缓变化,刷新,吸氧瓶里的气泡咕噜噜冒着,呼吸机有节律地起伏,发出“突—吸,突—吸”的声响。
黄色的输液袋内,液体滴落,沿着透明导管注入一条微呈褐色的手臂中。这条手臂骨骼粗大,手掌宽厚,掌心满是老茧,虬结的筋肉在结实的褐色皮肤下可见棱角,像一束束捆扎紧密的电缆。
安静的病房内只有仪器滴滴声,不知过了多久,褐色手臂的一根手指微微弹动,病床上的男子眼珠在眼皮下转动。
下一刻,男子悚然惊醒!双眼猛睁,半坐而起,但觉心跳激荡不安。他摘下吸氧面罩,茫然地看着四周,第一个念头是:这是什么地方?
视力所及,这名男子立刻意识到,这是在医院,但他马上又想,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会在这里?随即一个更可怕的问题出现在脑海:我是谁?
他抬眼斜望,输注的液体是葡萄糖和氯化钾,是自己伤得并不重,还是医生在没有明确病因前进行的支持治疗?男子活动了一下身体,好几处地方传来痛感,如同被拳击选手重拳击打过,瘀伤,挫伤,是否还伴有骨裂?又是一个奇怪的念头出现在脑海:我怎么会想到这些?最终又回到了老问题上——我是谁?怎么会在这里?一阵莫名的烦躁,不只是不知道自己是谁,这名男子隐隐觉得,自己好像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很急,可是是什么事呢?
闭上眼睛,努力回忆,除了微微的头痛,记忆中仅余下倒悬、翻转以及火光!
带着满腹疑虑,男子将手伸向留置针,强烈的不安驱使他想立即离开这里。
“肖先生,你醒了?”一个嗓音甜美的护士戴着口罩进屋。
“我姓肖?我叫肖什么?”肖先生更加惶急,要翻身下床,低沉沙哑的嗓音透着急迫。
“你不能起来,你刚遭遇车祸,幸运的是只有多处软组织挫伤,生命体征很平稳,但是不能排除隐藏的疾病。此外你有轻微脑震荡,可能会造成你暂时性失忆,过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你叫肖克,今年三十三岁,有想起什么吗?我们已经通知了你太太,她很快就会赶过来的。”
肖克?肖克想了一下,有点印象吧,自己是叫肖克啊。可是,为何依旧如此不安?
我的东西呢?或许身上的东西能帮自己想到什么。一个整理好的塑料口袋,装着衣物。肖克从破损的西裤口袋摸出一个皮夹,皮夹里有少许钱,一张合家欢照片、身份证、银行卡,肖克取出身份证确认了一下,是自己吗?原来我是郫县人。
一个小东西从皮夹里掉出来,一张SIM卡,看见这张卡,肖克又想到一个重要问题,将衣物摸了一遍,问那个小护士:“我的手机呢?”
“没有看到你的手机,先生,可能是车祸时摔坏了。你的全部东西都在这里了,你快躺下休息,医生待会儿就过来看你。”
“不行,我还有事。”肖克翻找着任何能帮自己回忆起来的事物。几页薄薄的号码簿、驾驶证、钥匙圈,好奇怪的钥匙……我家是什么门啊?
小护士记录着生命体征,拿出一根温度计:“我需要为你测量一下体温。”
肖克却从自己随身物品中翻出一张动车票,未使用过,发车时间是十五号早上九点。成都至重庆。
“今天几号,现在什么时候了?”
“今天十五号,现在,快八点了。你被送过来昏睡了四个多小时,现在快躺……哎你别……”
还有一小时动车出站,肖克心弦一动,认定这就是自己焦躁不安的根源,无论什么原因,自己不能错过这列动车。
他不理会小护士的呼声,一把扯掉监护贴膜,腾地蹿下床来,拔掉输液针头,也不管出血,一面披上自己的外衣一面往外走。
“我有急事,先走了。”
“你出不去的,有门禁。”小护士阻拦不住,急得大叫。
这倒提醒了肖克,他转过身来,扯过小护士的工作卡,另一只手伸进小护士的口袋,摸出一只手机:“对不起,借一下。”披上衣物,匆匆离去。
小护士愣住,竟然在医院病房被人抢了!半晌才大呼起来:“医生,医生!”
