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斯塔瑞拉大陆的第十个冬季,雪花没停地落,谁也不知道凛冬将持续多久。
乌鸦翅滴下的冬天,茫茫然的雪瓣宛如飘下许多纷纷扬扬的大白鹅,只差缺那鸟喙间的一点红色。
巍峨白墙之下,经久封闭的暮城之门缓缓打开了,肩背霰_弹枪的小胡子军官骑在马背上,手里甩着皮鞭挥向成群的奴隶,噼啪抽打声接连侵入这最严酷的季节。
“走快点,你们这群瘟丧!”
鞭子落得更快了,奴隶们被毒打驱赶出城,趟雪前行,一步一个冰窟窿,有的老弱病残冻半死,陷在雪里再也爬出不来,军官便让剩下的活口背起死尸继续赶路,这群奴隶中有人染了瘟疫,为了阻止在暮城内扩散传染,最直接的办法是将他们赶出城外自生自灭。
“又死一个,把她背起来!”
军官眼见一个小女孩趴在雪里不动了,大吼着将鞭子往一丛结霜的脑袋上抽过去,奴隶们被寒冷开了瓢毫无反应,他们麻木僵直地走在生满冻冰的荒原上,直勾勾往暴风雪中赴死。
“狗杂种。”军官呸了声,他正要卸下后背上的老式枪械恐吓,结果闯出个皮包骨头的小身板踉跄把小女孩抄在背上,先是因不稳倒在雪里,又很快颤巍巍爬起来,是个女人,她逆风颤抖,像一只乳白鹌鹑。
军官骂骂咧咧,对着她的脸赏了一鞭子,她后知后觉的乌浓眼睛里闪现一抹厚重而闪亮的眼白,由于痛苦的关系,画上几缕红丝。
队伍仍在前进,直到一片参天树林挡住去路,这片雪原下的白骨森林由数不清的冻骨堆砌而成,茂盛绵延没有边际,行至此,代表半脚踏入吸血鬼的领地。
千百年来,人类修筑暮城以抵御北方吸血鬼族群的进攻,举世闻名的大魔法师雅安为白墙附魔,一举将人类与吸血鬼分隔,双方永不逾界。
为防止魔法松动,源源不断的奴隶被运送到暮城搬砖做苦力,又源源不断地死去,尸体抛在白骨森林里,有了肥料滋养,这一带的森林格外繁茂。
天然无暇的刑场就在面前,军官举起霰_弹枪,干脆麻利。
“砰。”一个奴隶表情呆滞地死去,血液溅在白雪地上,像振翅欲飞的红鸟。
“砰。”一枪,又一个倒下了,奴隶们很乖的站成一条直线,他们都不会逃跑,曾经有过逃跑念头的都死了。
“砰。”
“砰。”
军官打完八发,换了弹夹,然后随意瞄准了下一个奴隶的头,面前的女人脸上裂开一道鞭打后的血口子,后背驮着小女孩,行将就木的面孔白如死灰。
当他将要按动扳机时,身下马儿忽然躁动不安起来,林间陡然响彻一阵凄厉鸦鸣,冲破天际但很快又复归平静。
“真见鬼。”军官干咽了口空气,低声咒骂给自己壮胆,整座森林伫立在前方,如同庄严诡异的白色凝视。
如果不是城内突发瘟疫,人类是断然不能开城门的,白墙之外依然有吸血鬼在游荡狩猎。
军官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样想着,下一瞬,他看到自己的身体从牝马背上重重摔下,脖颈断裂处喷射处几丈高的飞血,被切断的脑袋坠在冰上滚了几圈,眨眼间没了呼吸。
一阵风起,发出独独狂野、低沉、奔腾的声音。
几个陌生男人凭空出现了,从所向无敌,洁白无瑕的森林深处走来,影影绰绰,一开始只能瞧见颀长高挑的影子,但下一秒,就踩着白骨嘎吱嘎吱碾压过来。
他们身形高大,体型健硕,穿的异常单薄,完全_裸露的脸是妖冶的不透明的冻白,像是描画的完美脸谱,自带一种睥睨的,浮冰碎雪的散漫,脸上超自然磷火般的狭长眸子在幽闪,亮光好像死掉的海洋果实。
“真稀奇,新鲜的活人,人类居然敢偷溜出暮城找死。”有个男人好动的闪到幸存的奴隶们跟前,冲他们闻了又嗅,末了还舔了舔人脸上的冰皮,咂摸着嘴似在回味。
他手中托着柄晶莹剔透的冰刀,很薄,一直在掌心里悬空转个不停,刀上的血迹是刚刚给军官割头时留下的。
“我们把他们都带回去玩吧,昒都好久没有血奴了。”他冲几个同伴兴致勃勃提议,声音活泼如少年,遭到了另一名伙伴的质疑,“你没闻出来这群人里有得瘟疫的么,太不健康了。”
“怕什么,我们是吸血鬼,又不怕瘟疫。”
“那好吧,我们一人分俩扛回去。”
