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耀庭自以为豪壮的一生从陆本德的死开始,慢慢收尾,就要结束。
陆本德的葬礼在陆家大院如火如荼的举行。柏耀庭倡导成立了陆本德治丧委员会,自己亲任主任委员,儿子柏智麟任副主任委员。他一会儿院内,一会儿院外,努力做到所有人当中最忙碌的那一个。他佝偻着腰,茶色的水晶石头眼镜与他谦逊的神态恰到好处。给人的感觉就是这个族长真不简单。也许是对卖地形式作掩饰巧取陆本德慢坡地做坟园的事的愧疚,他必须把这件事办的体面些,以期换取冲刷抵消对陆家的负罪感和内疚感。
他的干练是人所共知的,他的知事能力在原上是有目共睹的。哪些人打坑,哪些人拉砖,哪些人箍墓道,哪些人锅上锅下,哪些人迎来送往,安排的妥妥当当。柏陆两姓人家对所派的差使无一不是遵从,得到指令就马上投入到工作当中。这种井然有序,把工作向前推进的大场面,在母猪原上可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毕竟躺在薄木棺材里的陆本德曾是原上风流倜傥的人物。原上哪村哪户没有出现过他的身影?只不过从生到死没有见到一个干儿子登门看望过他。这种巨大的反差,三四席啊,能坐三四席的干儿子们消失的无影无踪。
侯准一个空档,柏耀庭倦着身子像狗一样上了上房里间。陆贺氏坐在炕上正搂着孙子文权愣神,对老族长的到来没有任何表情:“族长,你尽管把事办好,早早下地,入土为安哩。”
柏耀庭点点头:“一切都安排的妥当,只是放心不下你,既然人已经去了,就节哀顺变哩,今后的日子如果有什么困难的,耀庭哥不会不管不问的。只要是你家的事,我义不容辞。”
陆贺氏对族长的一席话感动的泪流满面。柏耀庭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感觉心里敞亮多了,此生做了一件对不起陆家的事,往后余生,尽量对陆家弥补过错,以期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从陆贺氏的上房里间下来,柏耀庭远远看见智砾媳妇与陆福娃在十米开外的距离对视,他装作没有看见,径直去了灵棚。
当一个新的土堆在陆家坟园陆五十左下手形成的时候,柏耀庭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愧疚,瘫坐在坟堆上,老泪纵横:“本德呀,哥对不住你呀,你一路走好啊。”村里的几位老人向柏耀庭投去钦佩的目光。对于一个人的离去,老族长柏耀庭何曾这样感慨过。柏智麟向父亲投去费解的眼神,人已经死了,已经入土为安哩,至于这样太过伤心吗?父亲这是唱的哪一出呀!
长工三娃抱着陆兆楷的儿子文权,文权正用懵懂的眼神望着柏耀庭。在场的所有人哪能知晓老族长的心思,这位倦缩如狗的族长正在用自己的方式赎罪哩!
夜里下了一场透雨,柏智砾扛了一把锄头去自己家的责任田里观察水情。刚出村口就远远看到田地里零零散散的社员,有许多人围在田边说话。虽然是一场透雨,并没有渗出白泱泱的水,不需要开沟放水。
也就是从这天早晨开始,柏智砾感觉不对劲的事在自己的心中产生了。不管走在哪里都好像有人议论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的中心好像就是自己。试了几次,看到人多的时候装作没有看见,从容的走过去,听到身后议论声并没有躲避他的意思:“如果是真的,这可是咱母猪原最大的丑闻哩”。
“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柏智砾终于忍耐不住,对这种窃窃私语作了最直接的回击。他把本族的一位柏姓光棍汉憨驴堵在厦屋里逼问他村里的人到底在议论什么?憨驴眨了眨眼晴,胆怯的说:“我不敢说。”这句话更加证实了柏智砾的判断,村人的议论肯定与自己或自己的家庭相关。他上去几步,站在憨驴的面前:“快说,议论的到底是什么?”憨驴倒退几步坐在床上,“嘿嘿”笑了几声便不言语了。
柏智砾急中生智:“憨驴,我们都姓柏,是一家人,有人说咱家的闲话咱能不搞清是啥情况吗?”
憨驴眼珠子转了几圈还是没有吱应,又“嘿嘿”笑了几下。柏智麟随手扇了他一巴掌,一下子把憨驴的眼泪扇了出来,蹲在地上捂着脸。
柏智砾怒不可遏:“快说,告诉我你在人群里听到的啥,只要告诉我,南原山根有一位死了丈夫的寡妇,赶明我去给你提亲,让你也有一家人。”
憨驴站起身,捂着被扇痛的右脸支支唔唔地说:“你,你说的是真的?”
