匀鼎十五年的冬天,下了一场大雪,这一年的太子刚和萧玉认识。
一个月后是太后六十大寿,沉王从殳州回京贺寿,王府李侧妃久未回过京城,怕出大错闹笑话,邀了各家夫人小姐,办场赏梅宴续旧友情。
但沉王突然驾到,打乱了她的计划。
新来伺候的丫鬟在加炭火,就听屋里头的李侧妃忍着怒气和老嬷嬷说:“太子倒是好手段,专门养了随家的狐狸精来勾引他叔叔……”
她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显然嬷嬷怕被人听到制止住了她。
太子的叔叔自是当今沉稳内敛的沉王,至于李侧妃口中的狐媚子,指的大抵是自幼无父无母养在他身边的表妹随宁。
丫鬟察觉到厚帘子被微微掀开,有一道视线落到她身上,带着谨慎的审视。
沉王府和东宫关系算不上好,但随宁和沉王有过渊源,她今天来这一趟,是沉王那边让李侧妃出的请帖。
这不是谁都能听的事。
丫鬟加完银丝炭,便规规矩矩收起铜炭盘,在老嬷嬷的注视下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她小心翼翼出了院门,确认没人关注她后,一路向西走到后花园,等见到熟悉的身影长身玉立于雪中,这才缓缓停下了步子。
沉王府今年特地修葺过一回,偏遇大雪,从十二月初至今雪就下了好几次,府里下人手里都有事,不一定顾得及落单的贵客。
美人站在台阶上,不知在看什么,雪斜斜飘落在她乌黑发丝上,衬出她容貌的娇媚。
即便丫鬟不是第一次见她,在她望过来的一瞬,也微微屏住了呼吸。
这一位,便是李侧妃口中的狐媚子随宁。
随家姑娘几个月前大病过一场,如今病愈也才没多久,原本便是柔弱的身子,如今更是肉眼可见的纤细。
丫鬟低头慢慢走过去,路过她时小声留下一句建国寺,上善堂最后一间寮房。
沉王这一趟回建京跟来的人不少,其中有个李侧妃穷亲戚不知所踪,随宁想知道人在哪。
随宁视线慢慢从丫鬟身上收回来,她轻轻掸了掸身上如鹅绒的白雪,带着这句话,回了宴席。
王府雕梁画栋,碧瓦红墙。
随宁刚坐回席间,旁侧好友就问她去哪了。
她手伸出披风,给人展示袖里刚捡的落梅,笑道一句出去赏花。
她惯来是爱这些闲情逸致,别人也不起疑,倒拉着随宁聊起了沉王。
“你觉得王爷今天可是故意来的?”
早些时候沉王来了一趟,他手背身后在和臣子谈事,隔着一条回廊和梅园里三三两两赏梅的大家闺秀偶遇,贵女们连忙福身行礼。
那时的他扫过她们一眼,不知在谁身上停留了片刻,才开口说一句起吧。
沉王只是路过,但他走之后李侧妃脸色不太好,以回去更衣为由让老婆子留下照拂其他人。
这些世家小姐们个个都有
眼力见,有的人已经在猜沉王是不是看上了谁。
——自从十年前沉王妃病逝之后,王府就没再进过新人,李侧妃膝下又无子,老太妃一直催着他娶妻。
随宁指腹慢慢摩挲袖口,不知在想什么。
她柔顺长发垂在胸前,只无奈道自己不敢在王府妄议尊长,万一被沉王和李侧妃听到,她要吃不了兜着走。
好友才想起随宁私下认沉王当过半年老师,该是知道王府人多嘴杂,也不敢再多嘴,怕李侧妃听到来找麻烦。
只不过直到最后,李侧妃也没再出来。
老嬷嬷掀了厚帘,过来说侧妃娘娘着凉伤风,头疼得厉害,不得不休息,让大姐镇远侯夫人代劳主持宴会。
随宁抱着暖手炉,眸微抬起,就见老嬷嬷在不动声色看她。
