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四方城门落锁,整座内城都静寂了下来,只有不受宵禁令限制的外城仍是一派灯火喧嚣,与清冷寂寥的内城不一样,此时此刻,外城东城香名鼎盛的四大胡同,纸醉金迷的序幕才刚暖了个开场。
不同于外城旁处那些个低等“窑子街”,末流楼店下处贩夫走卒汇聚,东城四大胡同是真正的销金窟,能出入此间的莫不是豪商巨贾、文人权贵,俱是欢场上一掷千金的风流客。
而今日这些欢场豪客,十之五六都涌向了东四胡同最负盛名的留仙阁,只因今夜是留仙阁那位名满扬州、色艺双绝的月姑娘出阁之日。
青楼女子,夜夜做新娘,又哪来的出阁之说,所谓出阁,实则是拍卖初夜,冠了个出阁的名头,不过是风月场上把姑娘初夜卖出高价的一个手段,也是男人们争排场显身份的另一个战场。
奚明月露面,仅一歌一舞便将这场盛宴推上了高潮。
前堂气氛火热,高喊着月姑娘的声音不绝于耳。
后台这边,奚明月不觉风光,她在屋里来回踱步,目光不时落在后台的小门处,一眼可知心神不宁。
好一会儿,终于有个粉衣的丫鬟跑了进来,奚明月眼前一亮,忙迎了两步,急道:“絮儿,他可来了?”
那叫絮儿的丫鬟脸色苍白,看向奚明月时,已是泫然欲泣了。
“姑娘,刘公子他……”
话音未落,二人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一身环佩的女子自小门转入,娉娉婷婷走向主仆二人。
来人颈长肩削,柳叶眉,高鼻梁,一双妙目顾盼神飞,行走间如风拂细柳,弱态伶仃,而今盈盈笑着,好不动人,正是留仙阁声名仅次于奚明月的魏怜星。
邀月摘星,是坊间对留仙双姝的美称,如此便可知二女在留仙阁地位如何了。
絮儿见她,放在身侧的指尖微微蜷了起来,邀月摘星,关系可并不如这词儿那样美好,青楼里的第一和第二,可从来不是能好到一块去的关系,谈不上你死我活,日常却也没少了斗法,头一份的尊荣优待,谁又不想要。
魏怜星在奚明月身前站定,上上下下打量今日的奚明月,两年了,初见惊艳,如今容光更盛。
她自己原就是极美的了,偏偏,偏偏就多了个奚明月。
魏怜星脸上笑意犹在,却已不达眼底,她视线从奚明月额间艳红的眉心坠上划过,笑容忽然便艳丽地绽放了开来,那艳光中甚至沾染上了丝丝邪气。
“明月妹妹,你这是在等刘公子吗?”
“怎么,怜星姐姐今日不用陪孟爷,倒有功夫找妹妹我闲话家常?” 奚明月侧头看向魏怜星,笑语吟吟,满城豪富奉之为天籁的一把好嗓音,入耳便醉人;一双乌黑的眼瞳仿若九天仙泉中浸养万年沾上了灵性的黑玛瑙般,一顾盼间便能夺人心神,以至于同为女子的魏怜星都失神了一瞬。
又是这副模样,不管你有多少光芒,只要站在奚明月身侧,便能瞬间失了色。
魏怜星又想到她初来留仙阁那一日,几个押解牙婆带着各自手下的姑娘一起见妈妈,奚明月便是其中一个。
妈妈那时的目光便落在奚明月脸上,挪不动了。
“月宫中若当真有嫦娥仙子,生得怕不就是这个模样?”
她牵过奚明月,细细打量后,盈盈笑道:“我是这留仙阁妈妈,大家称我一声红娘子,以后你就是我的孩儿了,告诉妈妈,多大了?”
奚明月倔强,并不肯应声,还是那领了她来的牙婆奉上身契,恭谨答道:“姓柳,单名一个渔,刚进了十五。”
“柳渔,十五啊,可惜了,若能早个两年就□□起来……”
妈妈口中言着可惜,眼中却全是灼灼的光。
“入我留仙阁,前尘莫念,我本姓奚,今日是起你就随了我的姓,姓奚,唤明月,可记下了?”
奚明月红着眼眶,颇不识得抬举。
饶是如此,随妈妈的姓,那也只是奚明月一人的殊荣。
而她,本姓魏,这怜星二字,却是为了应星月的景儿,被妈妈赐下来的。
众星捧月,她魏怜星不过堪与奚明月作配而已。
她眼波流转,敛去了其中嫉恨不甘,笑与奚明月道:“妹妹出阁这样的大日子,我自当来恭贺的,孟爷是有一阵不来了,妹妹不知,孟爷此番是陪着刘公子往江宁府去了,不过昨日已归,还特特打发了人与我送了些从江宁府带的好物件来。”
说罢微抬了左手,右手拇指在腕间玉镯上轻轻抚过,话风一转,便入了正题。
“倒是刘公子,听闻在江宁府买了个姑娘带回来,那姑娘半路上病了,这不,便要再多耽误些时日才会回来了,你看看可是不巧,他那般心心念念着妹妹,如今却错过了妹妹出阁的大日子,怕妹妹心焦,姐姐特来与你说说。”
魏怜星笑语温言,声若蜜糖,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句句都蚀人心肝。
奚明月那与本能无异的笑意,终是一点一点,从眸中褪却,淡去了。
絮儿脸上血色褪尽,看着自家姑娘想说什么,又顾忌着魏怜星,嘴唇翕动,未能成声。
没人比她更清楚姑娘在刘公子身上花了多少心思,那是她几番考验,才为自己择出来的退路。只寄盼着他能将她清清白白赎出去,便是位分最低的妾,也好过在留仙阁这泥淖中挣扎。
絮儿万没料到,听到的会是这样一个消息。姑娘出阁他不止没到,竟还在江宁府买了个女子。
小丫鬟替自家姑娘不值,更多的是忧心。
奚明月倒要镇定许多,她唇角勾起一抹微凉的笑,看向魏怜星说道:“那也是他与我的缘分不够罢了,姐姐特意跑一趟,便是要与我说这个?”
