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宝安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晚江正在KTV的盥洗间里吐得肝肠寸断。
她匆匆漱了口,支着站不稳的身子接起电话:“喂……那什么,申请消夜宅急送延迟,我这边一时半会儿恐怕还散不了。”
杜宝安呵呵两声:“申请驳回。冰箱里空得只剩下俩蒜头你让我啃桌角呢?”
“现在也还不晚啊!”晚江抬起腕表,“你要是实在饿得慌,不如去成记买碗牛……”
“嘟--”
在确定这是被挂线了的声音后,晚江脑袋里瞬间溜过一串无语凝噎+恼羞成怒的省略号。
杜宝安……
我要下毒我要下毒我要下毒毒死你这个令人发指的浑蛋……
胃里又一阵难受袭来,她爬回盥洗间继续干呕。
晚江酒量一般,除了工作上的应付,平时也不常沾,今天这样生猛地灌实在招架不住。公司完成了一个与国外某大牌合作的Case,老板麦祁拉了大伙儿庆功,晚餐没吃尽兴,索性又拖大家到KTV来。因晚江在这次企划中功不可没,伸到面前来的酒杯自然也就多。麦祁深知她那点儿浅薄的酒量,在一旁兄长般地挡酒,愣是没挡住大家打了鸡血似的兴致。
KTV里闹哄哄的,空气闷躁,本就昏昏沉沉的晚江越发难受。不知道是谁提议要玩“真心话大冒险”,她稀里糊涂就被拉去凑了数,等到晚江反应过来,啤酒瓶口已经对准她停稳当了。
大学时代的聚会,晚江和杜宝安一群人也经常玩这个游戏。杜宝安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眼见鸡犬不宁才够过瘾的主儿,次次都选大冒险,整起人来也是六亲不认。而晚江每次都选真心话,鉴于无恶不作的杜宝安她着实是伤不起,所以选真心话准是没错的。
于是几轮下来晚江都保守地选择了真心话。
于是啤酒瓶又一次指向了她。
于是大伙儿不干了。
人事部一男同事拍着大腿表示不满:“晚江你可不能这样啊,你就这么提防着咱们呢,太伤人心了!”
话说到这份上,况且才多大点儿事,和着这醉意正浓恍恍惚惚,晚江琢磨着哪儿来那么多矫情,一痛快便说就来大冒险。
整人细胞天生低杜宝安好几个档次的男同事,考虑半晌也只是抛出个俗套的题目--给手机通讯录里倒数第三十三个人打电话说怀了对方的骨肉。众人唏嘘不已,纷纷对该同事智商上的无能表达了直接鄙视。
晚江掏出手机翻开通讯录,拉到最末尾,一、二、三、四……二十九、三十、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地数上去。
三十三--苏闻。
拇指按在键上挪不开,晚江不由得愣住。
长年累月,她几乎不整理通讯录,都快不记得还存着他的号码。而倒数三十二是母亲大学里的老教授,三十四则是前阵子合作过的客户,呵呵,真是绝境。
她多希望是自己看花了眼,单单盯着屏幕上的名字,迷蒙酒意更加上头。众人均是奇怪她的一言不发,有人连连喊了几声“晚江”,她才终于抬起头来,原本红彤彤的脸这时却煞白:“嗯?大冒险,对,大冒险。”
喊她的人是副总田恬,意会到她的迟疑,就说:“晚江,不方便的话,喝杯酒就算罚过了。”又转向那位开罚单的人事部手下,“是吧?”
谁知碰上个如此没眼力见儿的伙计,玩心一起竟连连摇头说那可不成。
耳朵里仿佛有蜂鸣,嗡嗡作响。有人在K歌,声线沙哑,晚江此刻听力混沌,良久才听明白是在唱:“不想让自己/活在过去的遗憾/问宇宙/他还爱我吗/这问题/早就有答案……”
这时身边一个急性子的同事抽过她手机就拨了出去,晚江根本没有缓过神来,只是下意识地一动也不敢动。接通,是不能再单调的提示音,她心底苦笑,这一切混乱的发生,无奈又滑稽。
“嘟--嘟--嘟--”
漫长的等待接听,仿佛连接起这些年平缓的时光。她曾以为,王子和公主故事的结尾,是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后来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一篇文章,上面写道:其实童话故事的结尾,也可以是王子和公主,各自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还是王子,还是公主,还是幸福。
只是各自幸福。
她顿觉幡然醒悟。王子和公主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在俗世红尘里挣扎不堪的他们。
你我安好,便不如不见,不必打扰。对方仍未接听,晚江按下挂断,她低下头深呼吸,感到有温暖的力量正在回流,然后歉意一笑:“我觉得渴,想着还是罚酒得了,大家不会怪我吧?”
到这份上,在座各位多多少少都意识到了什么,那人事部男同事微微尴尬:“嗐!什么怪不怪的,早知道你渴得慌,刚才我的那些罚酒你都讨了去多好!”
