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宿指挥使应当不会叛国。”年轻的刑部侍郎在御前回禀。
“朕知道。”俯于龙案上的人一身玄色锦衣,此时正用笔刷勾勒一副奔马图。
“他是骄横了些,行事手段偶有出格,可他自小跟在朕身边,学的是忠君爱国,报效朝廷。在朕这里,说他叛国不如说你叛国来得更可信些。”
大雍最年轻的皇帝,此时不过二十岁,坐上帝位才三年有余,通身的帝王气度却已经让人不敢直视了。
也算是年轻有为的刑部侍郎垂着眼眸,不敢随意附和帝王的玩笑,“陛下说笑了。”
待得帝王最后一笔收尾,随侍的大太监左全德眼皮一抬,不动神色地做了个手势。两个小内侍见状连忙上前,将那副水墨勾勒的图画小心翼翼捧起。
“黎爱卿,朕这幅画如何?”
帝王手执红漆描金的夔凤纹管紫毫笔,绕到案前欣赏自己的作品。
他说话的声音平稳至极,听不出丝毫的情绪,也没有这个年纪的男子会有的轻浮和跳脱之感。
“行云流水,浓淡相得。”黎九清的头垂得更低了一些,“陛下画技之精湛,可比拟前朝大家。”
帝王轻笑一声,可他即便是笑,也让人听不出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愉悦。
“黎爱卿说话听着实在悦耳。”他将手中的笔放到岸上,“若是换个人在这,朕的笔墨怕是得不到赞赏了。他惯常喜欢花团锦簇的玩意儿,这样寡淡的画若叫他见了,肯定是看都不会看一眼的。”
这话里的“他”,除了两人方才提及的那位不作他想。
于是黎九清沉默不言。
“那些证据做得不错,看着挺像真的,可见这三年来他们下得功夫真不少。黎爱卿,这桩案子朕交给你,饵也就在你手里了,替朕把那些鱼虾河蟹全部钓出来,明白吗?”
黎九清跪地领命,“臣遵旨。”
年轻的帝王抬手让他起来,后者垂了垂眸,“只是还需禀报陛下,此局想要做得逼真,宿指挥使怕是要受些苦。”
空气似乎沉默了一瞬。
“朕知道,此番以身为饵设局是他自己所请,也是朕同意了的。事已至此,便按着原本的计划往前进行吧,但——”
“黎九清。”大雍的帝王连名带姓叫着刑部侍郎,“不管你如何行事,朕要他活着走出天牢。”
“微臣遵旨。”
刑部。
“大人,陛下这个要求……可真是为难人。”刑部的小吏苦着脸。
黎九清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椅子扶手,“下了我们刑部的天牢,还是叛国的罪名,不上刑是不可能的。加上幕后之人的插手,随时都有可能让他死在牢里。”
“所以说宿明绛啊……”他的话音拉长,“这可真是个麻烦东西。”
小吏黎丰,也是黎九清最亲近的下属和家臣,此时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
“大人您让我捋捋,现在陛下的意思是这样的,既要大人您保住宿指挥使的命,同时还得把幕后之人揪出来。”
“所以现在,既不能让人看出来陛下护着宿指挥使的意思,以免察觉宿大人下狱是设局,从而打草惊蛇。还要摆明您和他不对付,好给别人可乘之机,这样才能让那些人露出马脚……大人,我已经开始头疼了。”
黎九清不置可否,“我和他不对付这件事还需要摆明吗?宿明绛那个狗东西,满朝文武百官谁能和他对付得起来?只要陛下稍稍露出对他的不喜,他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黎丰听着自家大人说话如此不讲究,闭上嘴巴不搭话。
锦刃第一指挥使宿明绛,那可是实实在在的陛下跟前的大红人。他们大人有后台底气足,可以不将对方放在眼里,他这个小喽啰可不敢。
黎九清倒也不需要他说什么,转而问道:“诏狱近来没有什么大案要审吧?”
刑部有天牢,锦刃有诏狱。
二者素日针锋相对,看着是老死不相往来,但迫于部分案件互相牵扯,时不时也会有合作。
黎丰被这突然转换的话题弄得有些茫然,“没有。更何况宿指挥使下了刑部的天牢,锦刃一切案子都是暂停的。”
“啊,这不就巧了。”黎九清抚掌笑了笑,“诏狱办不了案子,我刑部天牢有啊,还是件私通叛国的大案。去,给锦刃传令,陛下着刑部审理宿明绛通敌一案,但刑部事杂人少,听说锦衣使个个都是刑狱高手,同为陛下效力,这档口帮帮忙不过分吧?”
