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还是亵渎了神明。
封后大典的前一夜,当初那个对我不屑一顾的沈小王爷,终是伏跪在芙宫外,清冷的眸子沾上了不该有的胭色。
他说,臣悔了。
第一次遇见沈宵时,我正蜷缩在一个玄铁打造的囚笼里,与尸首血腥为伴。
青衫男子撑着伞,踏着一地素雪而来,用骨质纤薄的手挑起我的下巴。
「笑一个,试一试。」
我心里盘算着如何把这只过分苍白的手骨折断,剥掉这层皮囊,用人骨为师父做一把新伞。
下一刻,他却卸掉了我的下巴,漆黑的眸子映着如画的风雪,落拓极了。
「你师父死了,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新主子。」
沈宵杀了我的师父,又用了三年的时间,将我从一个弑杀饮血的怪物调教成一个贤淑美人。
终于有一天,他为我绾发时,细细端详着铜镜里那张脸,说我像极了她——当今陛下虞子束的白月光。
小陛下的白月光名唤唐宛,已不在人世。她喜欢牡丹,我便不能喜欢樱花,她擅抚琴,我便要精于此道。
这三年里,我不是没有反抗过。
我曾把沈宵为我寻来的上好古琴砸了个稀烂,说我凭什么要去学一个死人的喜好。
不听话的下场,便是被沈宵关在王府的密室里,饿了整整三日。
三日后,他捧着银质的手炉,倚着密室门,薄笑问我:「可愿继续学吗?」
仆从抬来红木小几,以珍馐美馔相诱。
论磨折人心,我远不是沈宵的对手。
腊月初六,借左丞相之手,我入宫了。
整整一月有余,我都没能见到那位陛下,只与七八个一同进宫的女子,被封了宝林,在同一处学规矩。
沈宵吩咐过,让我进宫后务必谨小慎微,不可与人交恶。
可惜,我很快便闯了祸。
——得罪的还是小陛下虞子束最为宠爱的陈贵妃。
陈贵妃要召见我们这些新入宫女子,我们在贵妃的鄠花殿外里等了整整两个时辰,却只等来贵妃身边叫春禾的宫女,她遣散了其他几人,却独留下了我。
我低眉顺目站在鄠花殿外,看着远方天倪处残阳滚了几滚,又很快跳进暖黄一线里。
沈宵即便是罚,也没有这般磨人的心思,我的重心从左脚换到了右脚。
这时候,一道灰影自廊柱后探头探脑瞧我。
我诧异看向那漆金的廊柱,那人被我发现,反倒没了顾忌冲过来,准确无误扯住我衣袖下的手。
瘆人的语调在我耳边响起:「宝林,这深宫寂寞,陛下难免厚此薄彼,不如让奴才好好疼疼您。」
这三年来,我手上没沾过血,起了杀意时,脑子有点钝疼。
杀了之后,该把死人藏在哪里?
不过片刻的失神,殿门内便传来姗姗来迟的陈贵妃尖利的嗓音:「放肆,光天化日,在本宫的眼皮子底下你们竟做出这等苟且之事。」
一个云鬓香腮、行止颇为妩媚的美人,被宫女春禾搀扶着走了出来。
女子胸脯剧烈起伏,情绪显然很激动。
我很想告诉她,天已经黑了,「光天化日」这个词用得不大聪明。
但她指着我,一脸不可置信的夸张模样,大概是听不进去的。
身旁太监打扮的人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拼命叩头辩解。
「贵妃娘娘,奴才奉旨办事,却被宝林拉着不让奴才离开,还说要与奴才做对食,娘娘明鉴,奴才根本没有这样的心思。」
我瞥了一眼陈贵妃,她纤长的颈子上有一颗朱砂痣。而我颈间的同一位置,也有一颗一般无二的朱砂痣。
显然她在我抬头的一瞬,也发现了这一点。
陈贵妃瞳孔缩了缩,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冷笑一声:「送这么一个女人进宫,左相倒是会办事。」
话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我曾见过沈宵作画,画上的人是唐宛,她臻首娥眉,浅笑时,衬着颈间的那颗朱砂痣也变得流光溢彩。
整个宫闱皆知,小陛下心里有个难以忘却的人。所以只要有几分像她的人,都被左丞相搜罗来,巴巴送进宫里。
沈宵说,陈贵妃是那一众女子里,最像唐宛的人,是以她的位份也是最高的。
「贵妃这里又有了什么新乐子?」
身后传来独属于少年的流利嗓音。
那嗓音突兀,夜里只一道伶仃挺拔的身影。
借着壁上拉扯出的一线烛光,少年右手拎着的一只启开的酒壶,好整以暇看向这边。
他有一张流光抛过的脸,漆黑的眉川浸泡过暮色,也变得鲜亮起来。
我眼瞅着方才还疾言厉色的陈贵妃,现下却是一副愁容,屈身行过礼后,语气也娇软起来:「陛下,臣妾有罪,没有管教好宫人。」
那太监似乎是内廷局的,煞白着一张粉腻子的长脸,把那会儿对陈贵妃解释的话又如法炮制再说了一遍。
一声「陛下明鉴」比适才对着陈贵妃的「表演」还要卖力,额头都磕渗了血。
少年看向我,笑得有些讥诮:「你有什么要说的?」
「杀了他,好不好?」我语气平静。
说完,我便皱了眉,沈宵教我的,全被我抛诸脑后。这话说得不够好,要妖要娇,声音得要再软一些。
陈贵妃闻言,顿时花容失色,扯着少年的袖袍:「陛下,宫中岂可容忍这样狠毒的女子存在?」
我重复了一遍:「杀了他。」
「为什么?」少年的眼里难得有些惊异。
「他长得那样丑,臣妾的眼光没有那样差,还不如直接引诱陛下来得直接,何况他还骂了你……」
他饶有兴致看着我:「哦?」
「他说你……不太行。」我随口扯了一个无伤大雅的谎。
少年拎着酒壶的指骨僵了僵,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而后,他笑着吩咐身旁的宫人:「杖毙吧。」
那一夜,鄠花殿里的惨叫声格外好听。
事了,那少年问我:「怕吗?」
荆国陛下虞子束是个什么样的人?天下皆知。暴戾恣睢,美人皮相,修罗手段。
按沈宵教的,我该状似不经意间,摆出一副柔弱的模样,扑进他怀里,才能引人怜惜。
但是我诚恳地摇了摇头。
虞子束笑得很夸张,拉过我的手腕,带我离开了陈贵妃的鄠花殿。
随行的宫人远远跟在我们身后,不敢上前打扰。
我们走快了几步,待将宫人全甩开,他扬了扬右手的酒壶,问我:「会饮酒吗?」
会,我接了任务杀人时,女扮男装,结交的尽是些酒肉朋友,自诩千杯不倒。
只是沈宵不允许我饮酒,他说女子不该贪这杯中之物。
我当然知道,这理由只是其次,更多的,是因为虞子束的白月光唐宛,也不擅饮酒。
沈宵说,要想像一个人,这些细枝末节决计不可忽略。
思及此,我顺着他的话道,「自然会喝。」
下一刻,少年将手里的酒壶递了过来。
我尝了一口,夸道:「好酒。」又漫不经心问他,「听说陛下喜欢乖巧的?」
他捋了捋肩上的发,绕在指上把玩,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也许吧。」
这酒壶从他手里换到了我手里,几次三番。
许是我这三年来滴酒不沾,酒力不胜从前,喝了小半壶,便醺红了面。脚下的步子有些站不稳,实在丑态毕露。
脑子尚且理智,却跟不上嘴瓢的路数。
「陛下的眼光不太行,木头美人有什么好?这世上美人千千万,我最钟爱北方的穆野平原,美人骑马射箭、潇洒飒然,可惜……」
少年对我的大言不惭倒也不恼,眼底有着细碎的光:「你还去过穆野?」
我正准备与他吹嘘一番,却被冷风扑面一吹,心里清明不少,摇了摇头:「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他眉眼一宕,默默道:「左丞相说,新进宫的美人,吹拉弹唱,样样精通。」
我摆了摆手,扯着嘴角笑了笑:「不过是吹牛逼,拉家常,弹弹珠,唱反调罢了,不值一提。」
「……」
他的眼神忽然顿在我微扬的嘴角,似乎试图从这笑靥里寻觅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酒空了,像是为了遮掩那片刻的失神,少年扬手丢了壶,右侧的荷花池水花飞溅。
我怕他一头栽进去,扯了他一把,结果脚下的卵石太过尖滑,反而失手推了他下去。
所幸那河池水浅,他直起身,定睛看了我许久。
「小小年纪,便这般狠辣。」
我伸手将他湿漉漉的长发揉得散乱,有些不满:「你该叫我姐姐。」
借着酒劲儿,我们理所应当从河池辗转去了虞子束的寝宫。
榻上的少年眉眼矜贵,眼尾似匀了胭脂,艳光逼人得紧。
一晌贪欢后,我承认,那个「
()
不太行」,的确是扯谎。
我醉酒要比寻常人醒得快,五更天未到。
烛火太黯,我侧头看着酣睡中的少年,沈宵大抵不知道,哪里需要费三年的周折,我要杀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了。
虽无利器,但只要此刻啃噬上他的喉管……
凑近少年那张雍容的脸,我有些迟疑,大概是昨夜那双染了欲色的眸子太过漂亮。
下一刻,我的呼吸陡然滞住。他不知何时醒的,翘着唇角看我。
少年下意识摸着鸾榻的一侧,哑着声:「的确是吹拉弹唱样样精通。」
我难得有些惊异,伸手盖住他的眼睛:「别乱讲。」
少年借着我的掌心,半阖着眼笑了笑,露出一颗尖利的小牙:「姐姐,你昨夜让我哄你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
我只知道,沈宵苦心经营三年,为我打造的温婉形象,崩塌了。
「姐姐叫钟绾,很好听的名字。」他支着小臂,斜躺在榻上,「若是今夜得了空,我便陪姐姐去看星星。」
我挪开手,有些疑惑,自己昨夜醉酒时还说了那样的疯话吗?
