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城没想到自己数年寒窗苦读,最后的结局是卖做妾了。
她在盖头下苦笑。
她是俞家唯一一个没有灵根又体弱的孩子,打小就断了修真路。养修真者可是要真金白银砸出来的,所以俞星城也有使命。
用自个儿婚姻给兄弟姊妹们谋出路。
这年头就算女子能科举,能做官,但也做不了什么大官。不如拿个跟妆点似的功名,挂个才女头衔和俞家血脉,嫁个富贵人家。
家里逼她读书逼得紧,算的也好。十四岁那年她院试考出了个一等生员,算是旁人口里说的女秀才;再等两年后的乡试,她再能中了举,那就是女举人了,身价就要水涨船高,说不定能嫁给京中豪族呢。
但没想到,距离乡试只有两个多月时,家中有人来求娶了。
指名就是她。
亲爹俞达虞见了来人,立马同意,跟个舔狗似的送人出去。
提亲的礼金往家里送来,她都没见到,说是各种灵石宝物,法器仙丹,能把家里最有天赋的二哥喂成半个金仙。
后来才听说。她还不是嫁人。是给人当妾。
给温家的一位少爷做妾。
名都没听说过的那种少爷。
俞星城之前听说温家在太原一代,也是赫赫有名的簪缨世家,不知道怎么会有个少爷在他们池州府。
相比于给这种不明来路的富贵人家当妾,她宁愿考试学习。
俞星城得知温家要她嫁过去的消息后,去找亲爹俞达虞商讨,却被生了七个孩子的亲妈拦住了。
一通说道,言下之意就是,俞星城以后能出息,但也可能没出息,那都是赌性极大的风险投资。
但现在不一样了。
最起码现在脱手了俞星城,就够俞家赚的盆满钵满,用来买入其他股了。
俞星城明白了。
什么都不如钱到位了。
她想要去找俞达虞,证明自己以后更有用处。俞达虞却避而不见,听说他在跟人议事,是“天大的事”,所以没空见她。
俞星城心底真有点恼了,又去找二哥帮忙。
二哥其实也觉得,就是再大的人家,也不该折一个能写策论八股的姑娘去做妾。
但二哥说不出口。家里爹是唯一的权威,面上的偏颇也都是指望着能出息回报,再说六妹被卖给温家后拿来的聘,眼见着都要用在他身上——再过个不久,仙官的比试和乡试几乎同时,他也要去考仙官了。
他已经拿了好,没脸去拦爹,最后只做了送亲的人。
今日出阁,俞星城在黄昏时分离开俞家,温家倨傲,只派了几个下人来接亲,二哥骑马在轿子前头去送亲。
但没想到送亲会赶上拥堵。
晃到了夜深灯起,似乎也没走完一条街,俞星城在盖头下有些不耐。
就这段路上,她既不是俞家老六,也不是什么温家侍妾,她扯掉了头上绣着仙鹤的红布,推开了肩舆的小窗往外看去。
外头人来人往,灯火有不自然的光亮,映的街道跟白昼似的,以行人爱凑热闹的性子,竟然没有把目光投向这花轿,反而一个个往头顶看去。
表情就像是二哥之前说起俞达虞在商议“天大的事”那般。
兴奋,惶恐。
每双眼睛望着天上,眼底仿佛映起火光。
她以为今日或许是有什么灯节或烟花,却忽然听到像是大船入港一般的汽笛声,仿佛空气都在震颤,两耳嗡嗡鸣响。
人群忽然骚动,挤的这肩舆也都前摇后摆,俞星城几乎坐不稳身子,她抓住车窗边缘,想要朝外看去。
她这一眼,心头大震。
一架极其巨大的飞艇划过池州上空,尾翼旋转,灯火通明,飞艇气囊像空中巨鲸,半透明的鲸腹中流淌着万家火光,巨鲸腹下的吊舱船体尾部在浓夜中喷涌着白色热雾,烟波浩瀚,又被船体两侧数支翅桨划开,留下白色的雾尾。
只让她想起:月下飞天境,云生结海楼。
绳索从那船上垂下,似乎将这磅礴潇洒的巨鲸牵在池州的码头。
俞星城看到近十驾巨鲸飞艇也划破远处蓝灰色的夜雾,朝池州靠拢。
她傻眼了……她从未见过。
十六年来不出家门,她到底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为何她头顶小小天井,只会飞过雀燕,从未见到这样的事物。
但震惊的不止她一人,周围无数百姓路人仰头屏息,面上的神情也像是从未见到过。有人议论纷纷,说这飞艇,名为“鲸鹏”。
这就是爹口中那“天大的事”?
鲸鹏之上。
甲板灯火通明有如白日。
“应天府仙官忽然调我们来池州府是什么意思。我们是要东渡去平安京一带震慑倭人,若耽搁了行程,海上撞见了风浪,那应天府担得起么?”鲸鹏甲板上的一名鹏员穿着轻甲,一边摇动铁柄收紧绳缆,一边和同乘的鹏员抱怨。
“不过那应天府仙官说是会重新替我们观天象,定航线。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但咱们来池州,听说是有异象,抓邪魔。”
“少他妈胡扯,抓邪魔动用我们?!还能拿鸟枪把邪魔打死?”他一说,其他几个鹏员俱是大笑起来:“把那大炮塞邪魔嘴里是吧!”
