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
细碎的血滴声,在幽寂的神殿里回响。
穿着燕尾服的男人穿过长而狭隘的甬道,在尽头的水池边停下。
池里伫立着一尊十字架,十字架上钉着一个女人。
嘀嗒。
男人恭敬地弯腰行礼:“卡斯蒂利亚公爵,您该前往火场了。”
嘀嗒。
男人的脸隐在阴影里:“又或者,如果您不甘心……”
女人抬起头来。出乎男人意料的是,她那双野兽般独特的赤红色眼睛,依旧没有一丝的暗淡与颓靡。
这是个危险的女人。
几乎整个帝国都了解这一点——她的残暴、强大、铁血,她麾下万千的铁骑与能够削去敌军首级的机械长鞭。
人们已经遗忘了她原本的名字,鉴于那太过女性化、太过平凡——他们只会用害怕的语气轻声提起——“公爵。”
“那位公爵。”
索性,帝国也只有这么一位公爵。
然而,谁让她毕竟还是个女人呢?为了嫁给心爱的王子,丢弃了权柄,自愿让出自己的领土……男人想着,嘴角不禁勾起讽意的笑。
他伸出手掌,仿佛是递过一条无形的命运橄榄枝:“来吧,如果您心有不甘——”“你似乎,在想什么恶心的东西。”
公爵开口了,嗓音比起一般女人要低很多,因为缺水而嘶哑:“不管你在想什么……”
男人嘴角的笑意更浓:“我知道,您不甘于自己的骄傲……”
出身高贵,雷厉风行,帝国唯一的女公爵干净利落地打断他:“滚你麻痹。”
男人脸上的嘲讽消失得一干二净。
女公爵撅起嘴吐了口带血的吐沫,那个调调很像是市井流氓。不知是不是她的下颚肌太过发达,或者深谙吐吐沫之道——这口含着血的吐沫在空中划出了优美的抛物线,直接越过水池,达到池边,在男人光洁的鞋面上降落。
“吧唧。”
男人望着鞋面上的吐沫,抖了半晌,压抑了自己突然暴躁的冲动。
“您看,我只是前来提供一个机会……您是这么伟大的公爵,却被挚爱的男人害到如此地步……您不会不甘心吗?”
“啊,老娘当然不甘心。”女公爵说话时很有种流氓大姐大的气场,“但我想把那个娘炮王子的xx撅断跟你有半坨屎的关系?”
男人呆住了。因为对方粗俗到令人震惊的措辞。
“伊莎贝拉!”他大吼,“我是来给你一个机会,你不要——”“哟。”被叫到本名的女公爵有点意外,但她旋即冷笑起来,“你果然不是一般货色?知道我原本的名字……你就是那个大型传销组织的头头啊?”
“是神殿!”男人已经无法维持自己的优雅逼格了,“我是来拯救你的神明!”
伊莎贝拉歪歪头。虽然双手双脚都被钉在十字架上,但她做这个动作时,看上去依旧很轻松:“神明?”
“是的,伊莎贝拉,我是神明,而神明愿意给你一个一切重新来过的机会……”
燕尾服男人理理自己的黑领结,试图通过这一举动重新挽回自己的逼格:“你不甘心吧?你想复仇吗?但你现在的身体已经过了积聚力量最好的时期,千疮百孔,被锁在这里,马上就要被送往火场……”
自称神的男人将视线掠过伊莎贝拉血肉模糊的双腿:“我可以,给你一场新生。”
“你将拥有一个年轻而健康的身体,身体的主人家庭健全,家境优渥,还有美丽可爱的容貌……总之,我可以给你一次任何女人都幻想过的重生。而你,就将重新站上巅峰,向那些曾欺辱你的人展开报复……”
伊莎贝拉没有说话。
“……所谓的代价,只是一次小小的承诺。当你登上巅峰后,必须帮我完成一件事情……”
男人最后理理喉结,脸仍然埋在阴影里,嘲讽的笑意重新回到嘴角。
“亲爱的伊莎贝拉,你该做出决定了。来吧,向我伸出手。”
重生?如果要她使用别人的身体耀武扬威,高傲的卡斯蒂利亚公爵还不如去死。
复仇当然要亲身上阵,哪怕必须拖着残破的身体从地狱爬回来……火刑架,那又如何?
她保证,被烧死前的最后一刻,依然能够把那些个混账骂得脸色发青。
于是公爵冷笑一声,对神说:“滚你麻痹。”
并再次精准地吐了一口血沫,正好降落在男人伸出的手心。
——“你不要不识好歹!”