虞子束到底不是惫懒的人,外头的程公公低声唤了几句,他便收了调笑的模样。
为了尽可能找补回形象,我正要贤良淑德一把,三两步跳下榻,拎起绘漆椸上的龙袍,要为他更衣。
少年眼底有些惊异,但还是伸开双臂,任我胡作非为。
过了一刻钟,虞子束终于有些无可奈何。
他眼波在我窘迫的面上流转,笑得毫不收敛:「即便是被天下人说,累得君王不早朝,也至少得是个倾国倾城的妖妃吧?」
虞子束刻意咬重了「倾国倾城」一词,视线凝滞在我的脸上,面上有些故作沉重。
他是嫌弃我耽搁他时间了,顺道以貌讽人。
怨只怨沈宵,宽衣、更衣一事,他从没教过这个。
虞子束去上朝了,临走之前还特意叮嘱不许有人搅扰我休憩。
我早已没了困意,内侍局的卢公公在寝宫外候着,说是陛下吩咐了,要他们亲自送我回去。
只是没想到,他们最后送到的地方,却不是之前和那些新进宫女子一处的宫殿。
下了步辇,我瞅着高悬的牌匾上「芙宫」二字,想问问身旁的卢公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那太监嘴角噙笑,恰到好处地解释:「这是陛下特意赐给宝林的,这芙宫清净,不会有旁的人搅扰。」
我进去环视了一遭,这芙宫里,回廊曲折隐蔽,花草葱郁,隐匿身形最是不错。树枝尖利,可以随手折了戳瞎人的眼睛。
——我很满意。
寝殿里,宫人早已布置好了菜肴,每一样看上去都极为精致可口。
内侍局安排了四名近身伺候的宫女,可我一向不喜外人亲近,便只留了一个名唤元元、模样颇为讨喜的丫头。
百无聊赖吃着菜,我忽然想到今晨虞子束好像并未用膳,抬头的时候,却看到元元一副萎靡的模样。
我放下筷子,有些迟疑:「你脸色不大好看,是中毒了吗?」
元元惊了一下,脚下打了个趔趄。
她面上有些赧然,声音也如蚊蝇:「回宝林,奴婢只是困……困了。」
我摆了摆手,让她不要看着我吃饭,回去休息吧。
「真的吗,宝林,您真是一个好人。」她笑弯了眼,语调也轻快起来。
傍晚,我接到了虞子束宣我去闵阁的口谕。
我从衣柜里挑了一套,看起来没那么累赘的素衫衣裙,悄无声息去小厨房转了一圈。
摆弄了一番,终于,因为菜刀太宽不好放进衣袖而作罢。
叹了口气儿,我推开膳房的门,抬眼便瞥见,对面柴扉一旁的修竹处,站着个伶仃着脊背的瘦削男人。
我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那人着内侍的袍衫,背对着我,嗓音熟悉而冷冽:「近日可好?」
他伸手抬了抬乌黑的幞头,慢悠悠转过身来,下颌略一抬起,露出一张玉白精致的面容。
我瞳孔缩了缩,是沈宵。
他眯着眼,招猫逗狗般向我伸出手:「过来。」
四下无人,即便我如今穿着昂贵的华衫,在沈宵眼里,依然是那个蜷缩在囚笼里被师父处罚的卑贱东西。
我低眉顺目走了过去,大抵是这副乖顺的模样取悦了他。沈宵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
挪开的时候,他白皙的尺骨处,一块淤青十分刺目。
「他能给你的,我亦能给你。」
他语气柔和了些,口吻里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我本以为自己会像之前无数次,在沈宵允诺之时,装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
但是这一次,我抬眼问他:「沈宵,若你日后荣登大宝,可愿立我为后?」
我才不屑于做皇后,只是我想要让他知道,他什么都给不起我,又何必惺惺作态。
男人的眉川略一挑起:「小绾,你以前一向不会讨价还价的。」
我不动声色拉开一些距离:「既然如此,小王爷,事成之前,你我还是少见面为好。」
他神色不变,语气却多了一丝刻意为之的落寞。
「小绾,你一向喜欢唤我沈宵的。」
「小王爷喜欢规矩的人,毕竟钟绾进了宫,首要学的便是规矩。」
说完这句,我痛苦地皱了皱眉,不是因为言不由衷,而是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我连腰都直不起来。
我一贯是个很能饮痛的人。
只是这样伴随着窒息感,仿佛经脉都幻化成了一条条蜿蜒爬行的骨蛇、啃食着周身骨血的痛感,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尝到过了。
皮下的每一寸经脉,都似乎被钝器一遍遍碾碎、凿穿。
我身子蜷缩在地上,双眼通红,看到沈宵尺骨处的淤青,也显出异常的红色。
沈宵杀了师父之前,将他控制我的母蛊引渡到了自己身上。
「小绾,我喜欢听话的人,你师父当年背叛了王府,你合该为他偿还这一切。」他叹息了一声,面上露出悲悯的神色,「你是很幸运的,可是芙蓉山里的那些药人就未必了,你若敢违逆,我便将府上制出的新药在他们身上轮番试一次。」
我咬肌绷得死死的,我可以忍的,我的耐痛能力也远不止如此。
然而,我只是抬起一张泛白的脸,用盈满泪的眼看着他,拉过他袖袍的一角:「沈宵,我错了……我会听话的,你别动他们。」
他不为所动,只是居高临下看着我,足足过了一刻钟……
男人看着瘫软在地上、了无生气的我,唇边才露出了一点儿真实的笑意。
「后日迎唐轶将军得胜而归,小皇帝在昆唔池设宴,我会安排舞姬进宫,你只需要适时帮她一把。」
他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我浑身僵硬,却不敢推开他。
沈宵揉着我的脑袋,又恢复了一贯佛陀拈花的悲悯模样。
他的语气也变得温和起来:「小绾,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会允你自由。」
允我自由?
这真是我这些年从沈宵口中听到的最好听的笑话了。
我曾倾慕于他,但我不是一个偏听偏信的傻子。
左丞相与沈宵早有勾结。
陈贵妃的刁难让我知道,这宫中不知多少个美人,都有着和唐宛相似的特征。
谁是沈宵最重要的棋子,谁是保护棋子的幌子,我赌不起。
这三年,沈宵给我勾画过太多美好的期许。
他说,只要我学会女工,他便带我去花灯节玩赏;只要我在对弈中胜了他,他便允我北上去穆野骑马;背完十册诗词,他便陪我在私宅的屋顶上,看一夜繁星。
结果花灯节,他说人多繁杂,为了我的安危,这次便算了。
背完诗册,他说秋夜里寒凉不适宜观星,日后再说。
珍珑棋局胜了他,他说这段时日事务繁多,下次一定。
如今,他说允我自由?
笑话,青史中,哪个毒杀帝王的刺客能够全身而退?
我咽下了喉头甜腥的血,看他的背影从芙宫飘然离去,而我手上却多了个瓷白小瓶。
尘埃落定吗?
待一切尘埃落定,我定会挖出他的心肝脾肺,让他活成一具行尸走肉,亲眼看着至高无上的权柄,落入旁人之手。
沈宵给我的这种药没有毒性,不会被试毒的内侍检验出。
不过这玩意儿会让人在服下的一刻钟后失去气力,比寻常小儿还要容易对付。
宫宴献舞的舞姬,盘查一向极为严格,层层搜身,但是对于参宴的妃嫔却不会有这么严格的搜查。
我只需要确保自己能出席后日的宫宴,让虞子束饮下药,剩下的交与沈宵安排的舞姬便是。
「怎么出了这样多的汗?」身侧突然有声音响起。
每次蛊毒发作后,会有短暂的五感丧失,现下虽恢复了一些,但
()
是我的视线模糊,连听到的声音,都似乎隔了厚厚的一层羊革。
紧接着,我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廓,那人脸上也是一团晦暗的光。
我嗅到了他身上一种奇怪而熟悉的气味,似乎是血,又混着旁的什么。
下一刻,浓厚的血腥气儿冲鼻而来,我体内好不容易蛰伏的蛊又被牵引得蠢蠢欲动。
那人屈膝蹲在我面前,我抬头时候,他便用手掌抵在我的额间。
眼前那团晦暗的光消散了一些,我才就着他搭在我额间的手,看清少年那张漂亮的脸。
细看时候,轮廓依旧有点儿稚气,但那双眼睛却极为冷静。
他明明是荆国最尊贵的帝王,却似乎根本不愿意循规蹈矩,描金丝线的常服下摆沾了土,人却仍是一副惫懒的模样。
「虞子束?」我脱口而出,声线却哑得厉害。
「朕的宝林,同朕第二回见面,便将尊卑规矩丢了个一干二净,还真是个不怕死的。」少年眼底的戾气一闪而过。
他扬了扬手,示意身后的内侍退离这里。
看见这举动,我反而笑了笑:「你舍得杀我吗?」