肖克用卡开了门禁,自己在十楼,电梯到了,但电梯里挤满了人,下电梯的不过数人,门外还站着六七人挤不进去。
肖克眉头一皱,分开人群,向里挤。
“干什么你?”“挤什么挤?”“嘿!”肖克引起各种抱怨,好不容易挤上电梯,电梯却嘀嘀嘀地报起警来。“超重了,出去一个!”“前面那个挤进来的,出去!”里面有人推,外面有人拉。
肖克一急,将自己前面的一名男子往外一拨,手肘一捶,在后面拉扯肖克的人顿时脸上开花,捂着鼻子痛苦地闷号了一声。
所有不满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听肖克转身说了句:“对不起,我很急。”在一片惊恐目光注视下,电梯门缓缓合上。
当肖克转过身来,电梯里的其余人都不约而同往角落里挤了挤,如一群惊恐的绵羊看到一头饿狼。肖克也透过光鉴的电梯墙看到了自己的相貌,大块头,虎背熊腰,一头凌乱短发,一张还不算难看的脸布满钢针似的胡碴子,看上去比三十三岁更老,好似饱经沧桑的样子。可那砍刀似的浓眉下,却有一双冰冷的眼睛。淡漠,无情,凶悍,这双眼睛给整张脸做了如此的诠释,怪不得周围的人如见虎狼。
可是这张脸,肖克一点印象都没有。这就是我?我是干什么的?好像是建筑工人?肖克看了看自己孔武有力的臂膀,依稀有了点记忆,我妻子是干什么的呢?
电梯到了底层,没有时间去多想,肖克走出大楼。
这医院我来过,右手是急诊大楼,出去有八路汽车,赶到地铁第三站,在地铁中心一二号线换乘,直达火车北站,赶上动车。
肖克脑海勾勒出路线图,毫不犹豫地向急诊大楼出口走去。将小护士的工作卡掏出来时,肖克记住了那个嗓音甜美的小护士的名字:曾代君。回来之后还要将手机还给人家。
走到门口,有摩托车揽客,肖克改了主意,公车要等,摩的不用。在摩托车上,肖克找到妻子的电话号码并记下。到了地铁入口,没有人出来,好现象,说明地铁还未到站。肖克大步跨下楼梯,刷卡,再下楼梯。该死,有好多乘客上来,这一班地铁到站且开始上乘客。肖克近乎俯冲下楼,依然只看到关闭的地铁门和缓缓启动的列车。
北京时间,八点二十分,肖克站在候车线前排,开始给妻子打电话。
“喂?”
“是我。”妻子叫高香眉,对这个名字肖克同样没印象,对此肖克很愧疚,就算忘了自己的名字,也不该忘记妻子的名字。
“你是谁?”
“肖克。”肖克惊诧,妻子听不出自己的声音?
“啊,亲爱的,你的声音怎么变了?”妻子的回答解释了肖克的疑惑。我连声音都变了吗?究竟车祸后发生了什么?
“你已经醒了吗?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车快到成都了,我很快就到医院。”
“在等地铁,我口袋里有一张去重庆的动车票,我为什么要去重庆?”
“你的事情,什么时候与我说过?我还要问你,为什么半夜开车出去?如果不是医生,我都不知道你出了车祸。”
妻子也不知道吗?如果是半夜开车来成都,更说明这件事的紧急。他刚想挂电话,想起钱夹里那张合家欢,问道:“女儿怎么样?”
“女儿?啊,她,我妈在照看着。听我说肖克,现在你出了车祸,全家都很担心你,就在医院里等我,好吗?我马上就到,千万别乱跑了,还有什么事比你自己的身体更重要?我求你了,在医院等我。”
听着手机里带哭腔的女人声音,肖克沉默了两秒,这样的行为确实不可理喻,自己是不是疯了?
他的目光透过地铁玻璃墙,看见轨道内的水渠倒映着日光灯管,水波荡漾,灯光如心电图般震颤起来,地铁快到了,六十秒内进站。
肖克抬头看着广告电视,上面提示着还有一分钟进站。尚未感觉到地面震动,看着水面波动就预测到了地铁到站时间?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
“地铁到了,这件事情我必须弄清楚,你等我。”他尽量温和地作答,不理会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关上了手机。
地铁进站,肖克摒弃杂念,闪进地铁。对于自己为何非赶上动车抵达重庆,他依然一头雾水,满腹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