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郑照跪在御床前,看着祖父的手滑落,这个执掌国家六十年的帝王终于闭上了眼睛。
紫宸殿外,短兵交接。他的两个叔叔率领部下正在厮杀,争夺走进殿内的权力。斗了七八载,胜败在此一举。谁走进来,谁就能篡改遗诏,谁就是嗣皇帝。
天色昏暗,郑照起身点燃了一盏红烛,静待殿外尘埃落定。
“王爷!”
“安王伏诛,尔等束手就擒,可免一死!”
“三王爷死了,三王爷死了……”
三叔?郑照拿着烛台的手颤抖了一下,红泪滴落在银盘外,污了蛾黄的衣裳。三叔喜欢秋天去打猎,他第一次骑马就是三叔带着的,马蹄踏过秋草,弯弓逐鹿。
现在三叔死了,郑照看向门口,等着五叔走进来。
祖父一直不喜欢五叔,因为五叔总是笑得像个弥勒佛,太和善了,不禁令人猜疑私底下包藏了祸心。可是为了朝堂上的制衡,五叔还是祖父晚年最重用的儿子之一。
“去迎宁王殿下!”殿外兵荒马乱,一队队士兵明火执仗,照亮了半边天。
五叔的封号是宁,因为四叔夭亡,这个“宁”的封号其实是接在三叔的“安”后面,取意于鼎业永安宁。听说御花园那棵折断柳树,就是当年三叔和五叔一起找蟋蟀弄断的。
紫宸殿内黑魆魆的,只有郑照手中护持的一豆灯光。殿门不知道被哪边的人推开过,白天还不觉得有什么,晚上夜风冲撞进来,吹得纱幔乱飘,满室冰凉。不知过了多久,一只金丝双兽靴子迈过门槛。
靴子底下犹带着血迹,踩过地面留下祥云纹。
“皇侄。”男人低头扫了一眼跪坐地上的他,没多做理会,只一撩下袍跪在御床前
进来的不是三叔,不是五叔,而是因战受伤而休养五年不问朝政的大伯。
原来大伯赢了。
“安王、宁王举兵作乱,儿臣已讨而诛之,请父皇瞑目。”魁梧的男人对着御床尸骨已寒的的老人说了一个谁也不信的谎话,门外却传来士兵们齐齐的恸哭声,如山崩般压迫空气,好似演练过一样。
哭丧的流程走过一遍,父子情深也到了时限,忠靖王爷站起身,虎目直视着郑照。
“皇侄,先帝遗诏在哪儿?”
“没有遗诏。”
郑照抬头看向自己的大伯,在他尖锐的目光下重复道:“祖父没有遗诏。”
“呵。”忠靖王爷冷笑一声,似乎不屑逼问真假与否,从袖中掏出一个黄绢丢到他身上说道,“那明日早朝就读这个。”
郑照捡起黄绢,在忠靖王爷的注视下读了起来。黄绢上密密麻麻千余字,但其实漫卷都是四个字:改朝换代。
黄龙元年七月十五日。
朝阳出阊阖,鸟雀在檐角叽叽喳喳。一个面生的大宫女正洒水到地上浥湿灰尘,她身后跟着几个穿着孝服的小太监,不断的扬起扫帚,全然没理会缟衣黄里的皇子龙孙。祛除掉了宫中旧日的晦气,才好迎新主人。
郑照走出宣政殿,迈步穿过含耀门,随手折下一枝宫墙柳,把玩着朝紫宸殿走去。到了西偏殿前,他把柳枝递给候在门口的小太监,转身看向后面,那是一队从宣政殿门口就跟着他的禁军。
美其名曰护送,其实上是押送。
“里面也要跟进去?”郑照边问边挽起缟衣的袖子,动作潇洒坦然。
这缟衣并不合身,乍看之下还有些寒酸,与郑照金尊玉贵的身份截然相反。可他肤色如玉,在晨曦的映照下,微微泛着润泽的光,这点只有养尊处优才能生出来的。
禁军校尉收回目光,低头拱手道:“请敬王恕罪,陛下的旨意,卑职须得全程保护王爷的安危,寸步不得离开。”
郑照轻笑一声,迈开腿一步跨两级的走上了碧阶。这不合宫中的规矩,但今天对于他来说……只要开心就好。
紫宸殿的正殿为皇帝起居之所,他每次进宫都住在西偏殿,对这里一草一木再熟悉不过了,可如今西偏殿的情形却让他不忍直视。满殿狼藉,一群人正在翻箱倒笼的找东西,木器钉的破烂,瓷器打的粉碎,案牒更是全部散在地上。
大伯并没有放弃找遗诏。
郑照环顾四周,各个门口皆被禁军把守,之前伺候的宫女太监都被锁在了一间屋子里,哭啼声不断。
“这是什么意思?”他看向旁边永远落在自己一步之后的校尉。
校尉被问得微微一怔,随后不慌不忙的躬身道:“恐有贼人趁此作乱,惊动了殿下,故而把闲杂人等锁了起来。”其实他是嫌太监宫女碍手碍脚,阻拦禁军搜查。
眼前的少年虽然不是太孙了,却还是先帝宠爱的小嫡孙。先帝龙御归天了,他也是袭了废太子爵位的小敬王。皇孙贵胄,岂容宵小冒犯?只要他听话,总会留几分体面在。
郑照笑了笑,却没有就此作罢,而是又说道:“陛下遣我出宫,允我带走常用的家什,把人锁了,是要本王自己动手搬吗?”
