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已经启碇,将行未行之际,岸上忽然传来凄厉的惨叫声。
船上人不禁齐地望去。但见一位少女披发跣足,跌跌撞撞直奔大江而来,口里不歇声地连呼“救命”,其声惨厉如巫峡猿啼,其情状更楚楚可怜,令闻者泪落,观者心酸。
码头上的人们见状无不怦然而发恻隐之心,但一见到少女背后缓缓逼上来的十几条汉子,连忙转身垂首,心中犹栗栗危惧,唯恐那少女求到自己面前来,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那十几条汉子并不紧追,如猫戏老鼠般在后面逼近。
见到少女跌跌撞撞,如没头苍蝇般的样子,甚为快意。
一人奸笑道:“小妞,跑了十几里了,累不累呀?告诉你,就是跑到天边,也逃不出大爷们的手心,还是乖乖跟大爷们回去享福吧。”
另一人道:“哎哟,这又白又嫩的小脚都磨出血了,我们老大可要心疼死了。”
一行人一边狎笑,一边口出调笑轻薄之语,眼见少女无路可逃,神态间益发轻松。
码头上先前站立的百余人,早趁机溜之大吉。
那少女原指望码头人多,或许有一二仗义之人,出面解救自己,此刻方知天地之间虽然广博,竟无自己容身之处。
眼见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分明已至绝地。
牙根一咬,纵身向湍急的江中跳去,后面那些汉子不想她性子如是刚烈,刹那间惊得目瞪口呆,挢舌难下,有几个脑筋稍稍灵光些的,待伸手去捉,哪里还来得及。
眼见一个活色生香的小美人行将葬身鱼腹,无不跌足叹息。
蓦地里,江面上似有狂飚突起,一面云墙似的蓝影电射般飘来,将投江的少女托住。
那少女只感撞在一堆棉絮上,却又腾云驾雾般被一股巨力托回岸上。
岸上痴呆的汉子见此情状,更感匪夷所思。
但见少女回到岸上,个个喜出望外,惟恐她再跳入江心去,无暇细思此事缘由,齐地伸手来抓。
却听得“喀喇”“喀喇”的声响,十几个汉子齐声惨叫起来,只见一条人影一闪,自己弟兄个个双腕齐断。
痛叫声中,两条人影平地拔起,向已离岸二十余丈的大船飞去,耳边传来一声冷“哼”道:“无耻之徒,聊予薄惩。”
两条人影飞至岸船之间,蓦然分开,那蓝影如矢般射到船上,白影坠落江面。
岸上人这才看清:是一身着蓝衣的人将少女抛到船上,自己身形落在江面。
江面上水流湍急,汹涌如涛,却见那人在翻滚的江面上如走平地一样,几步已赶至船边,纵身拔起,堪堪落在船头。
岸上的人方知是栽在高人手中了,见了这等超凡绝俗的轻功,个个心骇若死,连腕骨的剧痛都忘了。
大船上,身着蓝衣的青年正为那少女磨伤的赤足敷药、包扎。
少女从生到死,从死到生走了一遭,此刻犹惊悸不已,玉面惨白,两眼痴迷,宛若梦中一般。
船老大过来道:“这位爷台,真是没得说。小老儿飘荡四海,也算是个江湖人来,这等神奇功夫还是头一遭看见。”
那青年将伤口包扎停当,立起身来向船老大笑了笑,俊秀英挺的面孔上旋即回复了淡漠的神情,走到舷旁,负手望着宽阔的江面,蓝绸衣在江风中瑟瑟作响。
船老大知道这位客人不喜多言,可一见到舱板上坐着的姑娘,不禁眉皱心忧。
走到那青年旁边悄
声道:“爷台,您是外乡人,大概是头一遭到湘西来吧?”
那青年又笑了笑,算是答复。
船老大长叹一声,转头看了看姑娘,悄声道:“敢情您还不知道方才那伙人的来历吧?”
那青年淡淡道:“知道,不过是排教中的小混混罢了。”
他转头看着船老大忧虑的神色,笑道:“大叔无须为我担心,我知道这一带方圆几百里都是排教的地盘。
“不过我也不是怕事的人,此事既已揽在身上,自有我一身担承,绝不教累及你们。”
船老大紫色的脸膛一红,嗫嚅道:“爷台,我们都是光棍汉子,怕的甚来。
“小老儿是为爷台担心,您既这等说,小老儿也不敢多言了。”
转身走开去,犹喃喃道:“不救忍不得,可救一个又搭上一个,所为何来。”
那少女仿佛此刻才憬悟过来,缓缓站起身来,举步维艰地走了几步,向那青年盈盈拜了下去,口称:“难女多谢公子救命大恩。”
那青年倏然转过身来,伸手去托,食中二指却如箭形夹向少女腕门,喝道:“作的好戏!只可惜没骗过我的招子。”
那少女不虞有此,况且变起仓猝,脉门要害堪堪被夹个正着,登时浑身酸软,更惊得花容失色,动弹不得。
那青年冷哼道:“我出道五年,虽从不屑与女流之辈动手,却也容不得别人暗中摆道儿。
“快说出系何人指使,所为何事,我可保你无事,否则这茫茫大江便是你的归宿。”
那少女痴呆了半晌,抬起头来,瞬间由一个楚楚可怜的落难少女,变成端贞秀雅的大家闺秀,缓缓道:“控鹤擒龙左丘明,果然法眼无讹,既已被你识破,杀剐请便。”
左丘明见她坦然相承,倒是愕然,复见她神色凛然无畏,心下不免狐疑不定。
沉吟须臾道:“你也是受人差遣,身不由己。我也懒得问你姓甚名谁,下一个码头上岸去吧。”
那少女见左丘明松手站起,复又眺望江面,对他浑然不理,不禁悲从心涌,痛哭道:“爹、娘在上,不肖女歆如已是力竭计穷了,与其留在世上受人羞辱,不如随爹娘于地下了。”举掌向头顶击去。
左丘明脑中电光一闪,食中二指的“寸金箭”已随手挥出,刹那间已将那少女的纤腕夹住,惊问道:“歆如?你遮莫是太武庄冰老英雄的千金歆如姑娘?”
