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宫中人人都怕北寒卫的督主阎七。
可我一直觉得他是记忆中伤心醉酒的少年。
等等,北寒卫不是只有太监吗?
他昨晚答应做我的好姐妹的,今天怎么成了夫妻了!
初见阎七时,我十五岁,还是宫女。
说是宫女,其实已被承芳姑姑选中,作为下一任女官培养。
那年初夏,太后娘娘崩逝。
丧仪上,我被安排每日在太后娘娘棺椁前烧黄纸。
每日的跪拜,膝盖上早就布满了黑青。
太后娘娘头七这一日,本来轮我休息。
“青桐,现在去内务房领些黄纸,快去吧!”
还不等我反应,通传的人已经走了,没办法,只能放下裤管,赶紧去灵堂拿对牌。
进了灵堂,管事王公公冲我点点头,“青桐,辛苦你了,这事忙完了,我会在承芳面前替你美言几句的。”
“多谢王公公,都是奴婢分内的事。”
嘴上谢着,膝盖都在打颤,身后已经站着个小太监。
“你,跟着青桐姑娘一起去,天色晚了,拿盏灯笼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俩人举着一盏灯笼,在宫里前行。
膝盖本来就不舒服,渐渐地就慢上一截儿,往前看,灯笼就像在空中飘着一样,阴森森的。
耳边传来粗粗的呼吸声,“咕咚”
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
膝盖已经止不住地颤抖,扭头看看,没什么异常,再回头,那盏灯笼,还有小公公呢?
不会是头七之夜,太后娘娘显灵了吧!
“小公公你在哪?”
刚想出声喊人,声音还没出口,承芳姑姑的教导就在耳边响起“宫中不许大喊大叫,惊扰了贵人!”
又往前走两步,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旁边小路的路口,一只黑色的皂靴露了出来。
脚步一点点挪过去了,看见一个人倒在路边,身上还有浓浓的酒味。
头歪在一边,嘴里一直叨叨着几句话,听也听不清。
“喂……”
轻轻喊一声。
是个少年,斜着头一动不动,夜色里看不清五官。
“你是谁呀?你还能动吗?”
男人努力把头抬起,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头又朝另一侧歪去。
原来是个十七八的少年,皮肤白皙,双眉如剑,乌黑的头发散落几根在肩上,还有几根飘进了嘴角,这唇色,啧啧啧,和红宝石似的。
蹲下刚想推醒他,他的眼睛猛地睁开,瞪了一眼。
“要想活命,少多管闲事。”
说完就闭上眼睛。
被突如其来的这句话猛地吓了一跳,后坐在地上。
“青桐姐姐,青桐姐姐,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小公公提着灯笼跑来,
“我一扭头,就找不见你了,姐姐你在干吗呀?
哎呀,这这这,这不是北寒卫的大人吗?”
北寒卫?对,这一身黑衣服,可不是北寒卫吗?
“小公公,那怎么办呀?他好像喝了酒,可是不太能叫醒。”
“嗯……”
小公公挠挠头。
“这样吧,我知道哪有值守的北寒卫,你在这等一会,我去把他们叫过来。”
说完,小公公扭头就跑,那盏灯笼在夜色里一跳一跳的,更加恐怖了。
“哎……”
看着已经跑远的灯笼,看着靠墙坐的人,还是先管这个吧。
鼻尖传来一丝丝的血腥味,混在酒味中不易不被人察觉。
仔细找找,这个少年的指尖有血滴了下来,胳膊上有刀伤,黑衣都紧紧的贴在了胳膊上。
拿出身上带着的绣帕,赶紧给他包扎一下。
帕子扎紧,还是有血流出来一些,没办法,祈求小公公跑得快点,赶紧找人救他。
“不值……不值……你真不值……”
男子嘴里嘟嘟囔囔的。
“不值什么,谁不值?”
膝盖疼得不行,也靠着墙坐下。
男子好像喝了不少,醉了一直说这句话。
好几个的脚步声传来,跑近了才看清,还有一个岁数大的公公。
“冯公公,就在这,和我同行的宫女青桐一直等在这儿。”
被称为冯公公推了推少年的脸,纹丝不动,转身指挥身后的人扛起少年。
“做得不错,不过今晚夜色这样深,你们两个看到了什么没有?”
冯公公的语气越来越严厉。
“公公放心,我们俩什么也没有看到。”
小公公居然能对答如流。
“这是赏你们的。”
冯公公转身就走,两锭银子随手扔在我们脚下。
看着他们走远,我才反应过来,“这……那少年他带伤还饮酒,不会被杀人灭口吧!”
小公公一把捂住我的嘴,确保我不会出声,才小声说道,“那可是北寒卫厂公冯冲冯公公,姐姐,这宫里不该管的别管。”
说完捡起地下的银子,塞到我手里一个。
“那……他会不会凶多吉少啊?”
“不该问的别问,公公们有公公的规矩,不过,看他那样子,也是北寒卫犯了错的公公,回去呀!
非死即伤!”