柏智砾气的难以抑制,抬起右脚朝憨驴的屁股上又重重的踢了一脚,语气加重了很多:“是真的。”
憨驴再次伸出左手去捂被踢的疼痛的屁股:“你说话可要算话。”
柏智砾怒吼:“快说。”
憨驴怯怯诺诺说出了一句令柏智砾崩溃的话语:“他们说,世杰,长得像,像福娃。”
此话一出,柏智砾懵了,一下子没有了意识。过了很久,他挪动脚步,缓缓走出憨驴家的厦屋。
憨驴追至大门外,看着他离开又不敢大声的说:“你别忘了明天去给我提亲,我也要娶媳妇哩。”
柏智砾右脚刚踏进家门,儿子柏世杰就跑了过来,伸出小手让他抱。他仔细看了看平日里疼爱有加的儿子与陆福娃的长相相比,不论是睫毛还是脸型都是十分的相像。他闭上眼,然后站起,把世杰支走到外面去玩,一把把柏康氏拉入房屋里间。
柏智砾铁青着脸,把柏康氏吓坏了,她不解地问道:“智砾,大白天的,你硬拉我进屋干啥哩。”
柏智砾的目光入电,直向柏康氏射过去,柏康氏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柏智砾上前几步:“你说,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柏康氏一脸的懵逼:“你说的啥话?我是你的妻子,咋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柏智砾:“你仔细想想,一年前或两年前。”
“你说两年前?从认识你开始,我就把你当一辈子的夫君。从来从未想过做对不起你的事,”柏康氏马上解释。
为了更加重视自己的话和表明自已的真心,柏康氏把身子贴紧了自己的丈夫:“傻帽,好好的,怎么变成凶神恶煞哩,我可不喜欢你生气的样子。”
柏康氏的摩梭与语气的撩拨,让柏智砾浑身燥热。如果不是想着至关重要的事,他一准把她抱到床上。他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以期让自己清醒,铁青的脸马上又显露出来:“你解释一下,现在村里人都在议论说世杰长得不像我,像福娃。整个东陵镇都知道哩。”
康氏眼中闪过惊恐,不过马上就消失了,她让自己镇定:“智砾,你可是瞎熊货哩,那是不可能的,胡乱猜想啥哩,世杰是你的儿子,天经地义。”
柏康氏把智砾搂的紧紧的,把头埋在他的怀里,眼珠子则在不停的旋转。意念告诉她,镇定,镇定,必须镇定,绝不能让智砾看出这个破绽,一定不能承认这件事的真实,不然这个家就完哩。
柏智砾没有伸出双手去搂抱妻子,而是用双手把柏康氏的脸捧了起来,目光直接射在她的脸上。他想从眼神中捕获他想要的东西,只要柏康氏有躲避他的眼神存在,就可以判定这件事的真实性。然而,他错了,柏康氏不但没有躲避他的眼神,而且还目不转睛含情脉脉的看着他。那张俊美的脸让柏智砾心颤,他想把妻子一把抱住,但是搁在心里的那件事又涌上心头。
意念一闪即过,他后退一步,万分失望的说:“不说是吧?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料定你也不肯说,但我有办法澄清这件事。”
柏智砾快步离去,柏康氏追到门外,早巳看不见丈夫的身影。她倚着门槛,茫然无措,多年来心中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出现了。
陆本德死后,村子里相安无事。土地都平均分配给了每家每户,以前指使长工干活的年代在母猪原上不复存在。柏耀庭把自己分得的二亩薄地交给了智麟智砾。为了不让两兄弟产生矛盾,轮流耕种。先由智麟种一年,到秋季收了玉米种麦子的时候再交由智砾耕种。感觉这种做法太合适不过了,年纪大了,无所事事,柏耀庭养成了一个习惯:总是好在阳光明媚的日子,倦缩在父亲柏庆德的坟堆上。
他先把夹袄从里面掖紧,双手把前胸箍住,这样密不透风,两眼一闭,就进入了一个美妙无比的境地:一头娇小柔顺的神兽从坟堆里窜出来,透体的黄,黄蹄黄尾,温和的看着他。每每这个意念闪现,柏耀庭的全身就涌过清新愉悦感,徜徉在一种特殊的欢快之中。得意于此生的杰作,得意于以换地做掩饰巧取陆本德慢坡地做坟莹的壮举。愧对陆家的内疚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个神兽向他走来,伸出嘴在他的脸上亲吻……柏耀庭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迎合神黄的亲呢把臭烘烘的老嘴凑了上去……就在他在现实与幻境之中徜徉的时候,他的三儿子柏智砾的声音传入耳际:“父亲,你在干啥哩。”
柏耀庭睁开眼,却没有动身子:“刚才梦见神兽哩,神兽亲我的嘴哩。”
“神兽,什么神兽?”柏智砾问道。
“你不懂,说了你也不懂,祥瑞之兽神黄。”
柏智砾躺倒后侧着身子正对着父亲。这时柏耀庭才完全睁开眼:“寻这里,寻我哩,啥事?说吧。”
柏智砾直视父亲的脸堂:“现在村里人都在议论一件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他们说世杰像福娃,不像我。”
就在柏智砾说这话的时候,他清楚地看到父亲柏耀庭把眼闭上了。柏智砾马上判定这件事的真实存在性。是话都有因,这件事看样是真实存在的了。
为了更加证实这件事,柏智砾略带伤感的说:“几年前,你把我打发到山里,找二哥智麟。我们把中药材用驴骡运到西安城里换成钱,月后回来没多久,康氏就有喜了。现在揣摩时间,是有猫腻的。寻你来是向你证实你是否知道或者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话音刚落,柏耀庭猛的从坟堆上站起来,一脸的不自在:“啥球蹲脸事情,净扯不沾犁沟与瓤人的话。”
柏耀庭掖紧衣服佝偻着身子像狗一样向村子走去。
柏智砾紧跟其后:“我判定这件事是你安排的,别的人没有这个胆量。”
柏智砾跟到上房里屋,柏耀庭“咣当”一声,把房门从里面栓上了。
柏智砾无计可施,冲着门内大喊:“我已不是人哩,我已难活人哩。”
柏智砾感觉脑袋空荡荡的,心中空荡荡的,意念没有归属感。他走到牛厩里趴在土堆上整个灵魂自暴自弃。
柏耀庭瞅准外面没有动静后,小心翼翼下楼走到智砾家的厦屋里。柏康氏正坐在炕沿上愁眉苦脸。老父亲柏耀庭先开了口:“智砾在哪哒?”
康氏告诉他:“半晌午从家里出去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过。”
柏耀庭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已经熟睡的孙子世杰,眼珠向上翻滚,盯着柏康氏一字一顿的说:“智砾所担心的事,就是死都不能承认,否则这个家就完哩。有些事是不可告人的,都在你知我知不传之中。一但开了口,日子就会受到影响,想回到原来,必须具备非凡的智慧。”
柏康氏品味公公的话,看着它佝偻着身子像狗一样的离去,没有去送他。此时的柏康氏已经判定多年前借种生子的主导幕后主使肯定是公公。
面对就要公开的秘密,柏康氏心中掠过一丝惊恐。如果母猪原上的人都知道了这事,自己怎样活人?如果丈夫智砾知道了真相,这个家会变成啥样,肯定没有了哩。这种思想压力康氏越想越后怕,越想越乱,一直到夕阳西下,屋里渐渐黑了下来,柏智砾也没有回来。康氏没有做饭,黑暗中把儿子世杰搂在怀里,艰难的熬着时间。
此时的柏智砾无精打采的走进了福娃家破败的院落,径直来到厦屋的门前。正在烧火的福娃看到他后,马上让他坐在炕上,吩咐媳妇马上炒两菜,弟兄俩好长时间没在一起咥饭了,好好干二杯。
智砾不言语,看着两人忙碌。
很快,陆庞氏就炒好了俩菜,连同备好的花生米端在炕上的桌子上,两人开始对饮起来。
二八盅的时候,福娃才开始问智砾:“三哥,看你脸色,就知你心中藏着事情。你也知道咱是三代人的交情,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不要藏着掖着,信得过我福娃,说出来弟弟与你共同分享,我,义不容辞。”
柏智砾此时已是郁闷到极点,酒精的作祟由先前的兴奋,到后来的抑制,情绪低落的已不成人样。他低下脖颈盯视着福娃:“我那个家就要完了哩。”
听到这句话,福娃与陆庞氏都大吃一惊。福娃放下手中的筷子,正色的对着柏智砾:“三哥,你说这话啥子意思嘛?好好的啥就叫完了哩。”
福娃疑惑不解,从炕上下来,趿上了鞋子,又坐在炕沿上,用一副马上就要知道原因的眼神注视着柏智砾。
柏智砾转变了话风:“福娃,当真把我当成你的亲兄弟?”
