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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的诗姐姐

海子的诗姐姐

简介:
坐在天堂,坐在天梯上,看着这一片草原,属于哪一个国王,多少马,多少羊,多少金头箭壶,多少望不到边的金账,如此荒凉,将我的夜歌歌唱。天梯上的夜歌,天堂的夜歌,夜歌歌唱了我,弓箭放下,我画出山坡,太阳放下弓 海子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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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的诗姐姐》

    周易

    我说我要去看海子。妻子面色凝重地说,还是不要去吧。

    多少次到合肥,我从没去看过他,这次一定要去!我坚定地说。

    都快20年了,你去会引起海子家人伤心的,她说。

    对于我决意要做的事情,妻子很少反对,但这一次,在动身前往合肥之前,她先后三次极力劝阻我;她有些忧郁,又有些恐慌,好像自己的丈夫即将经历一个不测事件,或者进行一次神秘之旅,面对未知的前路……

    当年在北大,有一群学生在写诗,后来成名的有海子、骆一禾、老木,我们都是1979年入学,属于所谓的“新三届”。西川是80级的。

    在这几个人里面,我和老木接触最多。在毕业前一年,系学生会的那间办公室,即32号楼429房间,成了我们俩的栖身之所。我和老木、胡春华、李德等同学,还靠系里拨给的300元钱,在那里办出了中文系的第一份刊物《启明星》(这份非正式出版物和另一份文学刊物《未名湖》,至今仍在办着)。

    老木喜欢串宿舍,他趿拉着拖鞋,走到哪里都说诗,没完没了。他还练气功,几乎练得走火入魔。有一次,我患了重感冒,高烧刚退下,老木便来了。他约我出去喝酒,说酒能治感冒。我跟在他后面,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上秋风阵阵的海淀大街,顿时全身冰冷。我们找到一家小酒馆,里面没几个吃客。你想吃什么?老木问。我回答,榨菜。——你两天没吃饭了,得补补!——那就再要一碗面条。

    那顿饭还点了什么菜,两人喝了多少白酒,我已经记不清了,但却记住了一首诗。在返回校园的路上,老木搂着我的肩膀,背出了自己的新作:

    太阳跌碎了

    一地金黄

    大街上飘过

    一个长着金发的姑娘

    这是大学期间老木最得意的作品,它的意象我也很喜欢。我曾经向老木提意见,说这首诗总共只有20来个字,却出现了两个“金”字,应该换掉一个。老木答应了,但在下一次背诵的时候,他依然背出两个“金”字。老木后来发表的诗作不多,但他主编的上下册的《新浪潮诗选》,却影响很大,被美国哥伦比亚大学选为中文教材。

    骆一禾也和我同班,他为人文静、谦和、寡言。他总是随身携带着一个小本子,小本子就像他本人的身材那样修长,上面用女性般秀气的字工整地抄录着他的作品。那个本子我借过来好几次,每次都能在上面读到他的新作。毕业后,他和另一个同学一起被分配到《十月》杂志当编辑。有一次在北大校园见到他,他向我约稿,但那时我对自己的作品很不自信,一直没给他寄。骆一禾的诗写得不比海子差,他的诗歌评论写得更好,他是海子诗歌最早的诠释者。

    一禾去世时,几乎所有在京的同学都参加了他的追悼会。当晚几个同学聚在一起,只是猛喝酒,谁也不说话。烂醉如泥之后,几个同学相互拥抱着,大哭到天明。

    那时还没有海子,只有查海生。查海生和我都来自皖省,自然是同乡带他来玩的。那是大二的时候,我只有19岁,查海生比我还要小3岁;他生就一张圆圆脸,个子不高,一双眼睛灵慧而又敏锐。当时聊了什么,我一点儿都回忆不起来了,好像他深为选择了法律专业而后悔,他像当时的大多数文科学生一样,对中文系、对文学创作充满了艳羡之情。后来我们在教室、图书馆和食堂等地方时而碰见,说一两句话便匆匆分手,也很少谈论诗歌。大学毕业后,听说他分到了中国政法大学;然后这所大学搬到了昌平,然后海子就死了……

    1989年3月底,我的同事、诗人刘希全告诉我:你们北大的那个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了!死时身边带了4本书:《新旧约全书》、《瓦尔登湖》、《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北大的那几位诗人,海子、骆一禾和稍后一些的戈麦都死了:骆一禾是发脑溢血病死的;戈麦身坠石块,自沉于清华园内的一条小河。老木先是去了法国,前几年听说他回到老家江西萍乡,然后便不知其踪。