冰歆如满面珠泪,恰如着雨海棠,带露玫瑰,虽在凄怆欲绝之时,盖世风姿不减。
她死意甚决,冷冷道:“是又如何?我知你是个风流浪子,登徒子之流。
“本姑娘既敢上你的贼船,早已将生死贞节抛置脑后,有什么下流手段尽管使将出来,本姑娘接着就是。”
左丘明素以风流自赏,名师高弟,甫出道便头角峥嵘,声誉鹊起,不上一年,大江南北无不晓得控鹤擒龙左丘明的大号,那是赞他一门超绝的武功。
少年名侠,人又俊雅脱俗,走马章台,偎红倚翠的风流韵事也着实不少。
平日颇以此自许,今日吃冰歆如一骂,竟破天荒的脸热起来。
不过,他并不以此为忤,一颗心倒在腔子里跳上跳下,两只能剪断寸金的手指也不禁微微有些发抖。
他颤声问道:“你当真是歆如?有何为证?可别假充字号,我风流好色不错,可整治人的手法更多,莫以为我下不了手。”
冰歆如望着那张又喜又惊却又有些狰狞
的面孔,不明细故,闭目怆然道:“冰歆如不过是劫后余生,却又被人四处追杀,无处藏身的丧家犬,除她自己,又有谁肯假冒她的字号。
“你信也罢,不信也罢,难道还要我脱光衣服来验明正身吗?”
左丘明虽是风月场中滚打出来的,听罢面色仍不禁一红,见她神态凄烈之至,心忖道:“大约不会差。”
但转思此事忒过离奇,便赔笑道:“姑娘何必说这些断头话。只是在下与姑娘素不相识,又无旧仇宿怨,姑娘何以用心良苦,演这一出苦肉计来摆在下一道?”
冰歆如秀眸微睁,道:“我冰家一门上下百余口,无端横披灭门之祸。
“我虽幸得不死,可惜我一个弱女子,自保尚且不足,遑论报仇雪恨。
“我知你虽是个色狼,武功倒是高强。
“才拼出脸面,受那些小混混的羞辱,知道你看在‘色’之一字上,必能救我。
“我若得近你身前,拼将这一身与你,好借你之手报冰家大仇,不想天机不秘,被你识破。
“这是天绝我冰家,夫复何言,如今我已讲明一切,你可不可以让我清清白白的死去?”
左丘明见她先是恶毒,后来又迹近乞求的面容,心中一恸,同时也为她计策之毒而心寒,方知仇之于人,竟至于斯。
苦笑道:“姑娘,你摆的这一道,我自认栽了。你也无需寻死觅活,更不用以身相报。”
他还待说下去,船老大匆匆赶过来道:“爷台,前面水路已被人封住,看来麻烦到头了,您意下如何应付?”
左丘明向前一望,果然宽阔的江面上被十几条船封住,两条快舟已逆水破浪而来。他忙道:“歆如姑娘,你且进舱躲一躲,千万别与那些人朝相。有我在此,没人能伤你一根毫毛,这其中曲折甚多,待我以后再对你说,相信我不会害你。”
冰歆如表情淡漠,倒也不执拗,冷冷进舱去了。
左丘明长叹一口气,欣慰之余想到自己单枪匹马,又要救孤存孤,亦不免心生惕然,眉心攒聚。
其时正值夕阳西下,江面如碎金铺就,金黄炫目。
江风徐来,畅人襟怀,正是把酒当风,赏玩景致的时辰,却充满了肃杀之气。
两条快舟已然靠近,齐出钩索搭住大船,托的跳上一位一身水靠的大汉,躬身道:“不知哪位高人莅临敝处,招待不周,多有冒犯,敝堂主持请阁下屈驾一行,到坐船上叙话赔情。”
左丘明暗忖,难怪排教成此气候,在自己家门口犹对有过节的人先礼后兵,分明是不肯轻易得罪江湖朋友的意思。
就拱手笑道:“不敢,在下左丘明,路经宝地,倘有礼数不周之处,尚望海涵。
“请上覆贵堂主,在下身有要事,不及登堂拜望,盛情心领,改日当专程谢过。”
当真是人的名,树的影,左丘明一亮字号,那大汉登即悚然,两条快舟上十二位精明强干的好手,摆明了“硬请”的架式,而今却惶然不知所着。
那大汉知事体甚巨,不敢自去,拱手施礼,跳回舟中,两条快舟顺流而下,劲矢也似向前面座船驶去。
船老大拇指一竖,赞道:“爷台,还是您道行高,连虎威堂的人都买您的账。”
左丘明摇头不语,心下却颇忐忑,实不知自己这点微名是否能镇唬住排教的虎威堂,他久闻虎威堂主过江虎雷震岳亦是一方大豪,手上着实有几套过人的功夫,并非易与之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