福娃潮红着脸对天发誓:“我福娃如果不把你当亲三哥看待,天打雷轰,不得好死。”
柏智砾“嗯”了一声,生硬的点了点头:“好,既然你把我当亲兄弟,那我问你一件事,你必须老老实实的告诉我,否则就不是亲兄弟,全是假话。”
福娃点点头,等待柏智砾的问话。
柏智砾不眨眼睛的盯着福娃的脸:“村子里正在广泛的流传说世杰长得像你,这是怎么回事?请你告诉我。”
陆福娃的脸立马僵住了,面无表情。
陆庞氏没有一句言语,也是一脸的懵逼,她注视着自己的丈夫,无法言语。
柏智砾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不言语就是最好的回答。他意识到自己在村里确实无法活人哩,慢慢从炕上下来,趿上鞋子,眼里噙着泪花,走出福娃家的残垣破院。
从这一晚开始,柏智砾消失了。在随后的几十年里,东陵村再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柏耀庭到死都记着三儿子智砾的话,智砾跪在房门外,声泪俱下:“父亲,孩子从今往后不能膝前尽孝哩,望父亲安好哩。”
柏康氏半夜醒来发现柏智砾站在炕边,她问他到哪去了,伸手拉他上炕,柏智砾拒绝了那温热的手,语气冷若冰霜:“我难活人哩,只有选择离开,今生不再回原上半步,你好自为之。”
柏康氏光着身子追出去的时候,已不见了柏智砾的踪影。她赶忙穿上衣服去禀告公公,柏耀庭屋内没有任何回应,茫然无措的柏康氏又回到厦屋。
柏智砾的突然失踪,更加证实了东陵村人的猜测,这件事的真实性得到了证实,更得到了公开。
一向讲究村规族规的柏耀庭,把自己整日里关在上房里屋,喜好去祖上坟莹白日念神兽的习惯暂时搁置了。
柏康氏与儿子柏世杰无人管问,整日里还要受族人的白眼与数落,稍有抵抗就会有人冠以“不要脸,骚货,狐狸精,偷人男人”等词语标签。家里的几亩薄地犁翻耕耙她全都不会,去找哥哥柏智麟帮忙,智麟媳妇拦在门首:“智砾找不到了,已不认这个家哩,你已不是俺家的人哩,凭什么帮助你,你尽早带着你的野孩子滚出这个家吧。”
柏智麟附和道:“现在全国解放,不兴酸枣刺抽人哩,要不然早把你押上祠堂用酸枣刺刷子抽打你哩。如果你还有廉耻之心,就早早搬出去吧,我们柏家不能容你这种女人。”
柏康氏瞅着二哥的嘴脸,想说这件事能怪我吗?完全是公公策划,奶奶参与具体实施,自已只是一个受害者。你弟弟无能,不能生育,这是他的错,我有错吗?通体素裹的柏康氏没有了话语权,只能默默忍受来自各方,包括柏家一家人的冷落。
冬去春来,别人家的麦苗都盖严实了土地,唯独柏康氏家的地里尽是黄土。家里的粮食很快咥完,饿得皮包骨的世杰很快得了黄肿病。把柏康氏急的彻夜难眠。这样下去,娘俩非得饿死不可。经过一夜的思虑,柏康氏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天亮后,她刻意整理了一下自己,牵着儿子世杰的手,毅然决然走进了福娃家的破院。
福娃正在整理破旧的家什,不经意间发现了柏康氏母子俩,由最初的不经意到瞬间的情感爆发,眼眶顿时湿润,下意识的丢弃手中的活,走上去抱住柏世杰。
陆庞氏从厦屋里出来,目睹了这一幕。
柏康氏说:“我与孩子已无路可走,为了保住孩子的性命,我只有这样做,没有其他的办法。”
柏康氏向流着眼泪的福娃继续说:“世杰是你的亲骨肉。”
福娃慢慢的站起来,抱起世杰来到陆庞氏的跟前:“想必这件事你已经明白,世杰是我的儿子,现在折腾成这样,我要负起责任。从今往后我不能再让他娘俩受苦受难。”
陆庞氏已经听到了村里疯传的事情,现在得到了证实,福娃肯定会要自己的亲骨肉的。陆庞氏什么话也没有说,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包袱,离开了破旧的院子回了娘家。
柏康氏不失时机的怂恿儿子,“世杰,快喊爸。”
干瘦的世杰眼中无神,躲在了柏康氏的身后,把头深深藏在母亲的尻子里。
福娃没有去追庞氏,而是马上生火做饭,让娘俩吃饱饭。
夜幕很快降临,吃饱饭的世杰很快入睡。柏康氏宽衣解带,首先上坑:“从今往后我和孩子就在这住哩。”
陆福娃把所有的床上东西整理好后去关了门,然后解衣上床。
福娃用右手伸过康氏的脖颈,左手搂住她的腰,在她的耳边低声细语:“三嫂,我天天克制哩。”
陆兔娃躺倒在一边,柏康氏舒心的说道:“以前的日子完全是在煎熬,现在终于受活哩。”
从这夜开始,柏康氏完全脱离了柏家在福娃家长住了。在随后的几年里,柏康氏陆陆续续又生了两个儿子与一个女儿,虽然日子拮据,但也其乐融融。
随着孩子们的逐渐长大,对口粮的消耗也在日趋增长。陆福娃感觉力不从心了,为了养家糊口,他顾不了其它,包括尊严。没有任何的考量,他毅然而然走进了柏家大院,向不屑一顾的柏智麟说明来意,讨要属于柏康氏的土地。
柏智麟鄙夷的看了他一眼,蔑视的程度不亚于盯视一条流浪狗。
福娃几步上前:“你不给俺地,俺家要饿死人哩。”
柏智麟马上怼他:“你家饿死人和我有什么关系,世杰是你的儿子,你把他领走,天经地义。他娘与你偷情生下了世杰,如今智砾不要她了,连自已都跑哩,我们两家再无瓜葛,你有何脸面向我要地呢?”
