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无声,绵密地从繁茂的梧桐叶间淅沥而下。
催得那群穿着附中校服的少年们加快了步伐,三三两两簇拥着朝校门口狂奔。
而路上拥挤的车流却被这场雨拦住,纹丝不动。
七点十五分,快迟到了。
前座的女生手指有节奏地轻敲着座椅,似在催促,带了点烦躁的意味。
“裴桑榆。”后座上的男人连名带姓出声,声音带着长者的威严。
她原本姓宋,这两天挪户口才改了姓氏,现在随母姓。
还没熟悉这个名字,从前也没人这么叫她,愣了两秒钟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
回过神,裴桑榆转过头看向后排,换上一副乖巧的口吻:“外公,您说。”
“我不想管你,帮你转学来京市,是看在你妈的恳求上。毕竟她已经那样了,把你一个人扔在江州自生自灭,倒是显得我们不近人情。”
裴清泉低头翻看手上的文件,头也没抬,脸上没什么表情。
到底是生意人,三言两语就把关系撇清。
这会儿倒是完全没避讳旁边还在开车的司机,关起门来讲话很是直白。
裴桑榆也无所谓,乐得轻松:“我知道,谢谢外公。之后反正是住校,我会尽量不麻烦您。”
车内再次蔓延出尴尬的沉默。
司机小心翼翼地转动方向盘,终于缓慢挪动。
裴桑榆很轻地耸了下肩,已经快速适应这种陌生的相处方式。
又过了三分钟。
“到了,下车。”裴清泉像是比她还要赶时间,出声提醒。
裴桑榆勾着书包扣开车门,脚落地的那一瞬,听到后座补了句,“听说你以前成绩不错,转学过来就安分点,别给我丢人。”
裴桑榆轻声应:“好。”
“要是在附中惹出什么麻烦闹到我这儿,我会把你连夜打包扔回去。”对方又说。
言下之意很明显了。
不管对错,别让他抓到把柄。
“我会乖的,外公再见,路上小心。”裴桑榆弯下腰,透过前排的车窗看他,俏生生的脸颊被那抹笑染得鲜活明媚。
看着的确如她嘴里所说的,乖巧又听话。
裴清泉嗯了声,抬手示意司机离开。
车尾划过眼前的那一秒,裴桑榆从上车起一直憋着的那股安分劲儿终于松懈下来,利落转过身。
脸上的笑意刚收了一半,猛然跟前站在树下的男生撞上视线。
她的眼睛还弯着带笑,嘴角却飞快落了下去,绷得平直,大概表情看上去古怪又僵硬。
而这位插着兜看热闹的,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凭良心说,这哥长得相当出挑。
就这么会儿功夫,已经有好几个女生朝着这边频频看过来。
他站在繁茂的梧桐枝叶下,落在阴影里的五官轮廓很深。身上穿着普通款式白衬衣,校服款,和身边来来往往的男生如出一辙,却撑出了一股桀骜不羁的少年气。
就那么毫不掩饰地看她,眼底是藏不住的戏谑。
两人对视的目光过于直截了当,青稞碰烈酒,都不大好惹。
裴桑榆却轻易读懂了他的潜台词。
——你这变脸变得挺溜啊。
她彻底收了表情,因为对方太高,不得不微抬下巴,更肆无忌惮地瞪回去。
无声地反击,希望他也能看明白。
——所以,关你什么事?
身边人来人往,气氛持续静默。
校园上空响起了第一遍预备铃,尖锐催促着学生们散漫的步伐,还有十分钟开始早自习。
转学第一天,裴桑榆不想给老师留下迟到的印象。
更何况,还下着细雨,怎么看都不适合再纠缠。
“同学,看够了吗?”
裴桑榆到底没忍住,在这场对峙中先出了声,“再看我要收费了。”
周瑾川微微挑了下眉,对方的尾音带着点南方的调子,咬字有些轻软。
但那双干净的眼睛里带着锋利,跟方才的乖巧沾不了丁点儿边。
他懒得解释,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按亮屏幕,解开锁屏。
点出一张付款码,径直递到她眼前。
裴桑榆:?
“要多少,自己扫。”周瑾川勉为其难开了尊口。
裴桑榆:???
炫富是吧,您还真打算续费接着看啊?
到底气势不能输,她痛定思痛,心如刀割,决定放弃暴富的机会。
转而露出一脸关爱智障的表情:“有这个钱呢,建议你抽空去医院挂个号看看,顺便拍个CT。”
营养都吸收长成电线杆子了,小脑萎缩的单细胞生物。
然而对方放出沉默的大招。
一脸不屑接话的冷淡。
“对了,最好选工作日,好挂个权威的专家号。”裴桑榆露出职业假笑,补上最后一刀。
话说完,不看他的反应,侧身从身边过去,飞快进了校门。
一路上心里反复默念八字方针。
低调乖巧,戒骄戒躁。
反正学校人这么多,多半以后跟他也碰不上了。
北清附中的校园绿化做得到位,两边种满了郁郁葱葱的梧桐树,连成一大片,把道路头顶的光和雨都遮掩得严严实实。
她盲目地跟着人群朝里走,好在高一就在入口的那一栋,倒是不难找。
裴桑榆加快速度,身后一阵嘈杂,几个男声闲聊不断。
“听说昨儿周瑾川又创新战绩了?”