少年怔了怔,将我扯着笑的唇角捏平揉直,正色道:「姐姐这般的,我自然是舍不得的。」
他顷刻间便换了个称呼,面上露出怀念的神色:「很喜欢姐姐唤我的名字,母妃逝后,这个名讳在荆国也不会再有人唤了。」
我心里嗤笑,在这宫中枉顾尊卑,动辄便是砍头的大罪,那也得有人敢唤不是。
要知道,虞子束并非当今太后所出,乃是先帝的周妃所诞。听沈宵说,周妃的长兄因抗击晟国有功,被封为嵇野大将军。
那些年,有嵇野将军坐镇边关数年,敌国方不敢生事。
但也因此,不断有流言传入京中,说荆国有双帝,坐镇东南的嵇野大将军,深得民心、更有帝王之相。
先帝颇为忌惮,怕嵇野将军拥兵自重,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连带着对周妃所出的虞子束也极为厌恶,他借着大将军回京为他庆贺寿辰,将其明升暗降,拘在京中。
虞子束那时尚年幼,先帝便破例将荆国最北端的郴州,作为封地指给了他,毕竟将两人都拘在京中更容易出事。
次年,一代名将嵇野将军便因郁郁酗酒、失足坠河而死。
先帝驾崩前,朝堂风云变幻,当今太后还是皇后之时,便掌控了以左相为首的一众朝臣力量。那时,荆国上下皆以为,皇后所出的太子会理所应当继承皇位。
岂料,突如其来的一场宫变,太子虞桉被赐自缢。
先帝却在弥留之际发出一道秘旨,将虞子束秘密接了回来,在太师的保驾下,继承荆国大统。
虞子束年纪虽小,却并非皮相那样美丽无害。
晟国早已不满当初的条约,近两年刻意制造的边境摩擦不少,而嵇野大将军过世已久,荆国在先帝暮年之时,又尚文轻武。
为了给主战派造声势,少年虞子束在太勤殿,提刀杀了十一位死谏求和的朝臣,一手提拔了出身贫寒的唐佚为上将军,出征对抗晟国。
我不知道虞子束手上究竟沾了多少人的血。
少年见我眼神迷惘,下一刻又笑得仿佛方才一瞬的怀念皆是幻象。
他自腰间解了个针脚极为精细的香囊,左手捧了倒出来,却并非寻常的香料,而是一颗颗裹着蜜饯的梅干。
虞子束如数家珍般倒给我两颗,又将多出的收回去,似乎多一颗也吝于给我。
「这是林美人送的,芙宫的下人似乎放了不该进来的人进来,姐姐可瞧见了?」
我这会儿难受得要命,根本腾不出脑子与他虚与委蛇,干脆双手环住他的颈子就吻上去。
10
梅子的香甜尚且还萦在舌尖,他整个人都僵住,面上仿佛窃了晕红的霞彩,又懒得归还。
激荡自我肋骨处升起,体内的气息又莫名沉郁下来。
我一把推开他,捂着嘴巴——吐了。
虞子束顿了顿,有些愕然,左右掏不出什么可擦拭的帕子,举起阔袖衣摆,递到我跟前又嫌弃地收回去。
他干咳两声:「我是来接姐姐去闵阁看星星的,方才杀了两个不听话的宫人,只好明日再赔姐姐一些了。」
我大抵知晓之前的血腥气儿是自哪儿来了,只顾抚着胸膛顺气定神,并未接他这话茬。
看来沈宵也并非手眼通天,能在这宫中来去自如。
但我并不知道,虞子束是否早已经通过左相那条线顺藤摸到了沈宵。
借着回殿内替换衣裙的空当,我溜去了偏殿,瞧元元睡得正沉,知道祸不及她,心里反倒安定了些。
闵阁是一座八角高楼,殿内烛火彻夜燃着,似长明灯聚了一团人间贵气。
那楼分明是规规矩矩嵌在这宫里,登到最高处,夜里任人俯瞰,旁的地方须臾矮了一截,最火光明耀的闵阁反倒显得有些孤冷。
虞子束自登楼时候,整个人便沉默得像一块礁石。
他固执扯着我的手腕,一步步踏着听不见的潮声走上最高处。
少年束发的冠带歪斜,一缕漆黑的发丝顺着脸侧而下,唇色也是艳冶的红,透着一丝诡秘的诱惑。
木质的雕栏前,他屈起食指,随意指了指远处明灭不定的楼阁殿堂,语气轻松:「姐姐,你看那些雕梁画栋,很漂亮是吧?」
这话从火光最盛的地方凿进黑夜里。
「姐姐还记得昨夜推我进的荷花池,喏,就在西北一隅,也不大干净呢,大概在三年前,十三个宫人溺毙在那池里。」
我正要下意识反驳,何必唬人,那浅池压根淹不死人。
又见他指尖的指向自西北方向往左偏了些,旁若无人继续道:「翠微宫后堂的井里,盛着两具尸首,一具不大记得了,一具是教诲过我身边程公公的师父。那井太浅,也装不了几个人……
「不知道姐姐有没有听说过,从前福宁殿闹鬼一事,倒也并非宫女们信口雌黄,正是借了那出好戏,福宁殿正殿前躺着的六具尸首,至今无人掩埋……」
他每指向一处宫殿,口中便多了一些亡故的人,有身份微末者,亦不乏位高权重者。
我深知,昨夜荷花池的水是溺不死人的。
何况虞子束提到的十三名宫人,数量如此之多,是绝对不可能在同一时间溺毙身亡。
虞子束口中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死状可怖的惨案,他又知道得如此清楚,是傻子也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意思。
这些人的死,曾经他都亲眼瞧见过,甚至或多或少都有他有关。
我此刻方意识到,「大荆陛下虞子束,美人皮相、修罗手段」,不是拓在洒金宣上的冰冷字句。
先帝驾崩之时,虞子束能从郴州回到上京,短短数月间,仅凭太师之手扭转局势,是决计坐不稳皇位的。
他眼睛很亮,一手撑着下颌,侧首嬉笑看着我,如同上京寻常的一个膏粱子弟,在惯常的游戏里试图觅得一丝乐趣。
「这些话,我曾在这里,对另一个人讲过,一字不差。」
我顷刻间便猜出那人便是唐宛。
他注视着我,不想错过我眼里可能流露出的一丝恐惧。
在这深宫里,滋养这个少年活着的乐趣是旁人的恐惧,是弑杀带来的、对权力的绝对掌控感。
他唇边翘着一个细微的弧度,眉尖却是蹙着的,「她害怕得发抖,险些从这雕栏上跌下去,回去又发热呓语不止,情状骇人得很。」
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情奇异地融合在一张堪称漂亮的面容上,却让人觉得毫不相悖。
我忽然有些好奇,对唐宛的好奇,沈宵曾经描摹过她无数次画作,再迟钝的人也能从他所教诲的细枝末节中察觉到丝缕爱意。
如果不曾有过交集,谁会对深宫中一个女子的习性了解得如此透彻?
「后来呢?」我迫不及待问道。
少年的笑意僵在嘴角:「后来……她便只唤我陛下了。」
这世上,生来便有框定的尊卑规矩,他的白月光终于也镶嵌进那规矩里,与旁人并无两样了。
可我却莫名觉得有些悲凉。
我手上沾过的血,并不比虞子束少,如果可以选择,谁不愿意活在父母的庇佑下,平安喜乐度过一生?
「你在发抖。」我扶住他的胳膊,指腹触及的时候,有着独属于少年的细瘦感。
他嘲弄一笑,眉眼却锐利起来,讥诮的目光落在我的面上。
我看着他,没有避开那目光。
终于,虞子束那张鎏金的假面,在我的眼前一寸寸松懈瓦解。
他伸出双手环过我的腰,将头埋在我的肩颈,委屈嗫喏:「姐姐,可是我不杀人,人就要杀我。」
我抬手给他正了正束冠,侧耳听见遮蔽的琉璃
()
瓦上细碎的响动,手指滞在那束冠上。
虞子束似乎察觉到什么,却仍就着依偎的姿势,不肯直起身来。
须臾,一道身影如鬼魅一般迅捷,那人一个纵跃,单足立在雕栏上,左手的细柄弯刃在夜里闪着寒凉的光。
随着一声言简意赅的「受死」,那人劈刃过来。
虞子束似乎并不意外,侧肘躲开,与我顷刻间挪了位置,将我紧紧护在身后。
那弯刃锋薄如纸,夜里挥舞起来,只有柳叶的「沙沙」声。
几次交锋,因为护着我的缘故,少年处处躲避,并不愿直面与刺客交锋。
在紧要的关头,他那情真意切的模样,仿佛我真是他甚为喜爱的妃子。
可我却知道,白日在芙宫,沈宵看着快要溺死在疼痛折磨里的我,轻飘飘丢下两句话。
「小皇帝寝宫鸾榻的暗格,是一柄淬了毒的匕首。」
「虞子束身边是有暗卫的。」
昨夜我动了杀念,虞子束醒来的第一刻,下意识的动作,便是摸向鸾榻一侧。
他对我早有防备,此刻情势危急,却不肯命暗卫出手,试探之意太过明显。
渐渐地,虞子束落了下乘,躲闪之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我思忖,我有把握在几招之内制服刺客,但是要不留痕迹保护好虞子束,让他承情于我,事后还不会多加怀疑,的确太难。
想明白这一点,我干脆在那刺客下一次蓄势待发之时,扯住他的衣袖。
弯刃已至少年的脖颈,我劈手去挡,生生接了那白刃。
左臂的衣帛割裂,血腥气顿时浓郁得厉害,我眼前浮现出无数沉郁的点,偏头吐了一口污血,整个人便昏厥过去。
11
夜里本是强撑,说是赏星,我与虞子束却因那刺客,连抬眼看天色都没做到几回。
