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尔·瓦雷里[1]《人与贝壳》
* * *
[1]保尔·瓦雷里(Paul Valery,1871-1945),法国象征派诗人。
1
到达鞠子(Mariko)别墅入口的时候,我已经被淋成了落汤鸡。车里没备雨伞,我只得抱着波士顿包,冒雨从停车场跑到正门。没想到才这点距离,从头到脚都湿透了。虽说也可以先把车子横着停在入口,进门后等到雨势变小的时候再把车子开回停车场。但这么做会堵住后面来车的路,给人添麻烦。我平常都会在后备厢里放上两把伞,但是上周末下雨的时候把伞借给了同车的友人,来的路上也粗心大意,把这茬儿给忘了。
鞠子别墅的一楼木地板实际上建筑高度已经算是二层了,好像是为了给地下室也装上采光的窗户才建得这么高。因此,进入正门前需要登上几级水泥台阶。采光窗如今被拉起的厚厚的窗帘遮着。
从停车场到正门没有遮蔽物。就算给停车场装设了顶棚又有什么用——这大概是设计上的不完善吧。不对,也有可能车库的顶棚单纯是为了给停驻的高级车挡风遮雪,而非为了驾驶员考虑的。原来如此,有钱人的想法果然跟一般人不同呀——我一边暗自念叨着,一边登上屋外的水泥台阶。进入正门后,发现阿英(Hide)已站在门口等着我,一只手里还拿着一块偌大的毛巾。
“哟。”
雨滴顺着刘海啪嗒啪嗒地滴下,我向阿英伸出了右手。
“哎呀,淋得可真够惨哪。”
阿英脸带笑意,说着便将毛巾递了过来。真不愧是“体谅人的阿英”,我心怀感激。
“啊,真是够呛。”
“快,别感冒了。”
看样子,阿英是透过窗户看到了我来时的狼狈样,才出来迎接我的。我接过递来的毛巾,迅速地擦起脸和头发。
“总之没有大碍就好。我之前还怕你来不了呢。”
“确实。来的途中好几次车子抛锚,可急死我了。”我将手中抱着的小波士顿包放在玄关的三合土上,回答道。
“这雨也太大了。”
“小路都淹成河了,我可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势。”
我用胳肢窝夹着毛巾,弯下腰打开了波士顿包。好在包是防水的质地,里面基本上没怎么淋湿。
“稍等我一下,我想先换身衣服。”
“啊,就在这里换吗?”
“不然这样上去,会把走廊弄得湿答答的,总感觉有些对不起鞠子。”
“啊,确实。”
我先脱下湿透的敞角领衬衣,站在原地把上半身仔细地擦拭干净,然后换上从包里拿出的新衬衫。接着脱下皮鞋,换上新的袜子。在这种地方单脚站着换袜子,还是需要一点点平衡感的。最后,我从包里取出装换洗衣服用的塑料袋,把脱下的衬衫和袜子都放了进去。
说句实话,现在我最想换下的其实是从刚才就又冷又湿、贴着我下半身的裤子。遗憾的是办不到,理由非常简单:我只带了替换的上衣,没带替换的裤子。我可不想换上那条睡裤一样的灰色运动裤,更不愿意穿成那样出现在大家面前。所以在身上的仿旧牛仔裤晾干之前,我就必须这样难受着——归根结底,这还是没有带替换裤子过来的自己不对,因此也无可奈何。如此思考着,我将浴巾翻了个面,用尚未沾湿的部分擦了擦波士顿包表面的水珠。
“现在就剩丸茂(Marumo)了。其他成员都已经到了哦。”
看着我换好了衣服,阿英先转身缓缓向里走去。
“就只剩丸茂了?”
一手拿着包,一手抱着浴巾的我紧跟着阿英的脚步离开了门口,带着些许意外问道。我本以为,像这种恶劣的天气,今年肯定会有一两个人缺席。
“这种天气,竟然除了丸茂大家都到了!”
“虽然是每年的惯例,但大家确实很团结啊。”阿英笑着说道。
“这种天气里,大家过来的时候都没出什么问题吗?”
“最先到的是沙耶加(Sayaka),她好像昨天夜里就到了。”
“啊,昨天夜里就来了?”我不假思索地说道。
完全没听说过——
“好像是恳求过鞠子商量什么事情,所以早大家一天到了。”
“是吗……”
我虽然故作平静,仿佛毫不在意,可是说不定早就被直觉敏锐的阿英瞧出了内心的震惊。虽说想什么时候来是沙耶加的自由,但究竟商量些什么事情?话说回来,沙耶加跟鞠子是可以“诚恳商量”的亲密朋友关系吗?
“然后是文太(Bunta),他开着爱车一路飞奔,趁着雨势还没大的时候到的,好像也没淋着什么雨。”
“是啊,那家伙是不管什么时候、什么状况,都会来的吧。”
文太这个摩托车迷,几乎每年都是一个人骑着摩托车来参加聚会,结束后也是一个人离开。而且似乎还很有原则,从没见过他的摩托车后座载有其他人。估计就连骑摩托用的头盔,他也只准备了自己用的。
“其他人呢?”