非死即伤……非死即伤……
这四个字一直横在我的心上,一条生命即将在我面前陨落,连怎么去的内务房领东西、怎么回的灵堂都不知道。
太后娘娘的后事办妥,姑姑也定好了女官。
我和青杉,两人六品女官。
我负责宫宴,青杉负责茶品。
我们是朋友,是相依为命的姐妹,更是竞争对手。
继承姑姑衣钵的只能有一人。
人人都觉得我压青杉一头,准备宫宴,更在贵人前露脸。
实则茶品更历练能力。
一年四时,贵人喜好,节气冷暖,茶品都要跟着相应调整。
贵人打开茶杯,一杯合心意的茶水,更能得贵人的青睐。
而我每日准备宫中的宫宴,要时时调动舞乐、御膳,与礼部配合,更是头大得很。
每日晚饭,如小宫女时的样子,和姑姑坐在一桌吃饭。
三副碗筷,几个小菜,更是我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
“姑姑,试试这个,”
给承芳姑姑夹了一筷笋尖。
青杉也舀了一碗汤,放到姑姑面前。
“姑姑,这个牛肉羹味道刚刚好,也试试这个。”
“好,你们俩今日可有什么收获?”
青杉抢着开口,“天气渐凉,陛下早晚偶有咳嗽,我命人给陛下的水中加了胎菊,陛下夸我有眼色呢!”
席上瞬间安静,姑姑只盯着青杉看。
“姑姑,我脸上有脏东西吗?怎么一直盯着我?”
承芳姑姑扭头又问我。
“你呢?有何收获?”
“还好,只是今日与礼部官员商量中秋宴,礼部官员要求舞乐少一些。”
“你怎么回答的?”
“太后丧事虽已过百日,但是舞乐确实不宜多,我答应了。”
“嗯,吃饭吧,饭后青杉去院里跪一炷香的时间,想想哪错了。”
听到罚跪,我和青杉互看一眼。
“是,奴婢一定认真反思。”
熄灯前,青杉才回到屋里。
“你心满意足了?我挨罚,衬得你更适合做女官了!”
“青杉,我没有……”
“有没有,你心里清楚得很!”
说完就放下青帐,不再说一句话。
看着晃动的帐子,无奈地苦笑。
唯有第二天一早,将化瘀散放在青杉床头。
翌日清晨,伺候姑姑梳洗穿戴。
“给了青杉化瘀散了?”
手上拿着的发簪顿了顿,没想到姑姑会这么问。
“是,今天一早就给了。”
姑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拔下发髻上的青玉发簪。
“都是从小宫女过来的,谁的匣子里没瓶化瘀散啊。”
看着姑姑把青玉簪子放下,拿起妆奁中的檀木簪,插在发髻中。
“我老了,在这宫中不过是三五年光景,青桐,这支青玉簪,我传给你。”
“这簪子,从我师傅传给我的,本来我一直在你和青杉间纠结,我的一支簪子,怎么给两个人,现在青杉自己做了选择,我的青玉簪只能给你了。”
“姑姑,这……”
“青桐,以后在宫中谨言慎行,记住,你是传承我衣钵的女官。
如果有一天这宫里不再是你想象中的安逸,找个由头出宫去吧。”
“至于青杉,在必要的时候劝她一劝,若是听不进去,就无需多言。
去吧,记得姑姑的话。”
从姑姑屋里出来,看着院子里四四方方的天空,这宫中就是我一生的归宿吗?
扭头看向屋里,阳光只照亮了一半地砖,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还有多少是我看不到的。
晚上青杉头上戴着珍珠步摇,高高兴兴地和我说这是姑姑送的。
步摇,一步一摇,步步生莲。
青杉戴上步摇,不像女官,更像美人。
我和青杉每日忙着各自的事情,除了晚上,一天都见不到。
阖宫夜宴,站在一进殿门的位置,看着宴会上的一切有条不紊。
“不错不错,这灯下看美人果然有一番风味。”
陛下坐在龙椅上,手中玩味地拿着只杯子,看着左手的角落。
珍珠在灯光下散射出圆润温和的珠光,趁着青杉格外动人。
“皇后,觉得意下如何?”
皇后娘娘笑容淡淡,“一切听从陛下的意思就好。”
“好!
那就赐女官青杉为珍美人,赐居洢水阁。”
三日后,洢水阁正殿。
各式的衣服、首饰满满当当的十二个托盘。
“请问珍美人,还有什么需要的?”
“青桐,何必这么见外,我们的情谊,快快赐座。”
“多谢珍美人,只是奴婢粗鄙,还是站着比较好。”
“可是青桐,你可是咱们宫中的堂堂女官大人啊!”
“不过,即便是女官又如何,如今我是主你是仆,云泥之别,青桐你为何不向我行跪拜礼?”
啪的一声,青杉的茶杯砸在我脚下,上好的白瓷,摔得稀碎。
“你面前的地方就不错,跪吧!”
果然是我的小姐妹啊,连我的膝盖伤都记得一清二楚。
面前的茶水中混合着茶叶、瓷片,跪下去,这两个膝盖怕又要疼了。
膝盖渐渐弯曲,一个福身礼行的标准,挑不出一丝错。
“美人可能有些忘了,宫中规矩,见太后、皇后,行三跪九叩之礼,见贵妃、妃,行跪拜礼,昭仪以下,包括美人,行福身礼。
待娘娘他日晋升位份,奴婢再行跪拜礼不迟。”
青杉的脚尖用力地踩着地面,锦缎做的鞋子,都有些看不出原本花团锦簇的图案。
小姐妹,你生气了。
小宫女时,哪有资格生气,也就敢脚尖使劲偷偷生气。
现在你虽成了美人,可这习惯,一时半会改不了。
“如果没有别的事,奴婢先告辞了。”
退出洢水阁,瓷器摔碎的声音此起彼伏,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