仿佛梦里又起了新的浮沉,人也被泡在药缸里,手掌伸出是滑腻的壁沿,头顶是焊死了的沉木盖,只留一个狭口供给呼吸。
身为药人,我原本不事杀人。
师父将我们从各地带进芙蓉山,师兄师妹们大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也有自愿进来的,因师父赏了一口吃食,为了能顿顿吃饱,便入了芙蓉山的局,后面再想逃,也来不及了。
师父从来不苟言笑,也不屑于欺骗我们。
他说,熬不过去就是死路,事实也的确如此。
有时候,我很羡慕那些撑不下去,便殒身在盛毒药汤里的人,至少往后的日子不必再受那样的痛苦磨折。
与我一同进山的阿季师兄总在无人时劝我,要坚持下去。他说,小绾,我们总会有出头的那一日。
可是最后,究竟有几个人能从这淬了毒的炼狱里爬出去,谁都不知道。
我们时常与那些毒物们混在一起,喂的毒越多,脑袋也变得钝了起来,我总是能忘掉一些几日前才发生过的事。
但却一直记得一样,阿季师兄最喜欢甜食,只是后来他日渐苍白消瘦,眼窝深陷下去,连味觉也失去了。
终于有一天,阿季师兄疯了。
他扑上来,饿狼似的咬了我的手臂,齿上的毒渗进我的皮肤里,生生烙了一道月牙青痕。
尝到血的味道,阿师兄这才清醒几分,抚着我左臂上的伤,眼神绝望而落寞:「小绾,逃走……要逃走。」
他从牙关里逼出来几个带血的字眼。
那是阿季师兄最后留给我的话,他平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在穆野与大漠交接的地方开一家茶馆,听来往之人的生平故事。
这个对于常人来水,很轻易便能实现的愿望,于阿季师兄而言,却始终是奢望。
我不想那么不明不白地死掉,也不愿意忘了阿季师兄。
如果我能逃出去,便一定要替阿季师兄尝一尝,尝一尝那荆国上京的茶点,去晟国最大的酒楼喝酒,还要偷师学艺,去阿季师兄所说的地方,替他开一间茶馆。
师父在炼药人之余,最擅长的便是研制机关术。
机关危险重重,芙蓉山里的人离不开,外人也进不来。
那时候,我寻了师父每月月中必离开芙蓉山的日子,逃了。
但事实上,我没有那样的神通。
机关凶险,最后,我依旧没能闯出芙蓉山,更没办法实现阿季师兄的愿望。
只是伤痕累累困囿于重重机关中的我,被归山的师父撞了个正着。
他看见那些被我横冲直撞、毁坏掉的机关,啧啧称奇。
师父说我做药人可惜了,他给我寻了一个新去处。
从此,我不必再试药,只需要跟着一个黑衣人习武。
除了必要的休息饮食外,我所有的时间都在练武上,且只习杀招。
我于武功一事,天赋异禀,不出一年,便能从黑衣人那里接到一些简单的任务。
师父和黑衣人做了交易,我每杀一人,他便能得到一笔不菲的佣金。
在没与沈宵相遇之前,我借着替人杀人,走遍了很多地方,也吃了阿季师兄想吃、却没能尝到的许多茶点。
我原本以为我会对操控我们命运的师父恨之入骨,但奇异地,心里又有一丝莫名的感激。
毕竟我没有成为街头的饿殍,也并未沦为芙蓉山那些痴傻的药人。
唯一可以牵制我的,是蛊。
这也是我所不明白的,师父死于沈宵之手,死前为何要将驱使药人的法子教给沈宵,又为何要将控制我们的母蛊自愿引渡于他。
梦里的场景几度变换,我从凶险的机关术中又掉入难捱的药汤中。
12
醒来时候,我额上汗水涔涔腻了一层,左臂上的伤已被人妥善包扎。
浓郁的药味争先恐后往鼻腔里窜,我吸了一下鼻子,才看见虞子束支着下巴,靠坐在鸾榻一侧。
少年紧闭着的双目下,有着浅浅的乌青。
他被我挣扎起身的举动惊醒,惺忪着睡眼,随手从一旁内侍处,接过盛药的小碗,哑着声问我:「醒了?」
白昼的光,从轩窗滑入,又倒映进少年的眼仁里,雾气丛生的眼里,竟是真切的欢喜。
我有些恍惚,这里是虞子束的寝宫。
虞子束扶起我坐好,又伸手在我腰后垫了个金丝软靠。
碗里的药让我不自觉皱起眉,寝宫殿内竟聚着一群人,其中不乏跪了一地的御医。
他下意识躲避开我询问的目光,又不由笑着对我说:「姐姐醒了便好,太勤殿聚了一帮臣工,我要去处理一些事,事情了后,我便来看姐姐。」
说完,竟要揽着我,喂我喝下那汤药。
殿里的内侍们交换了神色,便垂头缄默不语,对眼前帝王纡尊降贵的举动视而不见。
我实在不大习惯那么多人盯着我喝药,索性接过他手里的药碗一饮而尽。
虞子束愣了愣,指尖下意识自我手臂上包扎过的伤口滑过,漂亮的面容上竟有些自责。
年轻的帝王似乎撤下了以往的伪装,连这份自责也演得信手拈来。
虞子束走后,我悬着的心才回笼。
看来刺杀一事的试探,多少能够打消掉虞子束的疑虑,至少他暂且信了我没有杀他的意图。
在我昏迷之时,元元被虞子束从芙宫宣来,小丫头说因为我在闵阁护驾有功,被陛下封为修仪。
她进入角色比我还要快,在寝宫里叽叽喳喳:「修仪可是渴了,奴婢为您倒一盏茶水来。」
我默许了她去倒茶水,又听见外面传来此起彼伏的吵嚷声。
「修仪如何?不也同样要对本宫见礼。」熟悉的跋扈嗓音灌进殿里。
内侍阻拦不住,陈贵妃自恃位份高,带着一行浩浩荡荡的美人进了寝宫。
她一摆手,让那群拥堵在殿内的太医退了出去。
「钟修仪好生娇贵,不过受了些皮外伤,便要整个太医院的御医们都拘在这里。」
陈贵妃睨了一眼元元,便使她两腿哆嗦,不敢再上前来。
除过为首的陈贵妃,眼前这些宫妃打扮的女子我都不认得。
她们好奇的是陛下越级晋封的女子,和那唐宛究竟有几分相像,倒也没对我抱有太大的恶意。
陈贵妃居高临下吩咐道:「明夜宫宴,迎唐佚将军,还劳烦钟修仪过来鄠花殿一趟,本宫自是要与你教些规矩,以免在群臣面前失了宫妃的体面。」
「钟绾自会听从贵妃娘娘的安排。」我倚着木刻雕琢的床柱,歪着脑袋瞧她。
不去宫宴,便没机会完成沈宵交给我的任务,她来这一遭却是正中我下怀。
得到满意的答案,陈贵妃反倒有些惊愕,她急于在众人面前给我立规矩,却没想过我会如此听话。
陈贵妃一通无名火无处发泄,她俯身,嘴唇翕动:「钟绾,本宫可清楚你的底细。」
她神色如常说完那句,理了理衣袖,便携了贴身的宫女从寝宫扬长而去。
那些被陈贵妃带来的宫
()
妃们,眼见无热闹可瞧,便也都寻了借口,四散出了殿。
唯独留下一个脸廓偏稚嫩、一袭缃色宫裙的女子。
「你身上有伤,如何去得了夜宴?」
那女子见众人都走了,有些局促,但还是踟蹰着把疑惑问出了口。
我注意到她腰间荷包的刺绣同虞子束的荷包是同样的针法,猜她是虞子束先前口中的林美人。
我没有答她的话,笑着问她:「那日的梅子,你还有吗?」
「你喜欢吃?你尝过了?」
她每问出一个问题,就能自个儿回答上来,答上来后,又觉得有些懊恼,整张脸都透着不自然的红。
我点了点头:「我喝了药,有些苦。」
她有些不可置信,大抵从未有人「赏识」她的手艺,她献宝似的拿出荷包里装着的梅子,一股脑儿都倒给了我,倒是比虞子束要大方许多。
林美人是个很奇怪的人,整整一个时辰,一张嘴从不停歇,从上京最好的酒楼说到江南最好的茶楼。
见我感兴趣,她又兴致勃勃讲了很多美食种类,囊括各式茶点的做法,还说要等宫宴之后,便邀我去她宫里,尝尝她的手艺。
后来,我听元元说,林美人并非大家闺秀出身,而是小陛下在微服的路上,碰到的沽酒女。
虞子束不过夸了一句酒不错,便被自作聪明的左相以为「此酒非彼酒」,一手安排,将人送入宫中。
沈宵给我的药,还藏在芙宫里,无论如何我都要在明晚的宫宴之前,先回去一趟。
虞子束回来寝宫之时,正好碰到被内侍拦着不让离开的我。
我说我要去挑几样好看的衣裳,明日穿去宫宴。
少年弯了弯唇,眼里的兴味极盛,他支着下颚看我良久,才道:「没承想,姐姐会是个喜欢热闹的人。」
起初本来是一时的玩笑话,可他唤姐姐却唤得愈发顺口了。
我也没想到,虞子束并未借我的伤势阻拦,也省得我胡诌出个理由。
翌日,我早早便去了陈贵妃的鄠花殿。
但是,同我想象所遇的刁难不同,陈贵妃甚至并未出现,反倒是她贴身的宫女春禾说是贵妃娘娘吩咐了,要替我挑上一套好看的衣裙,穿去宫宴。
春禾一改从前的色厉内荏,扶着我的左臂,说我是救驾的功臣,今夜当然要做艳压群芳的那个。
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着更换了几套,最后,倒也没选出什么好的。
倒是和我同去的元元感慨了一句:「还不如我家修仪原本身上的那套雪青衣裳好看。」
摆弄到午后,春禾也认可了元元的看法。
自始至终,陈贵妃都没有出现过,春禾看出我的疑虑,说今晚是贵妃娘娘主持宫宴,而陈贵妃此时正在看献舞的舞姬排演,是以没有工夫过来。