伊莎贝拉陷入失血过多的昏迷前,最后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张因为气愤而扭曲的脸。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挑衅的狂笑:“关你屁事,狗屎神明。”
【帝国,王都,彭斯特市集广场,中午十二点整】
广场中央已经用桢木与铁管搭起了巨大的祭坛,即将捆绑公爵的锡制十字架被围在最中间——十字架会随着火刑的进行一并融化,而变成液体状的锡将堵住公爵的口鼻,确保她完全的死亡后,还能给烧剩的骨架镀上一层美丽的银白色——这是帝国公主所要求的。
据说,罪人活着的时候实在是“有碍观瞻”,而善良的公主准许她在生命逝去后打扮自己。
平民们并没有见过“那位公爵”的真容,但这不妨碍他们在谣言里将其描绘成兔唇瞎眼那样可怕的形象。听说这个决定后,大家纷纷称颂公主的高贵与善良。
祭坛外部链接着一个古怪的铁器,形状类似于公鸡的喙——那是用来投放煤炭等燃料的投料口,促进行刑过程中充分的燃烧。
对此,大王子摸着自己金灿灿的披风说:“帝国现在是大陆上数一数二的蒸汽大国,我们可不敢在区区一个罪人上浪费为数不多的煤油……她该感谢国王的仁慈。加速燃烧并不会太痛苦。”
平民们纷纷报以赞同而同情的目光。谁都知道,大王子被那个恶毒的公爵所蛊惑,差点就和她踏入了神圣的婚礼殿堂——天呐,那可真是个可恶的家伙,大王子竟然还能对她抱有这样的仁慈?
而掌权者们知道真相。掌权者的对手们也知道真相。他们交头接耳,嘲讽掩盖在宝石戒指与镶花折扇下——“他们害怕了。”
“他们一定非常害怕。”
“哈,又是锡液又是加速燃烧……真是不遗余力的,确保那位的彻底死亡啊。”
“没必要吧,难道那位还真能从地狱里爬回来不成?”
“嘘!你想她回来吗?”
“……嘶。”
总而言之,无知的平民,幸灾乐祸的掌权者,心有余悸的行刑者们——大家都聚拢在这里,怀着杀死同一个人的迫切期待。
“还没送来吗?”
高台上,金灿灿披风的大王子来回踱步,焦躁地询问侍从:“十几分钟前,就派人去把她带过来了吧?”
侍从无奈地劝道:“王子,请您耐心,那毕竟是曲折幽深的神殿地底,唯一的出口封上了数十道机械锁,还有帝队的把守……那位不会逃走的。”
大王子焦虑地扭着自己的拇指。他此时像极了暴躁的老鼠。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问一问!”他吼叫道,“我当然知道她该死的不可能逃出来!那什么——你确定的,对吧?不会出差错吧?”
“住嘴。”
一道软糯的女声响起。大王子僵住脚步。
帝国公主掩藏在高台上竖起的纱帘下,甜甜地开口:“哥哥,你这个端不住的废物。那女人不是恶鬼,她不可能逃走。好了,现在,拿出你完美的仪态,稳稳坐在凳子上等待——别像只忐忑不安的老鼠。”
大王子憋了半晌,还是稳稳地坐回凳子。旁边的侍从松了口气,急忙跑下台去为终于冷静下来的主人准备茶水。
大王子低低地开口:“你不懂。我曾经与她真正相处过……那个女人,她什么都做得出来,你无法想象我经历了什么!”
公主的嗓音依旧轻快甜蜜:“哦,我是不懂,哥哥。毕竟结束任务后,你一直把她描述成有着獠牙和尾巴的怪物,而不是一个普通女人。”
大王子的脸色有一瞬间的扭曲。他攥着拳头忍了半天,最终,就像吞粪那样艰难开口:“其实,就单论外貌而言,那位不算丑陋……”
就在此时,广场上的平民们出现了惊人的骚动——“嘿!快看!看天空!”
“神啊……那是什么?!”
“龙!是龙啊!龙!”
夜色般浓黑的,龙的剪影,遮住了祭坛,广场,整个彭斯特市集,乃至王都——随着龙影缓慢扬起巨幅的骨翼,发出漫长古老的吐息,幽冷寂静的钟声也伴随着一同响起,奇异的威严震撼了整个帝国:“铛……”
“铛……”
“铛……”
龙影只闪烁了几秒钟,就消失不见。但对于窥见它的人们,这是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奇景。
大王子收回了视线,捏捏拳头,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完全被冷汗浸湿了。
真可怕。
“……喂,龙影与钟声,刚才是不是那个传说——”大王子想就刚才闪现的龙影与自己的妹妹讨论一番,却突然被冲上高台的侍从打断——侍从满脸是汗,面色苍白。
“那位,那位公爵——她不见了!她消失了!”
曲折幽深的神殿地底。唯一的出口封上了数十道机械锁。帝队的把守。更别提四肢都钉在十字架,双腿被打断,全身血液不断流失——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够越狱消失的,大概只有那位被看作恶鬼的,可怕公爵吧。
“搜!赶紧搜!立刻——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到!快!”
惊慌失措的士兵们从水池里的十字架开始找起,他们提着煤油灯在曲折的甬道里来回穿梭,恨不得观察地上每一颗细小的灰尘。
其中一个士兵左右环顾,疑惑地跳下了水池,去观察那血迹斑斑的十字架:“可是,那位流了这么多血,还有体力逃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