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开潮第一次见到舒君,是隆盛十二年的二月二。那一天他受官民之请,从家中别院里出来去到县城里赴宴。
年前薛开潮从东都洛京回长安朝拜二帝,年后就出来到了别院,闭门谢客,对外说是休养。住了没有两个月,各地都逐渐有人过来问安。到了惊蛰前后,春雷一响,蛇虫鼠蚁都出窝了,薛开潮收到京城里的消息,只好出来露个面,好让各方打探的眼睛都看个清楚,他还活着,一如往常。
青麟君就是一盏长夜里高挂的明灯,谁想要浑水摸鱼,都得先把他掐灭了,只要他活着,就镇得住无数魑魅魍魉。
正因如此,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出行这日,别院终于热闹起来。人声一层一层从外头传进薛开潮起居的湖上高台。薛开潮尚未起身,灵体兼坐骑青麒麟已经变成小小一只,扯着他的衣襟催他起来盥洗穿衣。它变小之后并不起眼,看上去就好似普通小狮子一样天真无邪,只有头上肉乎乎的独角和高高翘起的龙尾才显出它其实是只麒麟。
薛开潮今日出行只是赴宴,青阳县又是自己家的封邑,地方上的官民自然算自己人。他本来不想摆什么排场,不骑标志性的青麒麟,自然也不带它去。奈何它不愿意,缠得无法,除了薛开潮又没有人能把神兽当做普通青狮子看待,于是只好带着他上车。
青麟君的车驾从别院出发,到了青阳县几十里处就有香烟升起,都是士绅自发陈设香案,祷告诵经。有那大胆的上前奉献,却只有香花,没有更多。
青阳县附近有温泉,比别的地方春季来得更早,这时候也有不少花树萌发新蕾,可以折枝插瓶观赏。富户巨室若有暖房,能培育出的花朵就更多,此时一见有人带头就不断有用丝绳捆扎成束的花被扔上来,窗户被敲得噼啪作响。还有一大团粉白轻盈的莲花被一个准头出奇好的女郎正抛上薛开潮的马车上,正落在车帘之前。
人群哄笑,女郎拿起手里的幂篱遮脸,却看见一只手从锦帘里探出来,洁白如同象牙,将那一朵莲花收进去了。
车里薛开潮将莲花放在青麒麟头上比了比,发现这朵花比它现在的头更大,心想这也是不容易。这个季节能养出莲花,一定不止是富户,还得和修行之人有点关系。
那掷莲花给他的女郎且羞且笑,一时被众人瞩目。路上因此事闹哄哄的,车里的薛开潮已经放下这朵花,不放在心上了。
薛开潮其人大概就像一朵姿容冷艳的莲花,生得太好,平白就给人看出几分温柔。其实人事纷纷于他而言就像是莲花上的露水,最后是轻轻滑落也好,在太阳底下蒸干也好,都与他无干。
这个无情无欲的名声远播,因此就连薛开潮自己也没有想到,此次宴会居然办得热闹。
一方面因为是以士绅名义办的,与地方官府无涉,奢侈一些倒也无妨,只说是民众虔诚供奉之心十分踊跃。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二月二在青阳是个节庆,春意萌发,所以要咬春。民俗如此,热闹也是当然的。
宴上菜色都干净可口,多数都是时令菜蔬和本地所产的鸡羊鱼肉。还有当地泉水酿的酒和新鲜橄榄,橘子,薛开潮面前的桌案上还有个瓶里供着竹叶和几支冬青果,十分雅致。虽然官绅都再三自谦简薄,但其实处处用心。
薛开潮给窝在怀里的青麒麟喂了几杯酒,往空地上搭起的台上看。
自从入席以来,丝竹歌吹之声不绝,起先还有几分含而不露的风雅,后来上来的就成了风流。年轻的俊秀男女都有,轮番上来。除了歌舞,竟还有鬼戏。
鬼戏原本与傩戏同源,是禳灾避邪所用,祭祀上也经常跳。但鬼戏后来多了唱词,身段,就成了讲故事的,逐渐受到欢迎,流行于民间。一二百年后,渐渐发扬光大,由下而上,现在宫里也会演出。
这些戏一般讲的是生死循环,果报天道,除了演出人世故事,还有轮回和成仙,很大一部分都是地狱景象,服装用色大胆鲜明,动作安排也惊心动魄,所以才得名鬼戏。出演鬼戏的都是男子,没有女流。其中扮演女郎的是姿容姣好的少年男子,宠爱这些鬼戏伎人的达官显贵也不少。
叫人来唱这种戏,以声色娱人眼目,目的一望即知。
青麟君还没被人以美色这样直白的招待过,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总之没有接了的道理,于是他也就静静坐着。
他来是为了告诉明里暗里窥伺关怀的眼线自己并没有出什么状况,横生枝节没有必要,反而容易被猜测别有内情,拂袖而去也只是掩饰。