13
戌时。
这是我头一次参加宫宴。
白色的雾气自昆唔池里氤氲而生,又轻易撩动了每个人的眉目。
殿内九跨间摆置着遥遥相对的香木小几,叫不上名目的珍馐美馔,贵妇人们珠围翠绕,言笑晏晏。
恍惚中让我生出一种错觉来,觉得这个富丽堂皇的大殿才是这世上应有的盛景,而非往前岁月里充斥着的颠沛与血腥。
丝弦声很悦耳,嫔妃们本就是后于臣工落座,我亦被内侍引去女宾的席位。
沈宵不知用了什么样的理由推了这次庆贺的宫宴。
入座后,我才寻得一线机会,看向最上首的少年帝王。
仿佛有所察觉,我与虞子束的目光穿过纷杂的人,遥遥相对。
少年脊背挺直、端坐其上。
那鎏金的座椅太重、太阔,似乎不论谁在那个位置,都会染上一抹尊崇之色。
少年眉骨抬了抬,烛火的光被暗金纹饰的玄色衣袍轻易吃进去,又将他的肤色衬得很白。
目光交汇的光寸间,少年持重的、威严的眼神顷刻消散。
他举了举手中的杯盏,仿佛偷得一刻闲,琥珀般的眸子里透出一丝孩子似的狡黠。
我有些怔愣,便见他支着手臂,又对着右下首银衣素甲的男人笑语着什么。
宫妃们借着宴酣,纷纷向虞子束敬酒。
我攥紧手指,将面前琉璃浅盏的酒一饮而尽,又续上些新的果酒。
身侧两步外的宫妃嗟叹一声,惊得拈起的果脯落地。
我磨捻着杯沿的手顿了顿,这才发现,虞子束竟然离开了位置,向我这个方向走来。
他身上有梅子酒的香气,连嗓音也透着甘冽。
「宫妃们都敬过朕酒了,钟修仪不效仿一二吗?」
身侧的烛火光影颠倒变幻,虞子束雍容的面容却比这殿内的一众华裳美人还要艳绝三分。
我迟疑了片刻,还是把手中的酒盏递给了他。
将要饮下的时候,他却抿着唇,俯身擦过我的耳廓,嗓音微哑:「姐姐这样看着我,好似我下一刻便要死掉了。」
他凑得太近,这话旁人听不到,我却心下一紧,登时惶然侧首。
火光明耀,灼灼逼人,酒色熏染过的梅香将他整张脸都染上一层绯色。
心中柴扉小扣,名僧敲击了木鱼。
那一刻,我扣在香木小几边缘的指节微微发颤。
这样不足弱冠的少年如果就此殒身,成为青斑遍浮的尸骸,我竟会有点儿舍不得。
可我深知,无论从前,还是现在,这样的心软,都是大忌。
他这样年少,如果是寻常人家的少年郎,以后还有多少路要走。但处于这样的位置,却无可避免成为别人精心布局中的靶向。
晕黄的光穿堂而过,映在他的瞳底,我才意识到我们维持了这样腻人的姿势这么久。
周遭嫉恨的、探究的、艳羡的目光无可避免投过来。
忽然,一道锐利的目光锁在我的身上。
与其他人不同的是,那人瞳孔一震,整个身体绷成一条鱼线,仿佛顷刻间便要蓄势而击。
虞子束不动声色挪开脚步,一壁走,一壁对着那人遥遥举杯:「朕的将军,在对抗晟国一役,大胜而归,是我荆国当之无愧的常胜将军。」
众人纷纷响应,附和恭维。
那名男子比虞子束的年纪大不了多少,战火淬炼过的眼神却极为坚毅,他亦举杯,一饮而尽。
这时候,陈贵妃忽然走至殿下,向面鼓敲击扣示。
乐师开始抚琴奏乐,丝弦声陡然变得急促而紧密。
殿下正堂的舞姬们,鱼贯而入。
为首的红衣舞姬甫一出场,便攫住了众人的目光,她踩着鼓点的舞步翩跹如狐,眼神却比其曼妙的身姿还要风情难掩。
四下嗟叹,我却无心赏舞。
因为我从那名舞姬身上嗅到了同类的味道。
众人瞩目之处,暗卫不能靠得太近,才有一击毙命的机会。
那名舞姬回旋着脚步,距离虞子束愈来愈近……
她低眉,冷笑一声,抬手便拔下束发的发簪向虞子束刺去。
虞子束那双染了醉意的眸里,漂亮的琉璃色泽微微一黯。
他脚步凝滞,未能躲开,舞姬手中锐利的钗尾几乎擦过虞子束的肩线。
怎么会?我忍着起身的冲动看向他。
虞子束面白如纸,额头沁了一层细密的汗。明眼人一看便知,虞子束的行止很不对劲儿。
像是……中了毒。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因不能持械入宫宴,唐将军的银箸脱手而出。
那舞姬甚至没能和虞子束过上两招,胸前便洇红了一片,大片的血花便直直晕至肩胛。
红衣女子不可置信向唐佚将军的方向看了一眼,满目的惊恐与不甘。
倒下前,她美丽的眸里只剩下空洞可写。
宫妃们大都花容失色,惊呼出声的亦有之。
「抓刺客!」
14
随着陈贵妃尖锐的嗓音,大殿骚动起来,金吾卫将整个昆唔池都围得水泄不通。
女眷和朝臣们被金吾卫带去不同的宫殿,虞子束也在唐佚将军的保护下去往偏殿,宣太医诊治。
昆唔殿内只剩下一众惊慌失措的宫妃和那名舞姬的尸首。
陈贵妃这时候却忽然看向我,眼底的气势也盛起来。
「陛下方才分明体力不支,钟修仪最后敬的那盏酒,本宫倒觉得大有乾坤。」
她将矛头掉转对向我。
本来人人自危的宫妃们突然找到了发泄点,人言可畏。
「你是觉得我同刺客是一伙儿的?」我直言问她。
她见我对她没了尊称,眉毛一抖,面上怒火更甚:「有或是没有,总会留下痕迹,钟修仪若是想自证清白,也简单,本宫让人搜上一搜便能水落石出。」
我一言不发走向地上的尸首,扳过来,面无表情拔出穿透她胸腔的那支银箸,抬手的时候,手中的箸尾尚且滴着血。
人群发出新的哗然声,与方才的落井下石不同,这会儿皆是惊慌,连元元眼里
()
也露出惊恐的神色。
我攥着那支箸横在眼前,当着众人的面,随手一掷,银箸脱手而出,划破空气,深深扎入远处的廊柱之上,只留着一只珠花摇曳。
「我若真要他死,不屑于用这样的手段,你们瞧,这样——多简单。」
陈贵妃看着那簪头的珠花,瞳孔一缩,眼里的气势也削弱不少,却还是颤着手指让宫女们过来搜身。
金吾卫们自发转过身去,昆唔殿的宫女们果不其然在我身上搜出了药。
那细小的药丸被细密的针脚,缝制在宫裙里。
陈贵妃唤来太医,和偏殿太医诊断出虞子束体内的毒,如出一辙。
我没有在酒中下药,并非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而是那药瓶早被我在出芙宫前销毁,埋在花圃的泥土里。
「放肆。」
身后,少年嗓音虽低微,却威压不减。
众人向后侧看去,才发现不知何时,小陛下又回到了昆唔殿。
虞子束神色很冷,下颚苍白,眼里的醉意消失殆尽。
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只吩咐身侧的程公公道:「此事有待彻查,传朕的旨意,将钟修仪禁足芙宫。」
陈贵妃似有不甘,正欲说些什么。
虞子束却踉跄着脚步扶额,示意程公公扶着他离开。
15
禁足于我而言,和平日里没什么区别,反倒多了几分清净。
夜里,有人探窗而入。
我虽阖目休憩,心下却早有戒备。
那人捉住我的胳膊,替我掖好被角,他嗓音有些哑:「多大的人了,还照顾不好自己。」
我有些不敢置信,翻身而起,却沉了脸色:「虞子束?你怎么会在这儿?」
少年噗嗤笑出声来,却不肯好好答我的问题,反倒挑着眉笑言:「唐将军倒是对姐姐很是欣赏,看着刺入廊柱上的银箸,慨然而叹,『此等身手,恨不能与之驰骋沙场。』」
虞子束似乎很骄傲:「他是寒门将军,与士族所想自是不同。」
他身后似乎藏着什么物什,眼里藏着狡黠的光,直直看着我。
室内没有燃烛火,四下一片幽暗。
我想不通,他一介帝王,却有着这样鬼祟的行为。
「是我错了。」
片刻之后,他屈膝伏在床榻边,湿漉漉的眼眸仿佛被人丢弃般:「姐姐宫宴时吃了那样多的冷食,我带了热的乳酪茶,天这样冷,姐姐不舍得让我担忧吧?我从未不信你,也清楚多半又是那一位生出来的事。」
说完这句,他得寸进尺般,将脸在我搭在榻侧的手背上蹭了蹭。
过分温凉的触感,让我忽然意识到,虞子束今日是中了毒的,眼下不知是否余毒未清。
但我却迟疑着,不敢将这份担忧轻易袒露。
「姐姐安心在这里养好身子,」少年拧着眉川,顿了顿,「待冬狩一过,姐姐想做什么,阿束都陪着你,好不好?
「再给我一段时日。」
他收起那副不正经的模样,锐利的眉眼只留下果决:「我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的。」
我知道他说的那些人是谁,前朝蠢蠢欲动的左相,与久病不出、蛰伏在暗里的太后。
他和沈宵不同,说出的话就像在我的心上轻易烙下痕迹。他说得出,也决计做得到。
我有些动容,却仍旧默不作声。
如果陈贵妃是左相的人,那么刺杀未果后,借今晚的宫宴,除去我这枚棋子,又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
还是这只是陈贵妃自己的想法?