校尉纠结着皱起了眉头,陛下在早朝对小敬王亲近有加,在小敬王自请离宫后,还再三嘱咐说让他将用惯了的家什带走,别不好意思拿。可陛下在早朝这么做是为了彰显自己度量,好是为了安抚群臣。
朝堂上讲究个委婉隐晦,总不能学市井小民一般吆喝,瞧一瞧,看一看,走过路过别错过。我对个有威胁的皇侄都好到要啥送啥,对你们肯定既往不咎,不计较站错队的事情。快来给我投诚,别搞七搞八的瞎折腾,老实的在家等着接受重用吧。
至于秋后算账,怎么可能呢?不信,再仔细观察下我这张和蔼可亲的笑脸。
“王爷,人多手杂的,看顾稍有不及就容易丢了东西。”校尉上前一步,语重心长的劝说。当然,这西偏殿目前最容易丢了的东西是先帝遗诏,随便个谁塞在哪里一时不察就能送出宫去,酿成大祸。
郑照不介意自己搬东西,可他就是故意的。
既然大伯早朝时允他带走常用的家什,不是顾念那一点凉薄到快没有的骨肉亲情,而是打定主意他这儿有遗诏,算定他一定会把遗诏夹带走,想要从他要带走的东西里搜查出遗诏,那他又为何不借此机会作一下呢?
反正他不开心。
郑照抬起头,对留在偏殿正门口把守的禁军吩咐道:“你们几个过来帮本王搬东西。”
禁军共有三十六卫,陛下信任的不多,今日过来的只抽掉的鹰扬卫,人手明显不够。这正门口的禁军去搬了东西,那门口就没人守了,更容易被人冲出去或者冲进来。被点名的几个禁军面面相窥,只能求助似的看向了自己的校尉。
“王爷且慢。”校尉连忙叫住了郑照。郑照回头看向校尉,只见校尉一拱手说道,“他们笨手笨脚的,哪搬得了精细的物件。来人啊,快去打开屋子把人放出来。”
一个禁卫应声到关押宫女太监的房屋门口,从袖子中掏出钥匙,门锁咔哒一声。
“殿下……”披头散发的宫女率先冲了出来,哭着跪到在郑照脚下。
郑照摆了摆手,宫女硬生生的憋住了眼泪,不情不愿的站起来,只睁大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她的身后立着个中年太监。郑照朝他点了一下头,太监回了个微笑,只是神情略带伤感。
可能触影生情了吧,毕竟父亲当年也是狼狈被从宫中赶了出去。
“王爷,人都放出来了。”校尉委婉的催促他挑选东西。
西偏殿疏朗宽敞,一应玩器陈设都是珍品。郑照走在西偏殿,不慌不忙的说道:“嗯,这个,这个,还有那些,以及所有的书,都带走。”
他挑了两把剑,母亲留下的三尺瑶琴和她最爱的那对藏花悬瓶,以及父亲手作的铜香炉。
太监们在搬东西,宫女们在整理衣物,他见校尉目光直勾勾的看向一把绝弦弩,便拿起它放到了抱着裘衣路过的宫女怀里。等这些东西都搜过装上马车,郑照才冲着降真檀木大案指了指。
太监们试了几次都搬不动,两名禁军鄙夷的对视一眼,一人抓住木案的两个角,奋力往上一抬,啊,也没有抬起来。
校尉又上前劝道:“这木案太重了,王爷……”
郑照打断道:“皇祖父赐的。”
禁军可以不搬这张大案,因为留着此处他们也能搜查,而木案哪里都有,他也不是非它不可,可他就要折腾他们。
七八个禁军使劲的把木案往外搬,这时却来了一阵急雨,哗啦啦的湿了整个宫阙。校尉忙令人找桐油布给马车遮雨,一时间人们东奔西走也分不清彼此。
给马车盖好桐油布,禁军们才来到檐下躲雨。这番忙活下来,他们浑身湿透了,和他们看不起的太监们没两样,撑不起开始的气势汹汹,沉默了一会儿就和太监们三言两语的聊了起来,影子交叠混进了芭蕉叶上。
过了一个时辰雨就停了。
缟衣浸着冷冷的湿气,若是往常的时候,郑照便该换身衣服了。可此时不是往常,他披上鹤氅就往殿外走,衣袂随步翻动。宫女忙卷起水精帘,恭身送走了旧主,脸上泪痕不知是因为离别,还是是因为画了啼妆。
“王爷,请上车。”
宫车辘辘出了皇城,这便是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