福娃无奈去找生产队长陆兆国。
解放后党和政府实行了土地改革,集中在地主手里的土地全部均分给每一位社员,种土地的积极性空前的高涨。为了便于管理,上面要求选个队长,于是当过兵的陆兆国就成了最佳人选。陆兆国知晓福娃家的情况没有说一句话,叩了叩黑色烟斗里的灰去了柏家大院。一个时辰后从柏家大院出来,对守候在外面的福娃说:“说好哩,属于康氏的土地可以拿去。”
人们对于违背传统的礼仪与违反传统的风俗是要谴责的。出于对法律的忌惮和受生活环境的约束,有些时候也只能是做做样子。就如康氏在柏智砾离家出走之后,毅然去找福娃,并心心相印生活在了一起。这是何等的惊人之举。东陵村的人由开始的指责,谩骂,唾弃,鄙视,到后来康氏又生下两男一女,人性的良善得以恢复,人们开始尊重康氏,并与她和睦相处。陆康氏也把人性的良善做到了极致,家里有好咥的,腌咸菜是康氏的绝活,她从不吝啬,常年施舍于人。从不与人拌舌,赢得东陵村人的好评。就在她觉得两人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很是开心的时候,庞氏挺着大肚子走进了福娃家的破院。
聪慧的康氏明白了庞氏的来意,马上扶着庞氏坐在炕上。
从地里回来的福娃看到坐在炕上一脸忧郁的庞氏,马上问道:“你咋来哩?”
庞氏哭丧着脸,极度痛苦,说出了委屈。
是人都有善良的一面,当初她看到瘦的皮包骨的世杰,清楚知道世杰是福娃的亲生儿子,福娃无论什么情况也是割舍不了的。为了成全福娃,自己只有离开陆家,要不然世杰就会被饿死。
回到庞家村娘家后,年迈的父母没有问她为什么,可是日子久了,却发现自己怀孕了。父亲母亲一再追问为什么要在娘家住这么久不回夫家去。迫于无奈,庞氏把真相说了出来。两位老人也是没有办法,就这样,她的肚子越来越大,村庄里的人开始议论纷纷,终于按耐不住来找福娃了。
庞氏抬起头抚摸着肚皮,泪眼娑婆:“他也是你的亲骨肉,你也要扛起这个责任。”
面对这棘手且是突入其来的问题,福娃表现出束手无策。陆康氏则表现出了最果断与最勇敢的一面,她走过去,揽住情绪波动的庞氏:“妹妹,我们理解你内心的苦。你放心嘞,我们不会不管不问。”康氏为庞氏擦拭了泪水,走到一愁莫展的福娃跟前,拿起他的手:“咱把妹妹留下吧,她巳无处可去。”
福娃:“留下,我们住哪哒?”
康氏把福娃拉到厦屋的门槛边,指着对面的残垣断壁:“咱们就在那里搭一个漓水棚,暂时居住,让孩子们与妹妹在屋里睡吧。”
两人对话后,马上开始清除枯枝败叶,着手搭建一个简易的窝棚。
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两人在里面度过了半年时光。半年之后,庞氏生下了一个男婴。满月之后康氏一人张罗,把庞氏许配给了龙湾村曾经的地主赵增银有点痴呆的三儿子赵小三。
从柏康氏牵着儿子世杰的手,走进陆福娃家的破院,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成为东陵村议论的焦点与嘲讽攻击的爆点。然而,康氏的勇敢选择与福娃生活在了一起,且又生下两男一女这种果敢逐渐被人们默认,被潜移默化成一种另眼相看,刮目相看,形成一种认可。
日子总是要过的,人们对于花边新闻有高潮,就有回归生活的平静。这时,一件事在东陵村炸开了锅。事情由一位好事的人开始。这个人是陆氏一族人,名海驹,是族里最穷的一户人家,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娶妻,整日里无所事事。有一次,他穿着一件没有纽扣的破棉袄在巷道里与村人唠嗑。看到陆兆楷的儿子文权在耍玩,就有意的拦住他并抱在怀里:“叔问你一件事,你只要原原本本的告诉我,叔给你买吃并且管你咥饱。”小文权睁着两只水灵灵清秀的眼睛点点头。
陆海驹示意旁边的几位村人仔细听,马上开问:“你家三娃在哪哒?”
文权指着家的方向示意三娃在家。
陆海驹继续问道:“他晚上在哪睡的?”
文权的小手往上指了指:“在婆婆炕上唾的,我,我在这头,他们在那头。”
“在那头做啥哩?”
文权眨了眨眼,不是很连贯的说出了一句令在场的人大吃一惊的话:“伯日婆哩。”
陆文权的一句话不逊于炸弹,迅速在东陵村炸开。人民对于陆贺氏与三娃不伦不类的传闻顿时家喻户晓。
随着时日的延续,陆贺氏与三娃逐步感受到了压力。三娃把文权抱在怀里,问他是否有人教唆他说伯与婆的事,文权稚嫩地点了点头,断断续续说出了陆海驹给他买的事。
三娃轻轻拍了拍文权的手,教导文权:“你还小,不懂事哩,如果再有人说伯与婆的事,就不要回答哩。”小文权懵懂的点了点头。
事情的起因都由陆海驹无所事事说起。他整日里在村子里游荡,窜来窜去,经常看到陆贺氏提着篮子去赶集。陆贺氏是逢集必去赶集,购置家中所需。赶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太习以为常了。但陆贺氏的穿着与走路的神态却引起了陆海驹的注意。陆贺氏以前穿衣是很随便的,一身粗布衣服常年不离身。现在却不一样了,上身紧身花底褂,下身着一飘散缎子裤,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特别是那神态,简直是三月里的桃花,粉红之中带着娇艳,并有娇艳带来的自信,与以前的陆贺氏判若两人。这种神态与气色,哪像死了丈夫的妻子应该有的样子。陆海驹判定这里面有蹊跷,有猫腻。于是他就选择在一个晚上拉上憨驴直奔陆本德家后院的木篱笆,观察院内的动静。
夜深的时候,厦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随后就能听到上楼的声音。再听到几声“吱呀”开门关门的声音。此时的陆海驹一切都明白了,野三娃上了陆贺氏的炕,陆贺氏天天受活,怎么能没有精气神呢。