魏怜星没甚诚意的拍了拍心口,哎哟一声:“瞧我这脑子,光想着不叫妹妹担心,倒忘了这事叫妹妹知道要添了伤心的。”
这自责,假模假样得厉害,便是目光也肆无忌惮落在奚明月脸上,凝神观她神色,指着从中瞧出什么伤心失望来。
然她注定是要失望了。
奚明月嗤笑一声,倒是上上下下把魏怜星打量了一个来回。
“伤心?有真心才有伤心,在寻欢客中找真心,我倒不知姐姐你还有这样的天真,如此看来,脑子倒确实是不大好。”
“我还要回明月苑准备准备,便不久陪了。”
说着一欠身,便款款离去了。
魏怜星原是来看奚明月笑话的,此时反被她打了脸,外带奉上一句脑子不好,她又岂能干休,脑子一热,便失了理智,沉声喝道:“站住!”
奚明月顿步回身,“怎么?姐姐还有见教?”
她眼中笑意不再,少了娇媚,清冷的特质就格外的突显了出来,肃冷威仪,当真便若广寒神女一般,高不可攀折了。
魏怜星最见不得的,便是奚明月这般模样,同在这风尘孽海沉浮,凭什么你就能清尘脱俗?
不过几步路,她如风摆柳般行到奚明月身侧,绕了颊边一缕散发,好整以暇道:“见教不敢,只是妹妹就不好奇今夜谁会做了你的新郎?”
知道听不到什么好话,奚明月唇角一挑,勾起一抹讥嘲:“是谁有区别?”
魏怜星眼里的笑意一下子就漾了开来,红艳的唇弯起,那是发自真心的欢愉,隐在那欢愉蜜笑中,是淬毒的寒凉。
“自然是有的。”
她凑近奚明月耳边,红唇轻启,以极轻的声音,一字一顿道:“譬如,淮南王呢。”
奚明月指尖一颤,脸上终于失了血色。
魏怜星终是称了心、如了愿,奚明月想干干净净跨出这泥潭,呵。
广寒神女,她今儿就要亲眼看看这神女是怎么被拽下天宫,折了羽翼的。
魏怜星一走,絮儿的眼圈便红了,“姑娘,怜星姑娘说的是真的吗?咱们眼下可怎么办?”
淮南王,让奚明月主仆惊的不是他这身份背后代表的权力,任是什么人物,一入这风月场便只是风流客,能近得了当家头牌身的,或位高权重,或富贵滔天,在妓子眼里都是男人。
淮南王叫人惊怕的,是他的癖好。
这位老王爷年已过古稀,男人到了这等年纪,又是年轻时就被酒色掏空了的,据闻那方面已是不大行的了,可恰是因此,这一位想出了许多变态的玩法来。
任是风尘女子出道前习得千般手段,落到这位手中,也挨不过数月摧残,人恐怕也就废了。
留仙阁上一位名花,萧玉娘,教授奚明月舞艺的师父,便是折在了这位淮南王手中。
三个月,出去时还是娇妍美人,归来时一身恶疾、骨立形销,已没了人样,就在留仙阁一处偏僻小院里,没撑过两月就撒手人寰了。
奚明月一颗心一沉再沉,向下去仿若无尽深渊,怎么也触不到底,直到前堂一声高过一声的叫价声灌入耳中,她才终于醒过了神来。
絮儿也已经逼回泪意,哪怕只是个丫鬟,她也知晓在这青楼里眼泪只是对付男人的武器,没有客人在的时候,这不过是最无用的东西。
她握住奚明月的手,努力宽慰她道:“姑娘,怜星姑娘定是见不得你好,胡说的,叫价这才开始,她怎就知今夜胜出的会是谁呢?妈妈又怜惜你,定会考虑周全的,咱们别先自己吓着了自己。”
奚明月却不那么乐观,正因魏怜星见不得她好,方才口头上没讨着便宜的时候脱口说了这事也不见慌张,这事的可信度便更高了,因魏怜星很笃定,她便是现下知道了,也无计可施,逃不脱。
那么那位此番,应该便是冲她来的。至于外边的叫价,不过是走个过场,淮南王来了,他自己不需在前厅露面,自有豪商巨贾争相讨好,替他出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