大约是看出他对美色没有兴趣,原先对他讲解台上是谁,又有什么长处的人也就歇了,专心看戏。
片刻后薛开潮从席上出来,带着青麒麟散一散酒意。
其实他没有醉,倒是青麒麟醉得厉害,被放在地上歪歪扭扭的胡乱走,脚下噗噗冒出几团淡青色的云气,但最多离地两寸,飞不起来。它晕晕乎乎的绕了几圈,又靠着薛开潮的腿倒下来。
他只好无奈的将青麒麟抱起。
薛开潮的尊号从这只青麒麟而来,于是对它难免格外宽容宠爱,甚至偶尔也开个玩笑。给它喂酒是猜测它是自己的灵力凝结,本质是虚无,不该会喝醉,要是早知道醉成这样就不会给他喝了。
院子这个角落人少,薛开潮从树上摘了一片最阔大的叶子,卷成筒状放在青麒麟嘴边撬开牙关,默念咒语,变出清泉喂了进去。他用这点小法术简单得很,声音都没有。青麒麟喝了水眼帘半阖,他干脆就在此处转一转,免得进去浊气一重,青麒麟闹起来。
这角落寂静,不远处还有一丛芭蕉,蕉叶才刚长出来,还只是紧紧的卷着,低矮鲜嫩翠色欲滴,倒也值得一赏。游廊的柱子是红漆,和廊下树木相映,薛开潮就上去坐下,就听到有人从园门口边说话边进来了。
外头的人看不见他,他却将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说的是今天席上献艺的一个人,是个“漂亮的小家伙”。品评戏子也就罢了,语气却十分令人不快,内容更不堪入耳。大概是看薛开潮今日对面前的男女都没有兴趣,请来的又都是外头有名的歌舞伎人,所以趁着这个机会满足私欲。
薛开潮并非真正不食人间烟火,对这种事倒也不吃惊,更不意外。然而这两人说得实在恶心,真是令人反感。
他在这里不好出去,听了一耳朵,却听出一点不对劲的。
鬼戏伎人身手好只是普通,但能编排出只有自己能演出的武戏这就有些意思了。再一说眼神似乎出奇的好,身边还有些怪异的事,薛开潮就察觉了不对劲。
他现在住在别院,身边除了几个侍女,连一个神官也没有带,护卫都只是普通人,对修士来说别院就是无人之境,唯一能够震慑他们不敢冒犯的就是薛开潮本人。
薛开潮自己也没有想到会停留这么久,总得打算一番,多一个人也不多。
那两人说完话终于走了,薛开潮也回到席上。
正好台上演的是一出新的鬼戏,叫做《琉璃天》,讲的是一个少年人上穷碧落下黄泉寻觅真知的故事。这少年一开始就魂魄离体而去,状若琉璃四处漂游,上至仙宫与仙人神女往来,下到地狱看尽人死之后种种遭遇,最后终于还魂,入山修行踪迹渺然。
薛开潮倾身问道:“哪一个是舒君?”
其实他心中早有猜测,只是还得确认一番。见他忽然问起这个,被问的人倒是一愣,连忙指着台上:“穿红衣的那个是他。”
鬼戏伎人装扮的虽然鲜艳,但妆容却不厚重,看得出五官。台上少年果然是主角,正穿着一身彩穗红衣在十几个人之中翻转腾挪,几乎像是飞起来了一样。演这种戏台上必定有机关,看似身轻如燕,其实都有绳子辅助,然而这个舒君确实不同寻常,动作迅速,身形轻盈,好似上来拦截自己的众人只摸到衣角他就已经飞走。
什么时候区区一个唱戏的伎人也有这么好的身手了?
其实他也有失手的时候,然而每一次身子微微一晃,像是要掉下来的时候他都能够及时稳住身形,秤砣一样压在台子正中。
普通人是看不到,然而薛开潮很快注意到他身上一团浅浅的青色的气包裹着整个人。
青麟君轻叹一声。
真是暴殄天物,这么好的天赋原本前途无量,现在却用来唱戏。薛开潮本来或许不会带他走,然而想到自己空荡荡的别院,京城越来越复杂的形势,还有方才在院子里听到的对话,到底不能坐视这个少年人被带走虐待折磨,最后堕入泥潭。
算了,就走下云端又如何?
他的名声其实也不是清心寡欲,而是疏冷不近人情,就带走他,也不会有太大波澜。
这出戏唱完,薛开潮就往台上看去,人人都晓得他在看谁,却没料到高高在上青麟君开口只有两个字:“下来。”
一时间场中寂静无声,都好像冻住了一样。
台上的丝竹声也停了,舒君站在台上,虽然在班中众人之间,但却好像被推出来万众瞩目一样,如芒在背。
他知道自己今日恐怕就难以自保,也想过或许搭上青麟君就能脱身得救,但却没想过白日做梦也能成真,当下一步步挪到青麟君面前,甚至不敢与薛开潮对视,恭恭敬敬俯拜在下。
是逃出生天的战栗,也是对眼前展露的命运的深渊巨口的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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