「我以为,陛下今晚会好生照顾贵妃娘娘。」心中百转千回,最后却闷闷说了这么一句。
他有些无措,眼里却透出一丝惊喜:「我说那些话让你不高兴了吗?姐姐这是……吃味了?」
胡言乱语,我剜过去一眼。
少年眼底有着小心翼翼的委屈:「但是我带了烤鸭过来。」
我立即从榻上跳下去,询问他:「有酒吗?」
他有些愕然:「我这便让人去准备。」
在这静谧夜晚的深宫一隅,才敢畅畅快快地痛饮一番。
虞子束仰着下巴看我饮了一杯又一杯,笑着问我:「姐姐,唤我阿束可好?」
那夜意乱情迷中,我亦回应他……
骨骼连同魂灵也轻易融合进彼此。
16
芙宫守卫森严,被禁足的这些日子,我身边只有元元一人。
林美人也来偷偷看过我,贿赂了守卫不少东西,才得以找到和我说话的机会。
大抵是怕宫里的人拜高踩低,林美人带了很多她亲手做的美食。
这是我在皇宫里,鲜少感受到的一线暖意,她尽力想让我开心一些,有时候我也会配合她,听到宫里哪个妃子的乐事,便笑上一笑。
她也提过唐宛,只不过她进宫后,也是听宫里的嬷嬷们说起过。
在小陛下自郴州回京后,还未登基之前,那个女子便因为一场意外,试毒而死。
当今左相乃太后的同胞兄弟,在太后还是皇后之时,属意的人并非如今的小陛下。
那时太子虞桉篡位未竟,被赐死,左相联合皇后,本想扶持一位傀儡皇子,哪知道太师手上却有先帝密旨。
虞子束久居郴州,在京中并无朝臣支持,母妃又早亡,母族中唯一在荆国朝堂占据一席之地的嵇野将军也过世已久。
很多人因为先帝的圣旨,虽不敢明面支持皇太后,却也在暗中观望。
在那样的境况下,想要让皇太后甘愿交出权柄,实在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太后垂帘听政,迟迟不愿举行虞子束的登基大典,虞子束这个无名无实的皇帝,地位极为尴尬。
因为虞子束母妃之事,太后一方面忌惮虞子束上位后,会对自个儿母家出手。但又顶不住以太师为首的悠悠众口,终于松了口,请出了一道鸿门宴。
以孝义为名,要求虞子束在登基大典前,亲手为其烹食奉上。
虞子束照做了,太后便也当着六位重臣的面赐酒于他。
酒中的玄机,不论虞子束接与不接,都是一件很凶险的事情。
当初包括太师在内,谁都拿捏不准太后的心思,究竟是想借此事放权,还是要以一杯毒酒置虞子束为死地。
不接是为不孝,太师便也再没有立场劝说太后放下自己的担忧,放权于虞子束。
可如果酒中掺毒,即便太后此番行径会被人诟病,之后只能退居幕后,但是依旧能手握实权,扶持一个傀儡上位,毕竟人都不在了,先帝的旨意自然会变成一纸空谈。
而贴身照顾虞子束的唐宛,便是在那个时候,浅笑接过那杯酒,对高位上的太后道:「婢子平生心愿便是能得太后钦赐福泽。」
在六位朝臣惊愕之时,唐宛接过那盏酒,一饮而尽。
而后,虞子束登基,但唐宛那日却因大不敬之罪,被赐自缢。
后面便有人猜测,在那样重要的场合,虞子束带去唐宛,本就是别有用心,以一介婢子之手,换了自己的性命。
我知道,宫宴之后,沈宵绝不会就此收手。
但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早。
在我以为自己对沈宵来说,已经是弃子之时,他却还是来寻我了。
17
那夜天光昏昧下来,元元又不在身边,沈宵便是寻了这样一个间隙,来到芙宫。
这一次,他并没有借内侍的装扮,一袭青衫墨发,一如我初见他那次。
他推开芙宫的寝宫的雕花合闸门,看着我为自己斟茶,倚着门审视了我很久。
沈宵的语气很淡:「小绾,你便没有什么要同我解释的么?」
我抿了一口茶,甚至没有看向他,漫不经心道:「兴许是你给的药出了问题。」
虞子束所中之毒,并非沈宵给我的。
他笑声讥诮,漆黑的眉目也染上一层冷意:「小绾,你以前杀人时候,可从无这样的妇人之仁。」
沈宵见我沉默,便自顾走过来,与我相对而坐,抬手为自己也斟了一盏茶。
他尾指指腹摩挲着瓷白的杯胎,笑着讲:「你一向知道,不听话的棋子在我这里是什么样的下场。」
「那你便杀了我啊。」我抬眼看他。
我想我这时候的眼神,一定是平静且无畏的。
在芙蓉山,受制于师父,在这荆国深宫,受制于他。
我早知道背叛沈宵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内心甚至期待这一天来得更早一点儿,在我与虞子束的牵绊还没那样深的时候。
谁知,面前的男人反倒怔了眉眼,静默了许久,漆黑的眸子掠过一丝奇怪的情愫:「你最好清楚,小皇帝对你好,不过是将你视作替身罢了。」
沈宵一向内敛,倒鲜少说出这样好似规劝的话。
我觉得有些奇怪,抬起下颚反问他:「做你喜欢之人的替身,和做他喜欢之人的替身,这二者又有什么不同?」
面前男人伸出一只过分
()
苍白的手骨,仿佛下一刻便能化作索命鬼的魂器。
我没有退却,等了许久,却见他倏然放下手,神色复杂。
沈宵忽然笑得有些嘲弄:「芙蓉山当初惨遭屠山,你以为仅凭我一个王爷,便有那样大的权力?钟绾,你也不想想,若非当初急于登基的小皇帝开口,谁敢以剿匪的名义行屠山之事?」
「你……骗我?」
我愕然看向他,手中的茶盏几乎要拿捏不稳。
绝不可能,沈宵他……一贯会骗人的。
我试图在听完这句话后,将它抛诸脑后,但每一个字眼都从心上烙过,刻进骨里。
当初之所以是沈宵入了芙蓉山,我以为是因为师父早年间叛出王府,所以他怀恨在心,为图报复,才毁了芙蓉山。
但仔细想想,那一日风雪中,沈宵带我走,芙蓉山外,还有着一众声势浩大的官府之人。
沈宵满意地看到我眼底的光一寸寸熄灭,又好心提醒我:「别忘了,当初是谁求着我保住芙蓉山最后那几人的性命,小绾,你便是这样报恩的?」
他将冷掉的茶盏从我手中取走:「也罢,你跟了我这么久,冬狩之后,我便给你这个机会,亲手杀了他报仇。」
沈宵走了,出乎意料地,他并没有对我下杀手。
他一贯如此,即便是死,也不愿让我死得太心安。
我在那一瞬间抛却芙蓉山存活之人的牵绊,生出的一丝只求解脱的念头,终于,也在他的掌控中破灭了。
我敏锐意识到,沈宵和虞子束两人,都同样提到了冬狩之事。
冬狩,或可能是他们之间新的角逐。
我不想偏听偏信,只要当初从皇宫中传出这样的命令,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那夜,我深夜潜入架阁库,才发现,在这件事上,沈宵的确没有骗我。
密档记载,三年前芙蓉山屠山一事,的确是虞子束为谋求尽快登位的功绩、所下之令。
我一直以为,阿季师兄死后,除过完成他的遗愿外,我在这世上,便没有太多的牵挂,芙蓉山存活的药人,对我来说,是责任,却也并非心中挂念。
这些时日,虞子束过来芙宫的次数愈发少了,或许是为了准备那场冬狩耗费心力。
他每一次都十分疲倦,经常与我说着话,便止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与最初不同的,当这个少年毫无防备对我袒露所有的弱点时,我反而发现,自己下不了手。
或许沈宵说得对,虞子束对我好,不过是因为我像极了唐宛。
我却因为贪恋这样虚假的温暖,彻彻底底软了心。
甚至私心里,竟想要时间停滞在这个时候,只要再等等,荆国的春天就会到了,冬狩取消也是常有的事。
尤其在虞子束毫无防备对我说,有唐将军在时,眉间坚定不移的笃信。
每每听到这样的话,我只觉得难过。
难过的是我自己下不了手,只能寄希望于旁人来完成这件事,更难过的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沉溺在这样的情感中,做不到斩断,也做不到阻止它无可避免走向终结。
林美人告诉我,唐宛是唐佚将军的姐姐。
唐宛死后,不知是不是出于愧疚,虞子束破格提拔的寒门将军便是她的阿弟。
士为知己者死,但他们之间却横亘着一条人命,难保在冬狩之时,不会倒戈相向。
很多次,我想要开口提醒,却又掐着自己的掌心,逼迫自己缄默。
18
但是那场冬狩,并非人的意志可扭转,仍旧如约来临了。
我在芙宫里,等一个结果。因为心焦,不小心被热茶烫到了手。
元元惊呼一声,便要拿来帕子为我擦拭。
我摆了摆手,拂去水渍,右手背上却还是无可避免留下了一道红痕。
看着惊慌失措的元元,我随口问道:「你是左相的人吧?」
到了这个关口,一切都变得无所顾忌,反倒可以轻易戳破,宣之于口。
那场宫宴,如非元元的配合,春禾又怎么会在我替换衣裙之时,成功将药丸缝制在我的衣裳里。
小丫头闻言却涨红了脸,嗫喏着双唇:「修仪,怎会……会知道?」
「你告诉我,他们想要怎么做?」
她犹豫了很久,最后坦诚道:「元元不知道内情,只知道这场围猎,唐佚将军手下的八千将士,便藏在附近的秋回山上。」
这一步棋太过光明正大,因为是唐佚的人,虞子束只会将其视为自己的后手。
亥时了,今夜的芙宫太过寂静,除过风声过耳,再无杂声。
但这样的静谧对于如今的荆国内宫,反倒十分不同寻常,连夜里的寒风都灌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
恐怕不止我一人睡不着,太后今夜也难以安眠。
我惶惶着,等待着,直到芙宫的宫门传来响动。
夜里,一道伶仃的身影伫立在宫门前。
那人走过来,脸上猩红的血迹已然干涸,反倒有一种艳冶之美。
少年矜贵的眉眼带了些许疲态,他走过来,拥住我:「姐姐,阿束好累,好想就这样睡一觉。」
他活着回来了……
我心惊之余,又有更深的不安浮上心头。
虞子束揉着眉心,状似不经意告诉我:「我答应了唐姐姐,若日后沈小王爷有异心谋反,无论如何,会留他一命。」
他这句话没有来由,但我却懂了。原来,他早便知道我是沈宵之人,更知道我方才想问的是什么。
少年将下颚枕在我的肩头,嗓音也透着疲倦:「他被贬为庶人,明日便会离开上京。」
说完这句,他再也撑不住,倚着我睡去。
虞子束年纪不大,骨子却极沉,我好容易将他拖进寝宫里,才安置下,便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
我回头,看到元元欲言又止的模样,示意她出去说。
到了殿外,元元才低声对我道:「小王爷,想见您一面,」
她仿佛知道我的顾虑,又斟酌道:「如果陛下不愿,恐怕小王爷此时也不能出入这宫中。」
我点了点头,随她去了中庭。
元元退下后,我等了很久,才看到宫门口处,一个黑影慢吞吞支起身子,走向我。
我从未见过如此颓唐的沈宵。
男人下颚的青茬被暮色浸染了一层,他顿了顿,笑得有些苦:「小皇帝说,会立你为后。」
沈宵说,太后告诉他,唐宛是因为虞子束贪生怕死,替他而死。
他从未想过,真相竟然是,唐宛知道那场鸿门宴凶险,她早已抱着赴死之心,只为了给小皇帝铺路。
我一直不明白,当初先帝已然命不久矣,为何太后当年没有拦下抚养在她名下的太子虞桉逼宫。
毕竟先皇驾崩,太子理所应当顺承皇位,不是更恰如其分。何至于耐不住性子,闹出篡位一事?