正说着,就看到谭、李两位将领从上层窄道走过,二位快走谈话之余,似乎往窄道下的甲板上看了一眼,鹏员们立刻闭嘴,低头四散干活去了。
谭庐打开门来,请李兴安入座。
门一关上,李兴安又立刻从凳子上起身:“谭卫使,这突然转至池州,文牍却只说配合钦天监巡使抓妖除魔,到了池州半个钦天监人影也见不着,这也太荒唐了。我夜不能寐,只觉得是有人因北兵南兵不和一事,要让我露出把柄!”
谭庐穿着杀气腾腾的银色曳撒,面容胡须却是一派恭谦温和的君子相貌,他虚扶了李兴安一把,让他坐下,才道:“文牍既是扯上了钦天监,就没有荒唐的事儿。钦天监的那些腾云驾雾的,又什么时候合过规矩,他们不来,我们就按着不动。但我得了消息……”
李兴安满脸惴惴。
谭庐:“小燕王之前在应天府,听说是胡闹的太厉害,看我们鲸鹏前来以为是来抓他的,说往周边跑来了。说是跑到了池州。就怕小燕王当真以为我们来追他,那胡闹性子,跟我们使上脾气,怕是会跑到鲸鹏上头来与我们理论。”
李兴安拍着扶手,瞪眼:“怎的小燕王也冒出来了。池州着屁大的地儿,能容几尊佛!”
正说着,一名鹏员跑上来,还渗着油污的手套上托着个缎面折子。
谭庐:“谁送来的。”
鹏员:“黑色官服皮手套,胸前不带图案,就膝澜有点银刺绣。御剑到甲板上来的。人已经走了。”
李兴安惊讶:“是钦天监的缉仙厂!快看看说些什么!”
谭庐打开折子,半天才吐出一口气:“……缉仙厂说有崇奉十一年逃的妖魔,逃窜至此地,说是那妖在应天池州等地已经盘踞两年,怕的就是鲸鹏,所以要我们……协助抓拿。”
李兴安在崇奉十一年的时候还京城,可不是什么两眼摸黑的地方官,他知道那一年发生了什么。那时候逃的妖魔,能有善茬?
他腿一软跌坐回凳子:“这……”
事情天大,俞星城这给人做妾的生意也要照常进行。
俞星城听到二哥开路的声音,嗓门里也有隐隐的不安。
轿子逆着人流往前挤。
俞星城惊疑之间,就听到路人议论纷纷,说的最多的不是赞叹和惊喜,而都是疑问惊恐。
这就是鲸鹏?
他们怎么敢把鲸鹏开到池州来?
池州多少事与人要受影响,怕是仙钟灵灯都要不得运转!
池州府仙官在何处?为何不管?
二哥或许是怕她被人流惊扰,骑着马到她轿子旁来,看她打开窗子,瞪了她一眼。
俞星城眼里没他,望着天,表情呆呆的。
其实俞星城是池州出了名的木头美人。
不太爱抬头看人,基本都是低头发呆,一言不出,刘海都快垂到了鼻梁中段,再加上过于纤长的睫毛,给她脸上投下重重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长相。
虽然兄弟姐妹们有人说她长得漂亮,但二哥的身高,平日只能看见俞星城的头顶。
前两年去为了考秀才,去应天府考试的时候拾掇了一下,细眉垂眼,白皙质弱却又隐隐有点宝相尊华,跟生下来之后就没受过人世间一点磕绊痕迹似的。
眉眼漂亮的甚至不像爹娘。
坐在那儿有种让人凝神屏息的静谧之美。
只是这静谧里总隐隐透着点事不关己。
还有点不耐烦,无所谓。
此刻她满眼都是天上的光华,像是随时要飞天去与那鲸鹏齐飞似的。
二哥不忍,等她收回目光后,将窗子合上,硬声道:“不必害怕,必定要给你安生送过去。到了温家,少问少看。也莫要打探鲸鹏的事。”
俞星城乱想,温家这少爷什么时候来的池州?
温家也算是出仙官的世家,鲸鹏入池州的事,难道真的跟他们有关?
轿子挤过人潮,进入了安静的街坊,有灯靠近,似乎听到前头有人跟二哥道喜拜福,拱着手道:“奴几个给俞家二郎道喜,主子特意让我们在这儿迎着,轿子入门便是,这里喜缎糖仁是呈给二郎的。”
二哥给送到这儿,竟有点心里愧重,但想要与俞星城说什么,却做了十几年兄妹没好好搭过腔,他性子直,这时候演不出什么情深来,干脆在轿外一拱手就走了。
轿子抬进去,外头鲸鹏的声响也小了,有人扶着她走下去,回廊上转来转去,进了个暖融融的屋里坐着。她进了屋里,坐在榻上,周围人都退了,整个宅院里透着一股微妙的冷清寂静,仿佛一路上遇见的丫鬟婆子,还没俞府里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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