憨驴盯着二楼的窗户看的出神,被陆海驹朝脑袋瓜子拍了一下,在他还未完全清醒时,整个人已被陆海驹牵着走了很远。
大饥馑时,陆海驹曾向陆本德借粮,但陆本德连正脸都没有看他,让他很是恼火。同是一族之人,是寡妇与颇有几分姿色的女人,你全部接济,我却看都不看一眼,从次陆海驹怀恨在心。
陆本德疯后,陆海驹在旧祠堂门前碰到过他,他“呵呵”两声,朝陆本德吐了一口唾沫:“呸,你也有今天,这是老天有眼,对你惩罚哩。”
陆本德死后被埋在祖陵,陆海驹每每从旁边道路上经过,眼睛就会慢慢的眯成一条线,轻蔑的眼神溢于言表。心中时常会泛起一连串的嘀咕:\\\"作,作吧,作到阴间去了吧,人不能藐视人,看不起人,当年你如果帮助了我,也不至于让我受冻挨饿,也许你就不会有今天。\\\"
死了的陆本德哪里知道当年连正眼也没看一眼的陆海驹,在他死后,陆海驹则在关心着他家的事。特别是他的老婆陆贺氏脸上活泛的可以找到朝霞的样子。这种朝霞的影子掩盖了伦理道德的黑暗。如果没有人发现揭发这种黑暗,伤风败俗的事将会永远被隐藏在黑暗之中。想不到的是陆海驹成了挑破这种不伦不类道德底线的东陵村第一人。最最重要的是陆海驹并不是什么砖家学者。
各种语言攻击,冷嘲热讽,白眼似利剑齐齐射向陆贺氏与三娃,两个人感觉被孤立,走到哪里都没有人正眼看他们俩。陆贺氏渐渐忧虑:“我早说过,只要捅出了秘密,就难活人哩。”
三娃则表现出了男人的阳刚与成熟:“置之不理,做我们该做的事,咥我们该咥的饭,什么乱七八糟的,通通滚球。”
从这一天开始,三娃干脆把夏屋的门锁了,直接搬到了上房里屋,并且把煤油灯亮到半夜才吹灭。陆贺氏开始是抗议的,三娃正色说道:“谁过谁的日子,管他们龟孙嘛事。”
陆本德下葬之后,头期刚过,三娃吃饱了饭,被陆贺氏叫到上房里屋。陆贺氏不紧不慢,语气非常平和:“三娃,你也老大不小了,现在田地都均分哩,没有以前那么多的土地哩,也用不到长工哩,你还是回你自己的家乡去吧。”
三娃听陆贺氏如此一说,马上“扑通”一声跪在床边:“婶哩,我不走,如果我走了,你一个人怎么种土地哩,文权还小,正需要我哩!”
陆贺氏:“你还年轻,还没娶媳妇哩,在我家待久了,我怕你成光棍哩。”
三娃急切地说:“成了光棍我也不会后悔,只要能在你和文权身边,我就心满意足哩。”
从这天开始,三娃准时起床打水,烧火,做饭,然后端到上房里屋。房上房下,院里院外都收拾挺当后就扛着锄头下地干活。在最初的两年多时间里,他从老长工袁四三那里学会了所有的关于耕种庄稼的农活,什么时候种小麦,施多少肥。什么情况下需要灌溉,什么时候播种玉米,穴与穴的距离,行与行的距离,一亩播多少种,生育期多少天,都了然于胸。农作物拔节无事,他就整理地头,就要陆贺氏家的地里寸草不生,难以看到杂草。
三娃常常对要参与下地干活的陆贺氏说:“文权是陆家的未来,咱们一定要好好的把他抚养长大,并让他长大有出息,不落人后。”
三娃的吃苦耐干,陆贺氏是赞叹不已的。特别是他对文权的疼爱程度不亚于自己亲生的,让她非常欣慰。有一天头响还是万里无云,后响就突然瓢泼一样下起了大雨。陆贺氏朝院外看了几次,没看到三娃回来的身影。她交代好文权在家里不要乱跑,自己撑起一把白纸伞就去了慢坡地。
雨下的太大,远远看到三娃肩扛着犁具,一手牵着耕牛,刚出地头。陆贺氏紧走几步,一个趔趄整个身子倒在了田地里。三娃看到了倒在地上的陆贺氏,扔了犁具就疾跑上去。
雨水淋湿了陆贺氏的衣服,衣服由宽松变成紧致,紧贴着皮肤,胸脯隆起的轮廓清晰可见。三娃用力把陆贺氏拉起来,问她下这么大的雨为什么还要出来。陆贺氏还没回答三娃的问话,脚下一滑,重心偏移,两人同时一边倒去。
三娃的右手没有离开过陆贺氏的后背,左手随着惯性在身子完全倒地的那一刻,完全落在了陆贺氏的胸脯上。当力达到极点的时候,三娃的左手一种柔软的感觉袭来。就在他一边感受这种神秘的感觉,一边下意识再去想把陆贺氏拉起的时候,自己必须要起身,臂一用力,那种软绵绵又紧实的感觉再次袭来,三娃不由的涨红了脸,忙不迭的说:“婶呀,三娃不敢的,都是巧合哩。”
陆贺氏被三娃拉起来,小心搀扶到田埂上抖了抖衣服,忙不迭的说:“快,快去追牛,牛跑哩。”
三娃把牛拴在牛棚后就回到厦屋,衣服完全可以扭出水来。他一件一件脱去,就在还剩一件内裤时,陆贺氏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就在三娃表现的非常拘谨时,陆贺氏把木盆放在了他的面前,抬头看了看他结实的臂膀,关心的说:“洗洗身子,预防感冒。”
三娃表现出十分的尴尬,没有说话,看了一眼已经换了衣服的陆贺氏愣在原地。陆贺氏看出了他的心思:“三娃,喜欢婶吗?”
三娃忸怩的说:“喜欢。”
陆贺氏马上提高了嗓门:“喜欢还不听话,快洗澡哩。”
傍晚,雨还没有停歇的意思,陆贺氏炒了俩菜,准备好了一壶酒。三娃纳闷,今晚咋就这么特别。陆贺氏看出了三娃的疑问:“怕你着凉,喝一点酒祛寒。”
三娃被动的把酒盅的酒喝完,陆贺氏起身告诉他,喝好后,吃饱饭到上房里屋去一下。
三娃反复琢磨陆贺氏的用意,是商量明天怎样排水呢,还是嫌我干的不好想撵我走呢?放水太简单了,天亮后扛起镬头就下地,保证东陵村第一个到地里。撵我走不大可能吧,上次让我走自己没有走,肯定得到了陆贺氏的认可。现在种地正缺人手,节骨眼上撵人走,肯定是瞎了眼睛。
三娃反复琢磨,来到上房里屋,站在床边。陆贺氏只穿着一件白色上衣,上面的乳顺沟清晰可见。三娃看了一眼,马上低下了头。
陆贺氏盯视着三娃:“三娃,你说心里话,真喜欢我吗?”三娃抬头看了陆贺氏一眼,点了点头。
“喜欢哪哒?”