“剩下的人都是乘电车来的,不然还能怎么办啊。”
“从车站怎么过来呀?”我问道。
我们这些人里,不知为何,有车子的寥寥无几,因此直到去年,大家都习惯分乘我和丸茂的车过来。然而今年我和丸茂都因为工作的缘故时间上拿不准,甚至有可能不参加(虽然我对丸茂所说的“重要的事情”是否真的是工作尚且存疑),于是让大家自行前往。
最后,我这边总算是紧赶慢赶把工作完成,至少在太阳尚未落山前(这当然是比喻,现如今倾盆大雨,太阳肯定是瞧不见的)赶到了别墅……“当然是打车过来的呀。驾照和车都没有,没办法喽。”
“打车费相当贵吧?”
这幢宅邸,就算是从最近的车站过来,也有相当的距离。
“算是吧。五千多块[1]。”
“这么贵啊。”我大吃一惊,“实在是对不住。”
“这是什么话,我们这些人才是,这才深切地体会到你和丸茂平时的照顾。更何况,虽说是五千块,但我们是平摊的,算起来每个人也才一千多一点。”
阿英又苦笑着补充道:“话说回来,那位出租车司机呀,来的时候一直嘀嘀咕咕说回不去了,害我以为会被撂在半路,一路上一直捏着一把汗呢。”
“咦?你说的是上车之后吗?”
“可不是嘛。”
“怎么会有出租车把乘客扔在半路这种事呢……”
“现在是没有。不过泡沫经济那阵子也是发生过这种事情的。‘差不多该回营业所了,请客人从这里下车,去打前面的车子吧’这种。毕竟那是六本木[2]的人手里都挥舞着万元大钞打车的时代呀。那个时代的出租车,给人感觉像是‘让你上车你才能上’一样。”
“这算哪门子事啊。”我很震惊,如此回答道。
真是很难相信,而若要问是否羡慕的话,我当然会选择否。我甚至因为青春时代没有在那样的日子里度过而由衷地感到庆幸。要是年轻的时候体验过那种生活,金钱观念必定是要扭曲的——“没被半途扔下来倒是好。不过我还是有些担心那位司机师傅能不能平安回去呢。”
“至少我来的路上没看见对面车道上有事故或者车辆抛锚什么的。”
“那我就放心了。”
阿英仿佛松了口气。也不知是谁起的“体谅人的”这个绰号,被我们这么称呼着的阿英,有时候体谅和担心别人的程度过分到了跟老好人无异。这样的阿英一定是真心担心那位司机先生的安危吧。
“啊,这个,谢啦。”
刚好经过布草房,我就顺便把手上的毛巾递还给了阿英。在我们这群人中最为年长的阿英讨厌我们用敬语,因此我一直尽可能地使用“朋友间的口吻”来交流。阿英接过毛巾,直接扔进了布草房里的大洗衣机中。
“话说,房间还是按照往年那样分配的吗?”
“是啊,你这家伙的房间跟往年一样,是一楼东边最里面的那间。这样行吗?”
“当然,没问题。”
正合我意。我点了点头。
布草房的隔壁是像等候室一样的空间,摆放着长凳之类的家具。但厚重的中央楼梯也在这里,延伸至二楼。敦实的琥珀色扶手上雕着华丽的花纹,楼梯宽度接近四米,其豪华气派的程度,甚至可以当作刚组建完成的内阁大臣面向媒体拍摄纪念照的背景。
这个楼梯恐怕是模仿约西亚·肯德尔[3]为现在是国家重要文化财产的台东区旧岩崎府邸设计的楼梯所建造的吧。两处楼梯几乎相同(当然,这里的是仿作),君临于三菱财阀顶端的岩崎家族的代代当家,会让请求会面的客人等候在楼梯所在的屋里,自己从楼梯上方悠然自得地登场。这样的高低结构差,使得客人在商量要事或进行重大交涉前,难免就已经无意识地陷入心理上的劣势。
“怎么样,是回房还是先去休息室打个招呼?”
阿英在楼梯前停住,目光瞟向我。
这幢宅邸是大门正朝南,左右屋脊向东西方向延伸的四层小楼。一楼从刚刚进来的入口开始,依次是餐厅、厨房、食材库、客房、浴室和布草房等,二楼除了客房之外,便是面向大门看位于宅邸左侧,也就是西边最里面的房间,也是大伙儿此时聚集的大休息室。如果直接回房间的话,只需沿着走廊前行;如果要去休息室露面的话,就要登上眼前这十分厚重的中央楼梯了。
连接这栋建筑一楼和二楼的,只有中央楼梯这一处。二楼再往上的话可以走别的路线,这是后话。
“那好,先去休息室吧。”
我做好决定,便用胳肢窝夹着行李,飞奔上了中央楼梯。说是行李,其实就只有一个波士顿包,而我一心只想尽快见到沙耶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