说完,那只吸血鬼阔步上前,眼疾手快,提起两个大体格奴隶,一抡一个甩在肩头扛起,他速度飞快地没入林间,消失在白茫茫的暴风雪中。
“李可真狡猾,先把个子大又健康的给挑走了。”
名为尤金的吸血鬼把冰刀插兜里,对于伙伴的捷足先登很是愤愤不平,明明是自己先提议的。
他踹了脚寒冷的空气,绿如苹果的眼睛半眯起,开始认真审视剩下的活口,竟然发现了个女人,她姿态低伏,佝偻着背,背上有个小女孩,低着头后不住后撤步,摇摆着瘦弱的身躯往几个病怏怏男奴身后躲。
尤金饶有兴味地窜到她面前,吓了她一大跳,眼睛因为惊恐而瞪得很大,雾浓浓的瞳膜有一种恐惧感骤然迸发出来。
恐惧是人类最古老、最强烈的感情,对未知怪物的恐惧是人类最古老、最强烈的恐惧。
她很害怕,牙齿打颤,犹如惊弓之鸟,这种灭顶的压迫感强烈到与奴隶被驯化的天性相悖——逃跑,她转身拔腿就跑,几乎是四肢齐上,跌跌撞撞闯进林间,铺陈已久的骸骨被踩出折枝的清脆声响。
“真有趣啊,她还会跑。”尤金站在原地,舔着猩红的唇瓣跃跃欲试,他会像狩猎林间野鹿那样把她逮住折磨,玩弄于股掌。
他细长的眼睛捕捉着那在白雪中缓慢移动的小小蝼蚁,瞳仁慢慢收紧,身子眼看就要飞出去,却听身侧,全程始终未发话的吸血鬼柏西开口了。
“我要这两个女人。”他嗓音低沉、阴暗,给人一种毛茸茸的奇特压迫。
“不行,是我先看上的。”
“用两匹马跟你换。”素来沉默寡言的柏西,开出了尤金无法拒绝的丰厚条件,且坦诚道明缘由,“我弟弟丘比被人鱼重伤,至今不愈,需要人类处子血治疗恢复。”
“那好吧。”尤金垂头丧气地跺脚,转头又去挑选剩下的奴隶,柏西用大掌捶捶胸口表示感谢。
白榉林留白的远方,那女人逃跑的身影似乎在雪中融化了,柏西闭眼,浅金色的头发迎风飞舞,捕捉风中的味道,高大身躯如离弦之箭一般瞬移而出,拦路挡在女人身前,他侧过脸,一派刀削的风情,冷漠歡骨上落满树木的脂粉。
女人气喘吁吁,像猫一样弓起背,仰起的惨白面皮上伤口血淋淋丑陋又可怖,她后背的小女孩依然在昏睡,在寒天地冻中发出微弱渺茫的呼吸。
“她病了,得了瘟疫,很快就会死。”
柏西居高临下,支着长腿淡漠道。
女人四肢跪在雪地上,忽然就发出一阵寒怆绝望的呜咽,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流出许多水,一条条冻在脸上,柏西知道这是人类那名为眼泪的液体。
他不为所动,用一双色彩罕见的金色眼睛冷眼旁观,金碧辉煌的目光有如实体,女人似乎被催眠定格住,她惊觉自己脚底沉如铁铅,停滞不前,就像那些一脚踩进松脂脱不了身的可怜蝼蚁,挣扎都是徒劳,唯一剩下的就是被拉进那金色漩涡,沦陷吞食。
柏西缓慢伸出一只大手,将手向女人的脸上覆盖,那白皙的手指孤寂如牛奶,掀开翻云覆雨的前篇。
女人瞬间丧失了激烈与反抗,她迷茫空洞的睁着眼,却看不到任何物体。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黑夜,轻柔鸟羽下的绝对黑夜,黑得仿佛吞噬了所有光线,暗的连意识都开始熄灭,她晕了过去。
雪落的悄无声息,在一片静谧中,柏西把失去知觉的女人单手拎起,就像老虎钳那样紧紧抓住,她破烂的衣服很快裂开,发出撕拉的裂帛声响,后背光裸如骨,上面坠有数不清的紫红色冻疮与淤伤。
皱了皱眉,他重新握住女人枯细的腰,有意放缓手劲,不致把她的骨头折断,而更为脆弱的小女孩,则像怀揣橘子那样,被他另一只手臂兜在胸口。
两人一鬼就这样平静上路,林海雪原,形单影只,不留下脚印。
一层层厚重的孤独感笼罩在荒野之上,远远的天尽头,半山腰拢起一座坚硬冷钢色的城池,无数椋鸟盘旋呼啸,那是吸血鬼的王国,雪国,它的王都被旧神命名为昒都。
昒,象征日将出而未出,它是那般苍凉,与世隔绝的白,雪花破灭之后的美,就像古雪国绘画遗留的底色,巍峨矗立,亘古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