三娃默不作声。
良久,陆贺氏用手拍了拍旁边的床板:“上炕瓜扯哩。”
三娃仍是默不作声,陆贺氏压低了声音不失威严的说:“你是个嫩娃子哩,叫你上你就上,站着冷哩。”
三娃偷瞄了陆贺氏一眼,慢慢上了床,与陆贺氏保持着一段距离,怯怯的说:“婶,可别撵我走哩。”
陆贺氏动了一下身子,三娃清晰的看到了那雪白的肌肤,一种悸动马上袭上心头。
陆贺氏用成人最成熟的稳重盯视着三娃:“真的喜欢我?”
三娃闭上眼,不敢看她。陆贺氏伸出手,把三娃的手按在自己胸脯的最高处:“喜欢就爱哩。”
三娃的手掌传过阵阵温热,不敢动,又不敢抽回,默默低着头。
“三娃子真瓜哩。”陆贺氏教他转圆,那种软绵绵的感觉不断袭上心头。本能的驱使,三娃的全身燥热起来,他感觉全身都在膨胀,像皮球一样,马上就要爆炸。陆贺氏不失时机的引导三娃。
陆贺氏拍了拍三娃的脸。三娃由陌生到熟悉,逐渐领悟了活泛,不需要陆贺氏的引导就能收放自如了。
陆贺氏捧起三娃的脸:“瓜娃子,从今往后再也不瓜哩。”三娃红着脸不说话。陆贺氏则红着脸说:“那狗日的死鬼,整日里去泡别人的婆娘,把我晾一边哩。”
三娃正色说道:“从今往后我三娃要你天天受活哩。”
陆贺氏抚摸着三娃的脸:“你每日晚黑尽管关了厦屋的门到上房来受活,但一定不能讲给外人听,否则婶难活人哩。”
三娃:“放心吧,你收留我并让我受活,我哪能做有嘴没屁眼的事咧。”
人类的劣根性是广泛存在的,人的虚荣心更是扎根于身体里,甚或是深植于骨髓里。陆贺氏一边带着孙子文权,一边为三娃做饭。三娃勤快能干,把地里的农事安排的井然有序,盼到天黑,咥饱饭之后就急不可耐的想上上房里间。
就在两人均在喘息时,感觉那头有异动,两人的目光齐齐射向床的那头,小文权正用懵懂的眼神望着他俩。三娃的话,小文权可能听到了,以期才有陆海驹问文权,文权说出了“伯日婆哩”令东陵村所有人都震惊的话。
正值壮年,三娃体健,陆贺氏的情志慢慢发生了质的变化:脸上逐渐由晦色变成神采飞扬,走起路来仿佛脚下生风。母猪原上的人对于两人的秘密表现出了最主观的零容忍,直接与两人禁言,禁物。两人被当做另类给隔绝了。
就在这个档口,陆贺氏不失时机的把三娃带到西墙根下,在一个没有石头的地方开挖,挖出了两坛白花花的银元。三娃惊呆了:“这么多的银元。”
陆贺氏是心有考量的,三娃是绝对可靠的庄稼汉老实人,对文权又是那么好,就是亲生的又能怎样呢?再说,文权对三娃的认可程度超乎陆贺氏的想象,就是亲爷俩也未必做的圆满或天衣无缝。三娃回到家,再苦再累也要把文权抱在怀里亲一下,然后把脸贴上去。这样的做作看不到半点违心的样子,完全是真情的流露。对这样的男子汉自己还有什么要保留的呢!也许是出于年龄差的考虑,这一段不被人认可的爱情,也许是直接对三娃心生愧疚。面对东陵村人的白眼,数落,冷嘲与热讽,三娃表现的很直观,没有逃避,勇敢面对。把家底抖出来是证明给三娃看,你三娃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在这个破败家庭中的位置。三娃从看到埋在地里的那两罐银元开始,心里更是感慨万千。陆贺氏毫不避讳,毫不掩饰,告诉了自己家里的宝藏之处,没有怕自己有朝一日把财宝卷走,一走了之,这是对自己最大的认可,这种认可对自己何等重要。他清楚了自己在这个家庭中的位置,从这一刻开始,三娃感觉自己高大起来,内心的感动不可言表。
他把陆贺氏拉到厦屋自己曾经睡过的床边痴情的看着她:“我感动你对我的信任。”
陆贺氏知足的笑了,她不失时机,恰到好处的双手撑起三娃的脸。
三娃嘬了一下嘴:“你不该把隐藏银元的地方告诉我,你不怕我把它们裹了跑哩。”
陆贺氏仍沉浸在余欢之中,慢慢睁开眼:“死三娃,我是给你铺后路哩,等我死后,你一定要把文权抚养长大,自己再娶一床媳妇。”
三娃侧着身子对着陆贺氏:“我这一辈子没白活,从今往后不许你再说傻话,该怎样过活,我清楚哩。”
陆贺氏不知是感动还是找到了幸福,眼角溢出了泪水:“我说的都是实话,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哩。”
在新中国成立的头三年,在那个年代,面对村人的挤压,讽刺,白眼不跳井才怪。在三娃的开导与担当下,陆贺氏小心翼翼,做完自己家的事带好孙子文权很少出门,特别是东陵镇三六九逢集的日子,很难再看到她?着篮子去赶集的身影了。
三娃每天按部就班的走出陆家大院,旁若无人的行走在村巷街道,田边地头,从不往人多的地方走近。他始终告诫自己:少说话,多做事,做自己家的事。他慢慢习惯了按部就班的生活,日挂中天,日偏西隅,他便会扛起农具回到陆家大院,陆贺氏便会按部就班的把早已做好的可口饭菜端到三娃跟前,三娃咥饱喝足后带文权睡去。这种快乐,这种惬意,这种幸福的日子,没有人不向往。可是好景不长,这种只有人类才可以表达的幸福,就被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打断了。
陆贺氏正在清扫庭院,等三娃放水回来咥饭,没想到却等来了满脸是血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三娃。三娃努力让身子躺在厦屋的床上,然后就一病不起了。
收罢小麦便是等待雨水天的到来,天气酷暑奇热,人们坐着额头都冒汗,水田地里到处可见开裂的泥块。没有雨水的滋润,旱地里更是半米不见湿土。东陵村人都在担心当年旱灾的再次来临。
人们常说芒种不落雨,两日半做大水。就在大家都在担心的时候,一场大风刮来,先是飞沙走石,东陵村所有的住户都无法打开门来,数不清的东陵镇人在屋内惊呼。风声嘈杂,大人孩子的尖叫声掺杂其中,好像是末日来临。黑云过后,风声渐渐消失,天空逐渐放亮。在人们打开门走出去观察一下情况时,耳边传来“嗡嗡”异常的闷响,声音由远而近,村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雨水迅即而至,砸在干土上。尘土被溅起,由开始的尘土飞扬,到后来的雨水顺势而淌。暴雨太暴,反应慢的人一下子就淋湿了衣裳,东陵村顿时沉浸在一阵阵欢呼之中。
暴雨由开始的倾泻入注到后来的滴滴答答,下了一整夜。三娃起的很早,扛起镬头撸起裤管就下了地。他先去了陆家祖坟的那块慢坡地,这块地由北至南逐渐低洼,每逢大水,南头就会聚集很多的雨水。顾,及时排除内涝不会淹死庄稼或影响不到下茬农作物的及时耕种。三娃有意识听到“哗哗”的流水声,自己家的地头被人挖开了一个口子,旁边家地里的水正源源不断地流进自己家的田地里。他四下寻找,没有看到一个人,赶忙放下镬头取土,把缺口堵住。
水完全淹没了土地,取土非常不易,三娃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把缺口堵住。就在他思想怎样把自己家田地里的水怎样放出去时,一个人突然在他旁边暴喝:“野种,你堵住放水口为哪哒。”
三娃回转头见是旁边土地的主人柏洪万,他对他的口气非常不满:“都是种地,你为啥把水排到我们家的地里?”