“大人是要让锦刃审讯宿指挥使?锦刃都是宿指挥使一手提拔,估计不少人审讯时会手下留情。倒是能在上刑的同时保住宿指挥使一条命,日后若是陛下有怪罪,那也是锦刃担着。”黎丰咂了咂嘴,回过其中的味来,“而且让锦刃审讯宿指挥使,外面看来就是大人您故意为难,想让宿指挥使在自己的手下跟前颜面尽失。”
“如此一来,便不怕幕后之人不信。”黎九清颔首,说完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微微扬起唇,“想来宿明绛被自己提拔上来的人、用自己教过的手段用在自己身上,那表情一定很精彩。”
黎九清可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人,公报私仇这种事情对他来说毫无压力,更何况对象是宿明绛。
“此事做起来虽然麻烦,但我突然间倒有些期待了。走吧,现在一起去看看我们的指挥使大人。”
*
宿明绛做了个梦。
梦里的他被吊在刑部的天牢,昏暗的刑房里黎九清的脸被烛火闪烁得忽明忽暗,那张极薄的唇正一张一阖不知道说着什么。
黎九清看着眼前被绑在刑架上的宿敌。
这人被好事者列为京城美人榜榜首,倒是名副其实。
素日里锦衣华服的指挥使此时被扒了外衫,只着雪白的里衣,被牢牢绑在十字刑架上。
宿明绛武功好是众所周知的事,刑部的兵吏怕他挣扎伤人,用的都是最结实的绳子和最牢固的绑法。
双臂向两侧展开,从手腕到手肘,整个小臂都被刷了油脂的麻绳一圈又一圈和刑架绑在一起。只在尾端露出素白的双手,微曲的指节依然可以看得出十指的修长线条。
双腿并拢,脚踝往上的小腿被同样的手法绑住,动弹不得分毫。脖颈处也束了几条麻绳,不过为着防止挣扎时不慎窒息,此处绑得松了些,但粗糙的麻绳依然在细腻的皮肤上留下了磨损的痕迹。
冷白的肌肤配上破皮的红痕,鲜艳夺目。
往上是那张叫人又恨又怕,又忍不住心痒的面孔。
美人如精魅,勾魂又夺魄。
精致的面孔上五官分明,那双潋滟生波的瑞风眼最是瞩目,睁开时明艳摄人,又带着凛冽的杀意。此时半垂着,被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遮住,便显出几分可怜和无辜。
往下的鼻是轮廓精致的挺拔的鼻,唇瓣不薄不厚恰到好处,自带的唇色是秀春阁最新的口脂都抹不出来的殷红。过艳的色泽,让人不由想将其含在嘴里细细添咬,津液濡湿后当会更加动人。
黎九清一寸一寸打量着面前的人,眼神放肆又轻佻。
若是平日的宿明绛,此时早就拔剑架在他脖子上了。可今日这人恍若未觉似地半垂着头,对他的话和眼光都没有丝毫反应。
啧,真令人不爽。
黎九清从墙上取下牛筋制成的鞭子,毫不犹豫地甩了过去。
“啪——”
这一鞭打得宿明绛浑身一颤,雪白的里衣从左肩到下腹被抽开了口子,露出肌肤的同时撕开一道骇人的痕迹。
黎九清这一鞭丝毫没有留情,打得宿明绛一下子清醒过来。
嘶,疼!
宿明绛此时脑海混乱得很,胡乱想着:我在梦里还要被黎九清这狗东西抽鞭子,莫不是真杀人太多了遭报应?
“黎九清?”
宿明绛开口,许久没说话的嗓子有些沙哑,像被烟雾浸润过似的,低哑且性感。
“哟,指挥使大人还记得我这无能纨绔的名字,真是叫在下受宠若惊。”黎九清勾了勾唇,又是毫不留情的一鞭子抽了上去。
他说的是两人曾经发生的过节。
那时的宿明绛还只是郡王府上的一个小小护卫长,遇到当街打马而过的黎九清一行人,因一个卖花女而发生冲突。年轻人气血上涌之下,直接动起了手。
当然,宿明绛的武功之高,一个可以打十个他们这样的公子哥。
最后,一群穿着锦衣华服的公子哥们躺在地上,哀嚎声不断。宿明绛居高临下地斜睨了他们一眼,走时还留下一句嘲讽——
“一群无能纨绔的废物东西。”
……
“唔。”疼痛让宿明绛的脑海慢慢清明起来。
这似乎不是梦,梦里不该有如此真实的疼痛。
记忆逐渐清晰——通敌叛国,刑部天牢。
这是乾业三年的事,而他……分明已经死在乾业十一年了。
那是一个风雪肆虐的夜晚,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在举家团圆的除夕夜里欢声笑语不断。
他的尸体,就这样被扔在空荡无人的大街上,一点点被大雪掩埋,白茫茫一片不留任何痕迹。
……不对,他没死!
他刚刚才恳请陛下将他下狱,用他来钓出那些藏于暗处的人,此时正由刑部侍郎黎九清审讯。
他没死!
更何况哪有死人能看见自己的尸体和身后事?
可是脑海中的那一幕场景实在太真实了,真实的让他有些恐惧。
“宿指挥使,怎么不说话了?当年在长圣街上逞威风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今日会落在我这个无能纨绔手中?”
宿明绛闭着眼不说话,不是他不想开口,而是黎九清那两鞭子抽得他浑身发疼,加上记忆混乱引发的头痛,一时说不出话来。
到底此刻是梦是真?
黎九清看着神思不属的宿明绛,突然觉得有些无趣,懒得在这里耗费时间,将鞭子扔到侍卫怀中,“陛下有旨,着刑部审理锦刃指挥使宿明绛通敌叛国一案,由锦刃锦衣使辅助。”
他带着笑看向宿明绛,“宿指挥使,希望刑部的天牢能令你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