“那是九中那群逼太菜,你上你也行。”
“我怎么听着这味儿这么酸呢,大早上把白醋当牛奶喝了吧你。”
“滚滚滚,谁嫉妒他谁傻逼。”
……
一声轻挑的口哨中断了对话。
裴桑榆被吸引注意,回过头。
那群人中间的寸头冲她抬了抬下巴:“没穿校服,新来的转校生?几班的?”
“七班。”裴桑榆说。
寸头嘴上叼着袋刚开封的牛奶,上下打量了一番。
巴掌脸,秋水瞳,让人心生一股我见犹怜的保护欲,偏偏眼神里又带着疏离的傲气,显得多情又薄情。
确实是一眼惊艳的漂亮。
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人,挑了下嘴角:“兄弟,我们班的。”
年轻的男孩子总是秒懂这种关于异性的暗示,旁边几个也跟着乐出声。
裴桑榆面无表情转身朝着台阶上走。
寸头眼疾手快,抬手撑在她旁边的栏杆上拦住人:“哎,我发挥发挥团结友爱的精神,带你过去。”
既然是同班,裴桑榆很轻地点了下头:“麻烦了。”
她没隔太近,保持着一米开外距离跟在那群人后面,顺利找到班级。
班上有人在问是谁,寸头捏着手上的牛奶袋漫不经心跟别的同学解释着,表情又带了点炫耀,好像很熟似的,恨不得巡回走上半小时,才慢吞吞穿过第一行过道。
快走到末尾时,回头看她还站在门口。
“你叫什么?”吊儿郎当的口吻。
“宋…裴桑榆,桑榆非晚的那个桑榆。”
还是没习惯,差点口误。
寸头从教室后面穿过,点了点最后一排某个座位上的名牌:“昨晚自习都没听说有转学生,今儿就贴好了,动作够快的。找到了,你座位在这儿。”
“谢谢。”裴桑榆从善如流露出浅笑。
寸头撑着她的桌沿,有些不怀好意说:“裴桑榆同学,我把你带到班上,又耐心帮你找到座位,就俩字儿是不是不太诚心?”
裴桑榆歪了下头,沉思两秒:“真诚感谢?四个字。”
明眼人都看得出端倪,没什么比现场看撩妹吃瘪更值得嘲笑了。
一圈人看着热闹,笑得前仰后合。
寸头哼笑了声,直截了当说:“这样,要感谢我的话也简单,我给你几个选择啊。要么给我你家地址,要么周末陪我玩两天,或者,你当我女朋友,你选一个。”
过于直白,同学开始拉长了声音起哄。
裴桑榆觉得八字方针快压不住了。
她垂眼把书包放在座椅上,保持礼貌,轻缓出声:“抱歉,我没有家,没有时间,也不想谈恋爱。”
拒绝得干脆,周遭看戏的起哄声更大。
寸头下不来台,脸上露出挂不住面儿的尴尬。
他铁色铁青,把手上剩的小半袋牛奶袋往她桌上重重一扔,泄气发火。
软塌的包装裹不住四溢的液体,四面八方的顺着桌面散开,几滴飞溅着落在她的书包上,瞬间一片狼藉。
方才还此起彼伏的说话声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空气凝滞,静若落针。
裴桑榆抬眼看他,平静的眼睛里压着火。
寸头顶着目光,拉开旁边过道的凳子坐下,脚懒散踩着椅凳边缘上,压着嗓子,阴阳怪气学她说话。
“抱歉,我没吃早饭,没有力气,手有点滑。”
完全没有要处理残局的打算。
霎时,现场气氛瞬间降到冰点。
裴桑榆盯着那滩狼藉,突然没头没尾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寸头啊了声,刚那股气儿过了,莫名心虚。
指尖往桌面右上角的名牌上一敲,随口抓了个名字糊弄她:“周瑾川。”
裴桑榆嗯了声,侧身拿过隔壁桌面那一摞书最顶上那本写着“周瑾川”的笔记本。
字很好看,潇洒有力,但人不太行,她在心里评价。
“同学,那不是…..”旁边的人话音还没落,裴桑榆已经利落翻开到中间空白页,直接往桌上一扣,捏着书脊,快速擦拭干净散了一桌的牛奶。
桌面是干净了,笔记本脏得一塌糊涂。
看热闹的同学齐刷刷倒吸了一口凉气。
看着好温柔一女生,性子这么辣的吗。
寸头好几秒钟才憋出句脏话。
“挺恶心的,估计你也不想要了,下午还你本新的。”裴桑榆仍然保持着轻软的声调,得体礼貌,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