“你们家?你是哪里来的野种?这里有你的家吗?”柏洪万说。
“你,你不要说脏话,你才是野人,”三娃不客气回怼。
柏洪万指着三娃的鼻子:“你就是野人,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野兽在我们村里撒野。”
柏洪万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去堵缺口,三娃马上把镬头摁在柏洪万的镬头上:“你不要欺负人,你把水都放进来,我们家什么时候才能种上地。”
柏洪万伸出右手,一下子把三娃蕹在一边,三娃一个趔趄倒在地上,身上一下子湿了个精光。他迅即一个翻身爬起来,拿起镬头站在缺口上怒视着柏洪万:“我不信没有天理,今天我就不让你放这个水。”
柏洪万一副穷凶恶极的样子,完全没有把三娃放在眼里,再去拉扯三娃。三娃凭着年轻,逐渐占了上风,柏洪万终于体力不支,被推搡在自己家的田地里倒下。
爬起来的柏洪万气急败坏,叫来了同族柏姓的人。出于对三娃平日里的记恨,所有人把火都发泄了出来,三娃是一边口头抗议,一边用拳头拼死反抗。终是寡不敌众,眼皮被挑破了一个口子,鲜血把整个脸庞都染红了。有人用镬头的把打了他的腿,有人用镬头的把头直接捣向他的肋骨。他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迅速扔了镬头倒在原地怒视不解的看着柏姓族人。这些人下这么重的手,就是要自己的命啊!
三娃的不反抗,柏姓族人立马停止了围攻。
柏洪万不失时机的站出来:“在东陵村没有你说话的份儿,不要逞能,逞能就没有你的好果儿咥。”
旁边的柏姓族人跟着附和:“一个外乡人敢在我们东陵村蹦跶,你活腻咧,今日你识相点。”
三娃万万没有想到拒止放水是有理有据的事,自己却遭到了毒打。他巳无力反抗,艰难的爬起来,抬起脚极度痛苦一点一点的慢步向陆家大院走去。
陆贺氏立马做出了一个老女人的果断和勇敢,走到东陵村西头的中医堂把高先生请了来。
社会的巨大变革,让高先生措手不及,土地被均分,两个亲家一死一伤,死的阴阳相隔,生的整天躲在家里不出门。他对社会的变迁感慨了好一阵子,特别是散尽万贯家财救女婿的事,到底值不值得,自己反复的问自己,那毕竟是自己几十年的血汗钱呀!到头来女婿失踪,女儿疯死。每每想到这样的人生结局,心里总是抑制不住的痛啊!
高先生仔细为三娃做了全面的检查,脸上没有任何同情与惋惜,也没有看旁边的陆贺氏一眼,孤傲且不失自信的说:“眼皮硬伤,没有伤及瞳神,大腿多处淤青,软组织挫伤,肋骨断裂三根,须卧床静养。”
高先生当场为三娃的眼和腿服了金创药,随后让陆贺氏随他去中药铺取回当场配好的活血化瘀合剂给三娃热敷。
这个陆本德拾来的长工三娃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遭此毒手,为了放水纷争,自己却要在床上躺三个月。不能下地干活了,还要接受陆贺氏的照顾。再想到上房里间去睡,只有快快好起来才有可能了。
陆贺氏用独特的方式在三娃的脸上轻轻摩梭了一下之后,去了柏家大院。她清楚的知道这件事如果自己不出头露面,讨回公道,以自己为首的陆家大院里的人难活人哩。自己死后三娃别想在东陵村混世哩。没有了三娃,孙子文权的前途肯定黑暗哩。
柏智麟看到陆贺氏,马上向她问侯,陆贺氏没有理他,径直去了上房里屋。门是关着的,她“咚咚”敲响了房门。
柏智麟上来对陆贺氏说:“父亲自从智砾离家出走,除了咥饭,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愁死人哩。”
陆贺氏又敲了几下,里面还是没有回应。陆贺氏摇了摇头:“以前为柏陆两姓请命的族长,从今往后不见了哩。”
陆贺氏又来到队长陆兆国家,说明来意,让其主持公道,并特别说明不要赔付医药费,只需公开赔礼道歉就行。
陆兆国“吧唧吧唧”猛吸几口旱烟,然后把烟壶对准鞋底猛叩了几下,烟火里的烟灰就全被磕了出来。他慢吞吞的说:“这事不好办哩。”
陆贺氏急了:”有什么不好办的,看在同门同族份上,不让他们出医药费,已经是仁至义尽。”
鹿兆国说:“关键问题那三娃是你什么人,你要护着他?”