晚江抿抿嘴,端起满满一杯酒,田恬“慢慢喝”的话还剩在喉咙里,她却头一仰就干了。从来没有试过喝得这样急,呛得惊天动地,接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然后报应就来了。
盥洗间。
晚江就着水洗了把脸,闭着眼睛琢磨,啧,人前装豪放这种丢人现眼的招儿,往后还是不要再尝试了。偏巧此时电话又响,她睁不开眼,俩手还沾着水。八成是杜宝安那货,想到刚才被恶意挂断就来气,本来大冒险一事就够她心烦意乱的了,碰见个这样的损友更觉悲从中来。湿漉漉的手掏出手机,晚江劈头盖脸吼过去:“又干什么啊你这浑蛋?”
那端鸦雀无声。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整个盥洗间萦绕着:你这浑蛋……这浑蛋……浑蛋……蛋……
糟糕,不祥的预感,骂错人这种事需要死一万次吗?晚江睁开眼睛,水渍渗进眼眶,有一点点儿疼。她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是“苏闻”这个名字。
诧异、惊喜、惶恐、紧张……最后被一层又一层的心酸苦楚覆盖,难受得她整颗心一瞬间蜷起来。心里明明好不容易才平静了的波澜,如此这般是要人情何以堪。一段时间内,无数情绪劈头上涌,比想象中要难以控制,这怎么能够。
纵然万般开不了口,终究也不过是一句简单寒暄。
“苏闻,我是晚江。”
念到他名字的时候,她喉头发紧,觉得有必要为刚才的误会做个解释:“我以为是杜宝安呢,有些失态,不好意思啊。”
无奈对方依旧不吱一声,晚江有些窘,轻松揶揄的口气听来都不像自己了:“喂,我说你也不用不说话吧,咱们……好歹这么多年没联系了呢……”
而这回,她终于听见了那端轻微的鼻息声,随之是一把中低音式的男音,声音里浸着五分清明五分沉厚:“您好,请问您刚才是否打过我的电话?”
不对,这声音不对。
她呼吸一窒,试探地问:“是苏闻吗?”
“对不起,我想您打错了。”
这怎么形容呢。
就好像你在人群里看到一个多年未谋面的、年少时深爱过的人。你不顾一切追了几条马路闯过几个红灯,你心里想着,是他,是他。你终于拍到他的肩膀,你喘着粗气心律不稳,你笑着等待对方转身,却发现你认错了人。
如果你懂,就能明白晚江此时此刻的心情。
大学毕业留在B市工作,她不曾换过通讯号码。可是她是真傻,岁月、青春、回忆、爱恨,都是那般易逝,更何况区区十一位的数字。不是苏闻,不是他。也许很多年前就不是他,也许不久之前才不是他,总之,不是他了。
她发觉今晚真是狼狈极了,这么大起大落的确够刺激够折腾,边摇头边对着电话笑出来:“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搞错了,打扰了。”
“不会。”
“谢谢。”她吸吸鼻子,“那,再见。”
“再见。”
回到包间的时候,“真心话大冒险”已经散了,几位喝多了的伙计歪在角落里不能动弹。田恬拉晚江坐到自己边上:“怎么样,舒服些了吗?要不要先回家?”
她瞧晚江点头,就冲一旁的麦祁说:“你喝了酒不能开车,叫辆车送晚江回家吧。”
在麦田广告这些年,麦祁、田恬这对夫妻同晚江在工作上是默契十足的上司下属,私底下则是亲人般的友谊。麦祁应允,作势就要站起来,晚江忙拉住他:“得了得了大哥,不用这么费劲,我自己能行,你这个老板还是坐着镇场子吧。”
“我怎么觉得你不行?”
“我行,超级行的。如果觉得过意不去,那好办,要是我明天不小心迟到,你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行个方便,就算弥补过了。”
麦祁一脸黑线地转过来:“想你是清醒了,说这么一大段话也不哆嗦,还能未卜先知地给自己要个免死金牌……”
晚江呵呵笑,麦祁伸手拍她脑袋:“到家给我们打个电话。”
田恬看着她走出去,只觉得那背影单薄,门一合就看不见了。麦祁搂了搂妻子,见她一脸担忧,便说:“要不我还是送送她?”
“算了算了,她那性子咱俩都了解。今天晚上不大对劲,她大概想一个人静一静。”
到家已接近午夜十二点,晚江拎着消夜,利箭一般冲进家门倒在沙发上挺尸。她与杜宝安合住,有门禁,晚江不敢轻易犯规,否则隔天准能接到来自家乡的慰问。
杜宝安擦着头发走过来,抬脚踢了踢沙发上装死的人:“我擦……尊敬的陆小姐,请问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一杯上脸、两杯微醉、三杯就倒的陆小姐吗?你这是开挂了吧,这味儿大得,能熏死一个连。你家陆老师和唐老师见你这副模样是该欣慰还是该心酸啊……”
晚江受不了她吐槽,指指桌上放着的消夜:“姐们儿,趁热……”
买的鲜虾云吞面,一个个云吞裹着虾肉白白嫩嫩,撒了一小把葱花,看着就小清新得紧。热汤又鲜,尝起来真真儿是要了亲命。杜宝安出了趟小差,回到家累得只差没散架。冰箱里空空如也,厨娘又不在家,在饿死和累死之间,她毅然选择了前者。这会儿吃到这般美味,果断没风骨地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