    他们的结局让我妻子感到惊心。她害怕诗人,害怕北大人,而命运的双刃剑偏偏让她选择了一个写诗的北大人。

    有一句关于北大人的评价:或者升得更高,或者彻底坠落;或者成就自己,或者毁掉自己。

    海子就是这样。

    一场清晨的大雨突降合肥,把我堵在一间网吧里。我收看完邮件,因为无法出门,便接着看海子。网上有无数关于海子神话的文章。

    雨止之后,老友松苗开车带我去怀宁。车驶上了大雾蒙蒙的合(肥)界(子墩)高速。路边的树木半青半黄,收割后的稻田里遍布着参差不齐的稻茬。松苗是怀宁人,自然是乡情满怀,他像点数珍珠般的点数着家乡的名人:邓石如、陈独秀、杨振宁、邓稼先——

    “还有海子!”我接过了他的话。

    “海子到底是什么人,值得你这么远跑来看他。”松苗以前对海子一无所知。

    “到那里你就知道了。”我说。

    车至桐城县境,大雾突然散去,阳光洒向道路和田野,尚未收割的稻子像隐藏的黄金,突然发散出耀眼的光芒。“天晴了,海子知道你来了!你不迷信不行!”松苗高兴地说。

    在离查湾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有两个孩子站在路边招手拦车。路边的房子就是他们的家,乌黑的屋顶,青砖的墙,门敞开着。问两个孩子去哪里,回答说去查湾外婆家。

    “查湾?那你知道海子吗?”

    “怎么不知道!我还会背他的诗呢。”高个子的女孩说着便背了起来: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他们是姐弟俩,高个子的姐姐叫叶琴,矮个子的弟弟叫叶帅。叶琴在海子的母校高河镇中学读初二。叶琴告诉我们,有好多人来看海子,尤其是到清明节的时候,经常有人在他的墓前痛哭失声。叶琴还说,海子的诗,已经入选了高中语文课本。

    查湾,这个美丽的村庄,它以贫穷的生活和诗意的山水养育了海子。查湾,让一个赤子魂牵梦系,最终他还是回归到这里。

    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

    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

    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

    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三个孩子(还有叶琴的一个同学)带着我们踩着泥泞和衰草走到村后。村后有一片小丘陵,到处乱草离离,新栽的柏树粗不盈尺;丘陵环抱着两口山塘,满塘的荷经过秋风的催逼,已然呈露出黑枯的景象。旁边的菜畦里,却生长着鲜嫩的蔬菜,有白菜和芥菜。

    海子,这个精神的漫游者,这个神性的诗人,静坐在丘陵东北角向阳的土坡上,凝视着池塘和自己的村庄。他已经十六次见证了春来春去,荷开荷败。

    那些细小的野花哪里去了?那守护野花秘密的手掌飘向了何方?

    海子墓朴素,大方,一条黄龙盘在墓碑的顶端,墓身正面有两个小龛,海子从西藏背回来的那两块玛尼石,被他父亲镶嵌在右边的佛龛里,那两块石头重约20公斤。父亲深知那是海子的深爱之物,便把它留在墓上陪伴海子。

    海子墓初修时无碑,1994年以海子年幼的侄儿、侄女的名义立了这块碑。

    按照当地的风俗,自杀是不吉利的。村民们很难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不远千里,来查湾祭奠、缅怀一个自杀的人。为此,海子的母亲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这座坟墓和这个村庄,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两口山塘之间有一道堰坝,踏过堰坝,穿过几丛青竹,便进入了村子。步行不到十分钟,便看见一所房子,匾额上书写着:海子故居。

    海子的母亲正在接电话,看见我们来了,匆匆把话说完,挂了电话上前来迎接。不一会儿,海子的父亲查振全也走了进来。海子有一个慈祥而又有见地的母亲,他曾在一首诗中表达了对母亲的深情:

    村庄里住着

    母亲和儿子

    儿子静静地长大

    母亲静静地注视

    这位母亲出身于地主家庭,读过十六年的私塾,有文化,常读书报,儿时的海子无疑受到了她潜移默化的影响。她一共生了六个孩子,两个女儿早夭。

    海子还有三个弟弟,其中一个在安庆大学开了家海子书店。

    海子的母亲说,家里原来的房子很简陋,这所房子是新盖的。——房子共3大间,宽敞,明亮,但家里东西很少。

    在这所房子里,诗人海子无所不在。正对门的条案上,摆放着海子的遗照,就是常见的那一张:披肩的长发,满脸满腮的胡须;他虽然笑得灿烂,但只要细看,就能从他的双眸中看出一丝忧伤来。右边的墙上,贴满了海子从童年到临终前的照片。

    左手的房间里,横竖放着两张展柜,里面摆满了海子诗集的各种版本,有十余种。叶琴从展柜里搬出了那本最厚的、由著名诗人西川主编的《海子诗全编》,要求我朗读。我翻到全书的第一首诗《亚洲铜》,高声朗读起来:

    亚洲铜,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

    你是惟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亚洲铜,亚洲铜

    爱怀疑和爱飞翔的是鸟,淹没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却是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

    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

    海子的父亲站在旁边,当我背到一半的时候,看见他眼里噙着泪花,但泪水始终没有流淌下来。这个一直以儿子为自豪的父亲,时间已经让他习惯了坚强和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