“你,”陆贺氏的脸顿时通红,:“不管他是我什么人,他现在在我家,给我家犁地种地,带孩子,他早就是我们一家人哩。”
陆兆国:“问题是他白天犁地种地,晚黑间也犁地。”
“你,”陆贺氏怔住了,没想到队长能说出这样的话,她没有激动气愤,反而非常冷静:“你不要以为当个队长就嫌弹人,我们以事论事,不要指桑骂槐,说暗话,我听得懂的。”
“听得懂就行,你这事难办,”陆兆国直接了当的说。
陆贺氏指着陆兆国的鼻梁:“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打人与犁地有什么关系?老娘的地就是要人犁,怎么了?日你陆姓的祖宗八代,你叔走了,你就变成这个熊样了,他要是活着,你们敢这样对我吗?”
陆兆国不失时机的反驳:“社会变哩,本德叔要是还活着,你的地敢让人犁吗?而且还是一个年轻小伙儿犁的。”这种对长辈的不尊重,在东陵村是鲜有的事。如果是解放前,肯定是违背族规民约的,要被罚跪,罚款,罚粮以及鞭抽板打的。陆兆国敢于对陆贺氏说出大不敬的话,不难看出他对三娃与陆贺氏行苟且之事的厌恶程度。
陆贺氏照顾好三娃后,二次去了柏家大院,把柏耀庭堵在灶房里。她把向队长陆兆国表达的意愿同样向柏耀庭说了一遍以后,强调连道歉都做不到的话,她会到镇上去找镇长,镇长如果解决不了,她会到县上去找柏智宸。
柏耀庭的身姿微微震颤了一下,好像是老眼昏花的样子,他没有看陆贺氏而开了口:“我年岁已大,老眼昏花,巳无力解决族里的事,让智麟去处理吧。”
柏智麟出去没多久,就听到街门外柏洪万的叫骂声:“要我给那个野种道歉,裤裆炸线,没门,除非他滚出母猪原,不要再在我们原上丢人现眼,我们柏姓人不怕那一套,坚决不道歉。”
没有人响应,柏洪万咋唬的更厉害了:“不伦不类,不该犁的地,他一个野货也犁,坚决不道歉。”
陆贺氏拿起门后擀面杖粗的棍棒就追了出去。
柏洪万远远看见陆贺氏怒气冲冲向他奔来,忙转身匆匆逃去。
陆贺氏维权无望,扔了棍棒,望着柏洪万消失的方向,眼神慢慢的阴沉起来:“如果讨不回公道,我就不姓贺。”
回到家,三娃从她的表情中看出这次也是无果而回,咬着牙劝慰陆贺氏:“算了哩,面子不值钱,咱不争哩。”
陆贺氏坐在三娃的身边,望着这位让自己晚年得到幸福感的小情人,轻轻握住三娃的手:“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立一个门户太不容易,该争取的我们必须争取,否则今后难活人哩。”
两天后,陆贺氏去了一趟东陵镇人民公社,前脚刚到家,就听到汽车的轰鸣声。院子里一片嘈杂,一群公安到陆家大院拍照取证签字画押后,车子直接开到柏洪万的家门口。
柏洪万听到风声正在翻越院墙想逃跑的档口,被公安人员一个箭步给拽了下来,摔倒在地上,痛苦连天。
柏洪万被带走了。
当晚,凡是参与打架的柏姓族人也被带走了。这下柏姓的族人家属可慌了,聚集在一起,浩浩荡荡的涌向柏家大院,要求柏耀庭出面救救柏洪万与柏姓族人。
柏智麟两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他瞟眼看了一眼上房,意思是大家都知道的,父亲好久没有走出柏家大院了。
就在大家议论纷纷,无计可施之际,上房里屋的门开了,柏耀庭佝偻着腰站在楼梯口,用敏锐的眼扫视了一下人群:“打人犯法,打伤赔钱,天经地义,智麟你明天午时去镇上把洪万他们接回来。”话音刚落,便掷过来一个纸绺,被柏智麟腾空接在手里。说完话,柏耀庭转身又走进上房里屋,随手把门栓上了。
第二天午时巳过,聚集在东陵村口的人终于等来了柏智麟和柏洪万族人,他们并没有停留,而是直接去了陆家大院。
柏智麟把几人引到厦屋,当着陆贺氏的面,柏洪万红着脸拘谨的说:“贺婶,三娃,我错了,不该把水放进你们家田地里,对不住了,对不住了。”
身后几人也跟着表了态。
柏智麟等几人都表过态过后站直了身,郑重的向陆贺氏铿锵有声:“打伤赔钱,天经地义,三娃全部的医药费都由柏洪万出齐,并保证今后不会再有此类的事情发生。”
陆贺氏:“如今三娃的肋骨断了三根,我家的土地谁来打理?”
众人面面相觑,柏智麟马上拍拍胸脯:“婶,我来作保吧,三娃身子浑全之前,你家地里的活儿全部由柏洪万几人承担,如果不按我的意思去办,你老尽管来找我。”
这场打人风波就这样得到合理的解决了。从第二天开始,陆贺氏又开始?着篮子赶集了,不过穿着没有了以前的刻意,而是胸脯挺得高高的,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在她心里,由开始的只要道歉到后来从东陵镇公所回来要求必须担负所有的医药费系列的言辞,令她引以为豪。这不单是一种发泄,而是对生存环境的一种适应,一种必然。如果争不回来这个面子,我们一家三口在东陵村难以活人哩。如今面子里子都挣回哩,她怎能没有通体的满足感以至于见到陆兆国她连正眼也没有看他,朝他站立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就走了过去。
陆贺氏对三娃做到了最全面的照顾,做最可口最有营养的汤饭滋养三娃的身心。擦洗身子,端便盆,剪指甲,陪唠嗑,三娃被伺候的无微不至,非常感动。
陆贺氏把嘴凑到他的耳边轻轻的说道:“快点好哩,好搬到上房去睡 哩。”
三娃忍着疼痛说:“受活的日子,我也想哩。”
陆贺氏舒心的说:“日空怎么办?你还年轻,长幼有序,无后为大。”
三娃:“不管那么多,日空也要日哩。”
三娃到底姓啥名谁,为什么到了母猪原,到了陆本德家就再也不愿走了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没有人知道。随后的十几年,他把文权抚养成人,历经千辛万苦,就是陆贺氏离开了人世,他也没有离开陆家大院。
陆文权曾经问过他说:“姥爷,你为什么不离开母猪原哩?你家里没有人吗。”
三娃说:“我怀念与你婆在一起的日子,并牢记她曾经说过的话,一定一定要把你抚养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