……
随宁心慕太子,在建京并不算秘密。
别人眼里的随家姑娘非常得宠,等太子登基以后,她即便是当不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也迟早会是得帝王雨露的宠妃。
谁也不会认为她会和沉王扯上关系。
随宁与好友一同来,走的时候有事,先行了一步。
曲折回廊穿过湖畔,冬日里依旧听到流水潺潺。
沉王救过随宁父亲一命,两家面上关系过得去,随宁临走之前去同他告了辞。
她站在书房里,福身谢他前几年对随家的照拂。
沉王没说什么,但随宁在走的时候,得了份从他那里来的赏赐。
书房青花瓷卷缸里放几卷画轴,雅致清幽。
她卷长睫毛微垂,手指一点一点轻轻从他粗糙掌心滑过,在炭火噼啪的响声中,慢慢接过他手里那支刻着山水的精细狼毫笔。
随宁年有十六,她貌美,娇媚,像一朵才绽放的芬芳娇兰,正是年轻可人。
倘若不是有太子把着她的婚事,求亲男子要踏破随家门槛。
随宁被沉王丫鬟送出来,门口等候的东宫侍女扶她上马车,道:“姑娘,刚才丞相府小姐派人来找,说忘了问姑娘今年上元节要不要出门,去的话就让人传个信。”
车盖垂下流苏在寒风里摇晃,随宁扶着车沿,开口说:“闲来无事,去吧。”
天空云层厚叠,阴凉萧瑟。
随宁这两年大大小小疾病缠身,人多的日子一般不怎么出门,今日还是相府来人提前几天找她,随宁才跟着一同前来。
但即使好友不邀她,以沉王府出的请柬,随宁也是要来的。
毕竟请柬上盖着的,是沉王私章。
她若是不来,沉王这个未来摄政王该觉得她年纪小,无定数。
随宁刚回到东宫,就听人说太子又被禁足了半月。
她脚步一顿,没问发生了什么,慢慢走去他寝宫,看到几个太监在廊下紧张兮兮,抬头就见太子头枕双臂、支起条腿躺在屋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候能出的事,只能是贪官污吏克扣军
饷,导致齐老将军在启云一战里守城不利,皇帝降罪,太子为老将军求情了。
随宁轻轻叹了一声,她转过头,低声让人搬来了木梯。
但她扶着梯子刚准备往上爬,上头就传来不悦的声音:“几天不管你就想上房揭瓦,摔坏了算谁的?”
随宁抬起头。
太子不知什么时候起了身,蹲在屋檐上,大手扶稳梯子。
当今太子姓楚,名及徽,在皇子里排行第五,出了名的人铁头硬。
随宁被他养成大家闺秀,素来不被允许自己一个人做出格的事。
但她没有回他,绣花鞋轻轻踩着木梯,缓缓爬到屋顶上。
雪有些滑,他皱眉伸手护住她,嘀咕说她越来越不听话。
随宁轻顿片刻,双手才撑在一旁,慢慢坐下。
“昨儿陛下行宫散心,带回来个新美人,可巧的是昨日正是大皇子相伴左右,”随宁侧坐着,轻声开口,“他们到底贼心不死,永远学不会表哥光明磊落。”
楚及徽是正宫所出的嫡子,丹云朝唯一的太子。
但觊觎他太子之位的皇子,不是一两个。
“你表哥可不磊落,”楚及徽坐在她身边挡风,笑了,“去沉王府都见了谁?沉王那老东西最爱附庸风雅,你别认过两天老师就当人家就是好人。”
枯枝残叶凄冷,随宁眉目微弯,道:“我听表哥的,只和朋友一起玩了。”
她已经很少看他这样笑。
刻在她脑海里的,是一年后他锐利双眸里充满红血丝,喘着粗|气半跪在地上,血手却摸着她的脸,让她下江南,此后余生,再不可踏入建京。!...