这样一来,虞子束根本没有机会上位,更不会有后来那样多的变故。
听到这样的疑惑,沈宵笑得连身子都止不住打颤,他说:「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父亲和母亲伉俪情深,那么多年,父亲甚至再未续弦。结果一直以来,蒙在鼓里的却是我自己,很可笑吧,我竟然是我那爹勾搭上太后生下的孽种。」
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年沈宵费尽心思,但是严防死守的秘密被掀开一角,却仍是有心人以这样一层谎言试图掩盖曾经的真相。
太后早年间难产得子,可不过几日,孩子却在宫里病逝夭折,实则却是被瞒天过海送去了王府。
那时本就有身孕的先王妃知道丈夫的私情后,郁郁难产而死。
而沈宵便一直以王妃所诞世子的身份长大,在沈王爷过世后,承袭了王位。
可惜,纸里包不住火,当初先帝缠绵病榻之时,得知了太后的丑事,本就病重的他,急火攻心,悔不当初因对嵇野将军的忌惮,苛待周妃母子。
在临终之前,先帝秘密会见了太师托孤。
得知沈宵对唐宛的爱慕,太后存了心思,想让真正自己所出的沈宵登上皇位,不惜颠倒黑白,说唐宛乃是因为虞子束的私心利用而死,悉心给沈宵心里埋下仇恨的种子。
过往三年的相处,我清楚,沈宵其人,实在矛盾极了。
他向往做一个寄情于山水的闲散王爷,却被那些人营造出仇恨的局,困囿其中。
我和他,究竟谁比谁更悲哀?不得而知。
「我一直以为,虞子束是该死的那个人,他利用了她。」
男人垂眸,眼底尽是乞求之色,他小心翼翼问我:「如果,如果芙蓉山的那些人还在,你可愿意……」他语气有些哽咽,「我陪你去穆野,你同我离开好不好?」
听他诉说这些过往的秘辛,我倒对他生出一些同情来。
尘埃落定,没有如我以前所想的那样,用报
()
复一点点击碎他的骄傲。
我叹了口气儿:「沈宵,你不过是不能容忍有人背叛你罢了,何苦欺骗自己,做出这样深情的戏来?」
男人闻言一怔,随后收起之前的乞求之色,片刻之后,他说:「我家小绾,还真是长大了。」
说完那句后,他莞尔:「钟绾,你自由了。」
我看到,沈宵离开芙宫的背影跌跌撞撞,几欲跌倒。
一句几不可察的呢喃随风消散:「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对他如此……」
我回首时,看到远处宫灯影影绰绰。
虞子束迎上来,开口解释:「姐姐走了,夜里有些冷,便睡不踏实。」
我低头想了想,还是率先打破了这温意的宁和:「芙蓉山屠山,是你亲自下的令?」
少年身形微微一僵,声音有些涩然:「是。」
「那时候方不允许那样的邪门歪道存在,那样的命令,非下不可。」
他顿在原地,已经不敢再靠近,但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没有丝毫迟疑。
我笑了笑:「为了稳固皇位,便可以草菅人命?」
他不肯回答,终于低下头凑近我,好脾气哄着:「只要姐姐愿意,明日便可大婚,你将是荆国唯一的皇后。」
我推开他,很认真问他最后一个问题:「阿束,你喜欢我,是因为真的喜欢我,还是因为我像极了唐宛?」
听到这样的称呼,他眼里闪过一丝期冀,旋即,又变得怅惋起来。
他定定看我很久,终于开口:「我毕生所求之人早已死在这荆国的深宫,但皇后之位,即便一个钟绾不愿,也会有千千万万个钟绾求之不得,于心意一事,阿束不想欺瞒你。」
他抿着唇角:「姐姐何必耿耿于此事?」
「我想要离开这里了。」
说完那句,我与他都沉默了下来,我想,倘若他肯留我,哪怕一句,我也会留。
可是少年闻言,眼底有一瞬的暗澹。
他伸出手,嗫喏着双唇走向我。最后,在离我更近的时候,却还是放下了手。
虞子束语气轻快,嬉笑着讲:「出了这皇宫,便愿姐姐往后年年,皆顺遂安好。」
19
我没想到,最后送我出宫门的竟是唐佚将军。
离开之前,我有些好奇:「我原本以为,你会站在沈宵那边的。」
他面色不变,陈述道:「陛下几日前,给了臣一封信,是家姐留下的手书。当年的事,是臣心中一直郁结之事,那封手书也解答了臣的疑惑。
「起初,臣从军,的确是为了查清姐姐的死因。可后来收南岭、攻晟国,守荆国疆土,和将士们保家卫国。臣深知,臣这每一步,都离不开陛下的支持,臣所有的功勋,皆是陛下与荆国百姓铺就的。荆国的城池熔铸的是将士们的血,臣不能容忍有人想要抹杀掉这些。
「陛下将要登基之时,荆国风雨漂泊,内忧外患。皇太后心思不纯,臣比谁都要清楚,大荆只有是这样的陛下在,方能在乱世中立住脚。」
他顿了顿:「陛下雷霆手段,整治的皆是贪官污吏,从未伤及一个无辜之人。」
「唐宛,她并非小陛下所杀吗?」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垂头抚着枕在膝上的长剑:「即便家姐当真是因为陛下而死,那也是臣与陛下的私仇,臣不会、也不能因一己之私,亲手摧毁陛下辛苦维稳的、荆国的一寸城池。」
我静默了很久:「或许你不是一个好弟弟,但却是一个很好的将军。」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有些哀意,触及宫墙上鳞次栉比的琉璃瓦,又重新变得坚毅起来。
寅时,在寂无人声的细窄宫巷,马车缓缓驶出宫门。
荆国的春天来得那样迟,让我不得不任由严冬逗留回溯。
我没有再回头,我的少年也永永远远被锁在那朱红的宫阙中了。
(正文完)
虞子束番外:
父皇不喜欢我,我一向明白的。
郴州那个在他人眼中荒僻的地方,反倒成了我这一生最恣意的所在。
至于帝王之位,我没有那样的野心,母妃送我离开上京时,摸着我的额发,说要我走得远远的,这辈子再也不要回来。
寒冬的风很冽,那也是我与她见的最后一面。
后来的很多年,母妃的面容渐渐在记忆里风化,成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而我的路也并不像母妃所说的,逃离上京,便会拥有她毕生所不能得的自由。
郴州的官员,欺上瞒下,我身为郴州名义上的主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鱼肉百姓,将原本就贫瘠的土地搜刮得一滴油水也不剩。
那些人表面谄媚,献上所谓的「忠心」,却对我的命令阳奉阴违。
上京传来消息,父皇的身子愈发不好了,太子哥哥很快就要即位。
郴州府上的下人们甚至惶惶不可终日,太后与母妃向来不对付,而太子哥哥又养在太后名下。他们认为,大荆太子一旦登基,头一个要赐死的便是我。
唇亡齿寒,他们这些人,又能逃去哪里?
终于,我那管家想了一个聪明的法子,联络上了穆野南部落的首领。
他与那首领达成交易,通过那人,将荆国身为皇子的我献给穆野王。
这样,不论太子即位后,有多想要我的命,都会出于惧怕墨客们的口诛笔伐,掣肘于穆野。而我那管家,自然也能在保下性命的同时,从中获得利处。
管家本就是仓皇出逃,带着尚且年幼的我,在马背上颠簸了几个日夜。
那晚,我被送去南部落首领的帐内后,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我,吐无可吐,连胸腔似乎都失去了喘气的效用。
「这便是大荆的皇子?」南部落首领面露鄙夷之色。
可惜,彼时他尚且不知道,那是他在这世上说的最后一句遗言。
呼啸的风剐蹭着大帐,发出猎猎之声,须臾间,大帐西北一角的白色帆布被一股力道一线撕开。
来人单枪匹马,玄衣迅疾,手起剑落,电光石火之间,帐内的人几乎被一剑毙命,无一例外。
我匍匐在地,终于吐了个干净,四周已躺满尸首。
不过想想这样也好,死在一个不知名人的手中,总好过被献给穆野王,受尽屈辱。
我看向那人时,却惊愕得不能自已。
——马背上竟是一个容颜秀丽的少女。
而后,她皱着细长的眉,左手的剑鞘架上我的脖颈,有些疑惑地低喃:「名单上似乎没有小孩儿。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随着她手肘展落,我也看到了那份名单,鲜红的「杀」字醒目,最高处悬着的,便是穆野南部首领的图腾标识。
南部落的首领,为了和我的管家做这样的交易,只带了极少的亲侍,在距离郴州最近的草原扎营。
却不想,正因如此,贪功的他便丧了命。
可能当初,她是真的想要放过我。
我虽年幼,却羞于启齿「俘虏」二字,便故意别过脸,一言不发。
她抿着唇角,笑得讥诮,而后笑声愈发开怀:「小孩儿还挺倔。」
那女子长眉一展,绕着我走过一圈:「你身上的服饰,像是荆国人。」
她抬手,滴血的剑尖指着帐外:「倘若你能凭借自己的本事,从穆野走回去,我便不杀你。」
我注意到,她身上的衣帛很旧,像是穿了很久,背上背着一张很大的弓,与她纤瘦的身材很不搭调。
但她举重若轻,撂下那句,紧了紧背上的弓,便上马离开。
或许在她那样的人看来,离开这个草原,很是轻巧容易。
可是,我始终不是她。
我走了很久,鞋履被磨破,脚心被利草割过,行止艰难。
最后,还是在日出之时,被南部落的人追上,那些人叫嚣着要抓我回去给首领抵命。
他们像是戏弄一只无法反抗的羊羔,围而不攻,看我仓皇无路可逃,哈哈大笑。
终于,为首的蛮子腻了这样的游戏,取下长鞭,在我背上、胳膊上狠狠抽过一道又一道。
我饿了很久,眼前昏花一片,力竭栽倒之时,模糊的视线里,我看到猎猎玄衣的女子,从远处拍马而来。
穆野的草原在我的眼底,一点点褪去原本的颜色,远处那一点光晕却骤然灼灼如华,不可逼视。
她利落弯弓,须臾间,手里的箭矢划破空际,直直穿过那蛮子的喉咙。
他扬起的鞭子甚至还来不及落下,温热的血便扑溅在我的脸上,腥且咸。
我从未见过这样干脆利落的杀人招式,那些人的命在她的手里如草芥一般,奇怪的,我却一点儿也生不出讨厌之心。
那些方才还不可一世的草原人惶急中甚至自马背上跌下,弃马而逃。
她撇了撇嘴,又重新弯弓搭箭……
我以为她是
()
不打算留活口,谁知,那箭从她细白的手指间滑出,轻易穿透长空,击落穆野部落首领巡视的海东青。
末了,马背上的她弯起唇角,她向我伸出手:「小孩儿,你不太行。」
我有些无措,却拒绝不了那少有的温言好意。
她手指细软,却很有力。我借着她的力,上了马。
那女子似乎想起什么,疾驰的马上,她一脸正色地回头:「杀人自然是不好的,你还小,可不要学坏了。」
我瞥见她细白颈项上的朱砂痣,不由红了面,只好偏过脸慌乱点头。
那夜我发了热,左右寻不到河川,她便撕开袖摆,浸了酒壶的冷酒替我擦额头。
苍穹的银月下,那女子左臂上的月牙青痕分外瘆人,而她却似乎毫不在意,仿佛捡了个大麻烦,无比嫌弃道:「出了穆野,你我就一拍两散。」
她不曾问过我的名字,或许是压根不在乎,以至于那一夜过去,在郴州的酒楼中醒来,我甚至恍惚以为,经历过的像是一场梦。
可骨子里却始终记得那张笑靥,她应当不知道,她笑起来有多好看。
四野茫茫,我又该去何处寻她呢?
后来,被太师的人带去上京,未登基前,我在荆国的皇宫,一度地位尴尬。
我曾私下里命人去寻,她在江湖上倒有些名气,派去的人回禀,说她是芙蓉山的杀手。
得到她的消息,我几乎喜极而泣,我想这样也好,只要能时时得到她的消息,好似这样活着,也不算是一具完全的行尸走肉。
可惜,那些人连这样的奢望都不肯留给我。
那日,秘密出京都的沈小王爷传来消息,芙蓉山屠山,一人不留。
皇太后命人以剿匪的名义平定了芙蓉山。
得知她殒身的消息,我一度崩溃,甚至说不想要做这个皇帝了。
太师见我如此颓唐,骂得响亮:「有这样可笑的妇人之仁,何时才能坐得上那个位置?」
我只知道,我心底的那个人永永远远地消失了。
后来又觉得这样也好,荆国不属于她,芙蓉山也留不住那样自由的魂灵。
倘若如今的我,再看见她,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样肮脏的手段,这样烂透了的朝堂。
太师劝我尽快取信于皇太后,只有登基仪式一过,才可以真正将权力握在自己手中。
那夜,故地重游,母妃的宫中传来细微的琴声。
抚琴之人长得很像我记忆里那个人,就连颈上朱砂痣的位置也一般无二。
可就在她看向我的那一刻,我便知道,唐姐姐同我记忆里的她完全不同,我爱慕的女子,从不肯这样低眉婉转。
后来,唐宛姐姐总说,看着我,总能让她想起家中的阿弟。
奇怪,唐姐姐的琴声明明很宁静,却让我无数次回忆起,穆野那个夜晚。
星火与草原融在一处,那样的笑靥化成穆野晨曦的朝露,甚至是这世上随处可见的山河湖海。
倘若,我能够保护好与她容貌相像的唐宛姐姐,她也一定会为我骄傲的吧。
可我不知道的是,皇太后最后会将目光,瞄准唐姐姐。
唐姐姐是有喜欢的人的,那人叫沈宵,是从前荆国唯一的异姓王之子。
那日,沈宵被太后宣入宫中,不知发生了怎样的争执,沈宵在大雪里执意不肯离开。
宫里人消息一向传得快,唐姐姐踟蹰着,犹豫着,终于,将自己做的油纸伞拿去送给了他。
那一幕,却被我撞了个正着,我打趣道:「等我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为你和沈宵指婚,好不好?」
她没有回答,面色却愈发赧然。
后来我与唐姐姐生了嫌隙,在她知道我为了皇位,不择手段,甚至杀了试图阻碍我的人,从内侍到位高权重的朝臣,皆有之。
唐姐姐再也不肯唤我的名字了,尽管并未名正言顺登基,她却叫我陛下,喏,多么讽刺的称呼。
我知道,回宫后的一切都很艰难,却怎么也想不到,太后肯放权的最后试探,会落在唐姐姐的身上。
那日,她执意要陪同我去见太后。
太后说,登基仪式顺利举行的前提,便是要我将毒酒喂与唐宛姐姐,我笑着拒绝,将那酒一饮而尽,但唐姐姐却还是死了,那样突然。
后来我才知道,太后早已发现沈宵与唐姐姐的私情。
所以唐姐姐必须死,且必须死于我手。只有这样的结局,才能让一个醉心于山水的王爷燃起夺位的斗志。
唐姐姐陪同我来之前,便已服了毒。
可太后没想到,我会甘愿将琉璃壶里的酒饮了个干净。
六位见证的朝臣对此事秘而不宣,甚至沈宵一度查探,也只会得到另一个谎言,太后赐酒于我,而唐宛代为饮下。
那时我以为自己真要死了,想起曾经那个在穆野的她,这样没用的我,怕是一定会被她取笑的吧。
自那以后,我视为最重要亲人的姐姐亡故了,我爱慕的女子也早已离开了这个人世。
我知道左丞相和太后打着什么样的主意,这些人要压垮我,我却偏不愿如他们的意。
有时候,会忽然想起,她说,小孩儿,杀人是不好的,你可不要学坏了。
可我不得不学坏,如果我不杀人,人就会杀我。
可惜,这世上的事,总是千回百转,在我习惯了用几近暴虐的手段镇压那些阻碍我的人后,我从未想过,我还可以再见到她。
钟绾是左相送进宫的,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只觉得熟悉,很熟悉……
但又不得不赞叹左相的高明,寻到的人离唐姐姐愈来愈远,和她倒是愈发像了。
如果再多笑笑,恐怕……
但是我不愿陷入这样的磨折中,如此只会遂了他们的意,让自己陷入更逼仄的境地。
直到闵阁上,我安排了杀手,想借此事,将她送出去。
却看到了我做梦也不曾想到的、她左臂上的月牙青痕,那个在午夜里,一遍遍以淋漓的手段侵蚀我回忆的人,就真的这样出现在我面前了。
她倒在我的怀里,那样真实,又像极了一个荒诞的梦。
太师说,如果拥有权势,便能得到这天下所有你想要的。
可我很早便知道,这天下,从来不包括她。
我知道,他们快要动手了。
贵妃将她传去鄠花殿,又在算计着什么呢?可她仍旧如此毫不顾忌,竟真去了。
宫宴上,我以为什么少年心性,该是早已与我这样的人无缘了。
但是,她就在那里,吃了什么东西,喝了几盏果酒,我竟一眼也舍不得落下。
怕别人看穿,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意去瞧。
舞姬刺杀一事,贵妃果不其然将罪名试图扣在她身上,我顺水推舟,在最后的交锋来临之前,我只想借此保护好她。
夜里,我还是去寻她了。
我以为她会因天大的委屈无处发泄,不知道要对我生多么大的气,可是在听到「烤鸭」之时,她便什么形象也不顾了,连眼睛里也盛满细碎的光。
这样的心性,怎么能留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内苑?
可人总是贪得无厌的,我也逃不脱。明明知道,她不该被困囿在这宫里,却自私地想要她留下来,陪我一天,又多过一天。
其实,有时候,我很厌恶这样的自己,唐姐姐的死对于我来说,是永远的懊悔,但为了能赢,我甚至不惜再一次用她留下的东西,去笼络她的弟弟。
我必须要保证,唐佚与我站在统一战线上,我不敢赌,在不知内情的情况下,他的忠心。
只能将他一直想要求得的真相摆置出来,让他撕开伤口,重新陷入那段回忆之中。
冬狩之后,我便有能力,让我心爱的人从此安好。
哪怕偏安一隅,而非这荆国的一隅,更非我虞子束心中的一隅。
我这一生,为了活下去,说过无数个谎,唯独对她, 我不愿欺瞒。
那夜,她问我:「阿束,你喜欢我, 是因为真的喜欢我, 还是因为我像极了她?」
仿佛只要我遵从心意给她一个答案, 她便会陪着我, 在这荆国最孤寂的皇宫,度过往后的每一个岁岁年年。
我颤抖着, 连魂灵也拼命叫嚣着,想要说出刻在骨子里的真话。
但我还是骗了她……
这一生,唯独不爱她, 是我对她唯一的欺瞒。
我从未后悔过, 自己没有给出她想要的答案。
她无人庇护,只我一人。
我深知,留在这宫中,岁月会催她老去, 她那样骄傲的人, 怎么能够在这样肮脏的宫廷里,和那些庸碌的妇人去争短长?
肮脏的污泥会损毁她清亮的眼眸, 深宫的宅院会束缚她的羽毛, 旁人的闲言碎语,会使她终日仓惶。
即便是当初盛宠一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